走进南京博物院的展厅，位于历史馆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是很多人不会错过的文物。这件南博“镇院之宝”由将近三百块墓砖拼嵌而成，生动展现了魏晋名士们落拓不羁的潇洒风范。砖画是六朝墓葬中极具特色的文物，带有浓郁的地域色彩。近日，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特聘教授”、历史学院考古文博系主任李梅田教授做客“南博讲坛”，为文博爱好者带来了一场“墓葬美术中的六朝砖画：形式、内容与意义”的讲座，详解六朝砖画蕴藏着的奥秘和文化内涵。
李梅田教授。
很多人都喜欢玩拼图，将若干块拼图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1000多年前的六朝人可能也是如此。在六朝墓葬，严格说来是南朝墓葬中，就发现过由几块、十几块甚至数百块墓砖组成人物、动物、植物等图像，用以作为墓葬装饰。这种画被称为“拼砌砖画”，与现代人拼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六朝砖画属于墓葬美术的一部分。‘墓葬美术’的概念由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巫鸿教授首先提出，他认为，墓葬中出土的美术作品，包括绘画、雕塑、墓葬等视觉艺术品都可归为墓葬美术。”李梅田说，中国绘画史源远流长，但唐代以前的绘画作品，几乎没有原迹留存于世，有的大多是唐宋时期的摹本，要了解唐代以前中国绘画的面貌，可以从墓葬中寻找答案。比如，在各地发现的大量南北朝时期墓葬中，就有大量壁画、画像石、画像砖、砖拼壁画，反映了时人的绘画水平和社会百态。
北朝墓室壁画。
南北方文化的差异，在墓葬美术中体现得非常明显。李梅田介绍，北朝墓葬美术在形式上多表现为壁画或者石刻，有墓主或墓主夫妇的画像，有表现家居生活、车马出行等内容的画面，表现了对墓主人灵魂的祭祀以及对死者来世生活的想象。有些学者将这样的图像体系称为“祭祀—来世图像体系”。而南朝墓葬却截然不同，墓中极少有壁画。一般的南朝墓葬，常用花纹砖或画像砖砌筑墓室。高等级南朝墓葬则常见拼砌砖画。
为何会有如此差异？李梅田分析，这一方面和埋葬方式的不同有关，南朝墓葬往往浅埋，北朝墓葬往往深埋，另一方面和南方卑湿，雨水较多有关，种种因素导致南朝墓葬内不适合绘制彩绘壁画，而多砌筑不易受潮湿影响的墓砖。
“虎啸山丘”拼砌砖画。
目前，考古学家发现最早的一幅拼砌砖画，出土于南京市迈皋桥东晋永和四年（348）墓，用三块砖的砖面拼出“虎啸山丘”画面：老虎蹲坐，昂首左顾，似在张口狂啸，画上还有“虎啸山丘”四字。李梅田认为，“虎啸山丘”典故出自东汉张衡《归田赋》，反映的是魏晋时期的隐逸思想。
李梅田对南方各地发现的南朝墓进行了梳理。他介绍，发现拼砌砖画的南朝墓葬分布于南京、丹阳、常州、邗江（扬州）、余杭（浙江）、闽侯（福建）、襄阳（湖北）、邓州（河南）等地。除了南京、丹阳以外，其他地区发现的砖拼壁画相对简单，比如浙江余杭小横山东晋南朝墓地中，用几块或者十几块墓砖拼出守门武士、吹笙人物；常州戚家村南朝墓中发现的龙、虎、飞仙等砖画，则多由三至七块墓砖组合而成。大型砖拼壁画主要发现于南京、丹阳两地的南朝帝王陵墓中。当时被称为建康的南京是南朝首都，分布着南朝的宋、陈两代的帝陵；丹阳是南朝齐梁两代帝王的故里，这两个朝代都姓萧的帝王也大多葬于丹阳三城巷、水经山等地。
常州戚家村南朝墓砖拼壁画。
南朝帝陵椭圆形、穹窿顶的墓室空间，为大幅画像的设置提供了可能性和必要性。李梅田介绍，大型拼砌砖画往往使用几十甚至上百块画像砖，装饰于墓室内壁，气魄雄伟。一般来说，南朝帝陵墓室两壁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前部是“羽人戏龙”“羽人戏虎”，后部是“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图像，代表着墓主灵魂在神兽的引领下升入天国；下层从前至后为骑马武士、伞盖侍从、骑马鼓吹等图像，则是现实中墓主出行的气派威严的仪仗队伍。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是人们最熟悉的六朝砖画题材。“竹林七贤”是指魏晋时期阮籍、嵇康、山涛等七位不拘礼法、清静无为，常常聚在竹林中放浪形骸、纵酒酣歌的名士，荣启期则是春秋时期一位超脱的隐士。这些现实中人物的图像为何会与带有神话色彩的“羽人戏龙”“羽人戏虎”等并列呢？李梅田认为，随着东晋南朝时期对玄学的推崇，“竹林七贤和荣启期”经历了从偶像化向神格化的转变，他们的事迹逐渐被“叠垒”而放大。到了南朝时期，他们甚至被提高到与神仙同等的地位。事实上，这种逐渐神化的“高士信仰”，不仅限于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在北朝墓葬甚至乃至隋唐墓葬中，还能找到“商山四皓”、王子乔等其他神仙化的高士形象。
羽人戏虎砖画，现收藏于南京博物院。
截至目前，在考古中发现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大型砖画，主要来自丹阳胡桥、建山，南京西善桥宫山、西善桥罐子山、栖霞狮子冲等大型南朝墓葬，这些墓葬的主人大多为南朝的帝王或者宗室成员。目前，在南博历史馆陈列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1960年出土于在南京西善桥发现的宫山大墓，这座墓的墓主被推测是南朝陈废帝陈伯宗或者南朝刘宋孝武帝刘骏。由此可见，包括“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在内的大型砖画是南朝帝陵或者地位极其显赫的宗室成员墓葬装饰的“标配”。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大型砖画拓本之一。
至于拼砌砖画的制作过程，学者们也做了推测，李梅田介绍，画家在绢上画好“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粉本，然后再分段刻成木模印在砖坯上，待砖头烧成后依次拼成。也就是说，这幅砖画诞生之前有一个粉本，粉本的作者就是砖画的作者。
南京博物院著名六朝考古学者罗宗真研究员认为，“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的画面与《女史箴图》一样，表现出“如春蚕吐丝”般有韵律的线条和典雅风格，其作者很可能就是南朝最著名的画家顾恺之。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大型砖画拓本之二。
最后一个问题，组成大型砖画的几百块壁画砖烧出来后，犹如一块块小拼图，如何快速而准确地拼出完整画面呢？学者介绍，壁画砖的正面有铭文编号，比如“嵇上行卅六”“嵇上行廿八”。“嵇”，是指竹林七贤中的“嵇康”。这些文字指示着营建墓室的工匠，这块砖在整张“拼图”中所处的具体位置，保证他们能够迅速而准确地完成这幅“大型拼图”。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于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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