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
作者:木土土
如今,“课题分离”在社交媒体上是流行词。或者说,这几年它其实一直在暗暗地流行,只是程度有别。努力做好“课题分离”,也成为年轻人维护和建设自己情绪的技艺。
从流行的角度看,它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个比较新鲜的词语;但要是从含义来说,它又是我们大多数人都熟悉的。比如凡事“拎得清”,距离做好“课题分离”也就不远了。
那么,你今天做好“课题分离”了吗?
/《城南旧事》(1983)剧照/
我们有一位作者就是“课题分离”的实践者。是有什么心理学指南启发了她吗?如果是这样,或许能列出一份“课题分离”主题书单。所以你们也必然猜到了:显然不是。既然不是,能否以评论者的角色从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的相关书籍中找一些资源——他者的案例、抽象的理论、多彩的案例等——撰稿一篇作分析?当书评君接着与她聊下去,很快得知,原来她这能力根本不是最近这几年学习到的。她在九年义务教育阶段已经开始明白这回事,课本中总有一些人物(哪怕只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吸引她,激励她成为小小的“课题分离”实践者。
这就要从她的成长说起了。
下面,是她的讲述。
友情提示:本文是作者对中小学阅读的回忆,所谈的理解或许与今天的文学评论和研究有差异。不过也正是当年的理解帮助了她,而这才是重要的。不是吗?
撰文|木土土
在懵懂年代找答案
最近,生活指南类app又一次向我推送了“课题分离”相关的话题。这次是因为巴黎奥运会上,中国游泳队运动员潘展乐在赛后采访中那句破圈发言:“冠军是我们,不满意的应该是别人。”
近几年,“课题分离”时不时就因一些新闻热点反复进入我的视野。它由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提出,用于处理人际关系。简单来说,它能帮大家区分什么是我的课题和别人的课题,厘清人与人之间的责任归属,建立我们与他人的边界意识。
如今,中国网友们对它的解读,从电视剧《甄嬛传》的大女主思维,到生活类up主分享如何走出原生家庭带来的阴影、不做“扶弟魔”种种,已十分通俗化和接地气。
/《甄嬛传》(2011)剧照/
对我而言,“课题分离”这个概念确实是新的,然而责任归属这种意识,从童年时期就朦胧地有所觉察了。
我的启蒙老师是郭冬临老师。对,就是国民度超高的小品演员郭冬临。1995年,郭老师的头发还很浓密,他与买红妹、李文启合作小品《有事您说话》,扮演了一个打肿脸充胖子硬为别人办事的小伙子。还是小朋友的我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辛苦要为别人去办事,办完全和自己没关系的事?
/1995年央视春晚节目《有事您说话》/
这不是我童年关于“课题分离”的唯一困惑。作为一个从小在父母争吵中长大的孩子,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他们吵架是因为我不好吗?所以我从小就是一个好好学习的乖学生,以为这能让整个家庭幸福。我的成长过程挺有趣。一方面,那时完全没有“课题分离”这个词,最多有些话糙理不糙的俗语,诸如“皇帝不急太监急”“关你什么事”;另一方面,在义务教育阶段,对语文、历史等人文类科目中所提及的某些“拎得清”、权责分明,甚至冷漠到事不关己,不那么鞠躬尽瘁的人物,我都挺敏感,甚至偏爱和崇拜。或许,在理解力有限的人生阶段,这是我面对人生困惑懵懂寻觅到的一种答案。
当我最近又一次看到“课题分离”这个概念时,我忽然觉察:我对它的认知与实践,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就开始了。那时一个孩子带着真实的困惑甚至是痛苦,在有限的教育资源与理解能力下,懵懂又敏感地寻找答案,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完成了。18岁离家上大学时,很神奇地,我好像成了一个很会做“课题分离”的人。那时我默默告诉自己:我出去上学了。父母再吵,不关我事。再后来从青年到中年,我都能坚定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利落地远离不喜欢的人和事。
那么你是否好奇,我是怎么在九年义务教育中明白这回事的?
那些名著里常被忽略的
冷漠木讷角色
随着电影《红楼梦之金玉良缘》的上映,红楼梦又一次登上热搜。每次它进入大众视野,我的好奇点都很偏门:我想看看惜春是谁演的。
高中时,鲁教版语文课本选入了林黛玉进贾府的片段。我相信很多人都在小时候以囫囵吞枣的方式,以孩童有限的感悟力,读过(并且读不懂过)红楼这类名著。不知为何,我在读不懂和略懂的年纪,都偏爱惜春。她出场很少,人物设定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她不是红楼研究者热衷解读的对象,如有解读,多集中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当陪她长大的丫头入画被查出私藏一包银子,惜春事不关己的冷漠反应,“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用尤氏话说)”“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是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红楼梦》(1987)中的贾惜春剧照/
成年后去看红楼解读,有人言其是一朵未开放就凋零的花,是大厦倾颓时想独善其身却不能的可怜人。很少有人说她是个“妙人”,但我幼小的脑袋就会奇怪地如此理解。
87版(指1987年版本)电视剧《红楼梦》中,惜春那张圆圆的脸蛋,一身淡紫色的衣服,成为我童年里一幅独特的画面,说是藏在心间独特且“惊艳”的一幅画面也不为过。在我懵懂的理解中,惜春是个怪人也是妙人,她那种冷淡与决绝在我心中都不是贬义的。
诸如红楼、西游这类古典名著,被收入语文课本或延伸阅读资料(片段摘取)是常事。当我叠加着童年经验去读时,总是不太喜欢那些深陷在情感漩涡中的主角,反而喜欢那些冷淡些、迟钝些的人物,尽管这样的角色都是小配角。比如,《西游记》里一心一意挑担子的沙僧,作为一个不管闲事的配角,存在感飘忽,甚至都没能在大热的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中露脸。尤其是女性,她们在我的童年里绝不算社会标定的美好女性(那时,我跟着家长一起看的电视剧是国剧《渴望》和台剧《小丈夫》,主角都是奉献型的苦情女主),也都是常被人忽视的小配角。
如今网友们热衷讨论经典剧《甄嬛传》《知否》中女主堪称“课题分离”典范的清醒发言,像叶澜依这种拎得清的“拽姐”“冷姐”角色,在我们童年里就有了。小小的惜春,或许可以说,就是我关于“课题分离”最初的启蒙。
那些任性地消失,
留下谜题的历史人物
我的青少年时期,网络开始普及并进入中小学课堂。但当时我们对大千世界的认知尚未来自网络,而是一套在80后童年中国民度超高的丛书:《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1991年出版,林崇德主编)。
/《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全四册),林崇德主编,浙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4月/
这套书的每册最后都会列许多未解之谜。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武则天的无字碑。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正统女皇帝的墓碑,为何没刻下一个字?从历史课本到芸芸影视剧,后人不弃解读。我们带着“课题分离”的上帝视角来看,或许她就是理得很分明:我的功过我来做,如何评价,后人来做。
童年时的我对这种飒气怀有一种懵懵懂懂的羡慕,像有一种“无字碑”情结。我喜欢神话和历史传说中,那些莫名其妙消失,到时候了就走,很彻底不回头的人物,比如儿童剧《小龙人》里的雪山神女。前几年很流行80后童年回忆剪辑短视频,我那时意识到原来小龙人的母亲雪山神女最后变成了石头这件事,在大家看来是那么惨烈,被称作“童年惨剧”“人生第一个Be结局”。但在我幼小的心中,当这位美丽的母亲为了托起月亮化作石头,我似乎没有心痛的感觉。用今天的上帝视角来看,她选了自己最大的课题,去完成了。他人如何不舍与怀念,都不是她的课题。
/《小龙人》(1992)剧照/
青少年时期,我依然偏爱那些完成了使命就消失的人,尽管看起来很任性。他们就像语文课本中,散文《白蝴蝶之恋》的那只蝴蝶,飞走就飞走了,所以我很理解为什么活得洒脱的庄子会以庄周梦蝶阐释自己的哲学。今天来看,“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和“课题分离”挺契合。那时历史课上,我对老子的理解也带着这种偏爱。他就是那样一个奇人,留下《道德经》,慢悠悠地离开,主动地彻底地消失了,对谁也没有解释。
高中时候,语文课本还会收录一些意识流、荒诞派或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比如卡夫卡的《变形记》。当时,语文老师在课堂很努力地为一群高中生解释各种流派,我其实没怎么听懂,却有一种天然的宽容与朦胧的意识。就像鲁迅在散文《秋夜》中写的,“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相信他当时就是想奇怪地任性地写一写,与谁都没有关系,对谁都不必负责。
/鲁迅在写作,赵延年版画(局部)/
当我成年后带着“课题分离”这个新角度,重新去回想年少时的感受,那些语文课本里任性的创作者,历史课本中留下谜题的人,甚至是数学课本中提出三大数学猜想的人,似乎都能从“课题分离”的角度去重新认识。而年少的我带着朦胧的意识,从这些零碎的信息中寻到了些轻云薄雾般的人生哲学。
那些能自足也知使命的人
上个月,我和中学历史课本上的人物有了一次跨时空相遇,重走了一次“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在明代被贬谪进入贵州之后的路。
/纪录片《王阳明》(2021)剧照/
提出“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王阳明,也被网友们作为课题分离的案例,结合当代人的生活困惑,进行过生活化、浅显化的解读。而我则在这趟旅行中,觉察到理解课题分离的另一种角度。
站在狭小、潮湿的天然溶洞里,手指轻触带着水汽的石上苔藓,没有人不感慨,中国思想史上的传奇时刻竟然是在这般艰辛绝境中实现的。被贬谪的王阳明在这里悟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开辟出属于心学的全新境界。当我沉浸在这种向内的求索时,同行前辈的一番话启发了我对心学更深刻的理解 ——有了心学之后,悟道后的王阳明有了责任,有了担当。成为圣人的梦想也有了实践之路。王阳明在此后提出“致良知”,广泛传道,甚至立下军功,被誉为“千古完人”。
圣人的传奇悟道与对历史使命的承担,心性自足的精神世界与责有所归的世俗生活,并不割裂,而是一体。如今,我们带着现代人的生活困惑,从课题分离这一新角度对“吾性自足,不假外求”重新理解,这与承担义务甚至是时代赋予的使命,也并不矛盾。
当然,“课题分离”的本意是通过划分责任承担,减少对他人的过度自负感,建立与他人的边界意识。很多苦于精神内耗的现代人希望借助它重塑轻盈、安宁的精神世界。
承担与使命不是它的本意,只是我个人化的延伸理解,即当我明白这是我的责任后,该如何去做?
这样的延伸理解也是有意义的,尤其是在涉及公共安全、社会责任等话题时。例如,诸如穿衣自由、独居安全等女性安全相关的话题逐年升温。作为一名女性,我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我穿得美丽、住得自在是我的事,如何评价是你的事,而保证我们的安全是警察、物业和公共场合安保等相关人员的责任,请大家都不要逃避。正如那句“你可以教孩子防备陌生人,提高警惕,但是不能让她怕穿碎花裙子,不然要我们干什么用的?”这是小说《默读》中主人公骆闻舟的发言,针对的是一起连环性侵致死案。受害女童的共同特征是穿碎花裙子。我对这句话印象非常深刻,因为它特别完整地体现出责任分割与责任承担的结合,体现着所有女性对于社会安全的真切期待。
不同于推进历史进程的大人物身上那种宏大的使命感,在我们更为日常的现实生活中,我也相信,兼顾不内耗与去承担并不难。将课题分离的清爽与责任分明的承担结合好,我们能活出更轻松的人生。
/由歌德同名作品改编的《少年维特的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1976)剧照/
身处一个自媒体发达、生活类感悟分享爆炸的时代,每个人、不同群体都有对“课题分离”的理解。有人讨论职场生存之道,有人聊歌德的《我爱你,与你无关》或是《三体》“毁灭你,与你何干”,也有人打趣苏东坡《记承天寺夜游》的那句“怀民亦未寝”,是“我不睡,怀民也别想睡”。这些生活化的讨论都让课题分离这一话题更有活力。我也期待每一个新流行起来的概念,都能真正地融入生活,为你我所用。
本文系“新京报书评周刊”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木土土;编辑:西西;校对:刘军。封面题图为《城南旧事》(1983)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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