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在西安有这样一个展览。
一进门,一堆中指,全部齐刷刷对着你,似乎非常冒犯…
图源:寨子空间
但仔细看,这些中指都有点变形,有的左边夸张地凸起,有的破了皮,有的指甲被啃没了…
不少人以为,这是四五十岁,干体力活的人的手…
但当你走到展厅的另一边,有一个投影。
这些投影在一个角度看只有一根手指,但换一个角度,一张张孩童的脸出现在眼前,稚嫩的脸和苍老的手,形成强烈对比…
这些人,这就是这些手指的主人。
而这些中指,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手指左边,都有一块或大或小的茧…
是的,这是117名初中生和高中生的手,年龄在13-18岁之间。
手上的茧,就是多年握笔产生的茧…
如果现在你摸向自己的中指,也许也有这么一块。
有人在高中长出了茧,大学退了,结果考研后茧又大了起来…
不少人即使40岁了,工作二十年,茧依然存在…
很巧的是,展期当天有一位1994年某县文科状元也来看展
时隔多年他的右手中指上依然有比常人更大的凸起鼓包
被叫“状元指”之前他从未留意
在一支支压弯,变形的中指上,几乎不会让人注意到的一个茧,仿佛让人一夜梦回多少个寒窗苦读的夜晚,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一根根中指,毫不避讳地竖起,仿佛一个个稚嫩孩童无声的抗议:救救孩子!
展览现场丨图源:中国摄影杂志
而这个天才般的设计,不是来自什么艺术学院的高材生,正是来自一位曾经休学的所谓“学渣,差生”。
乔飞尔,19岁,今年刚刚高中毕业。
作为一个“差生”,在课室里,她总是坐不住,听不进,开小差。
无所事事中,她看向自己的手指。
一块小茧,就长在中指边上,怎么掐,抠,捏,都去不掉。
直到有一天,她用相机仔细端详这一只手指。
微距之下,这只手是如此苍老,陌生,这真的是自己的手吗?
乔飞尔在拍摄作品的过程中
慢慢地,她看过越来越多人的“手相”,越看越触目惊心。
有人的茧高高凸起,食指和中指都合不拢了…
有人就爱掐,削,咬,最后茧被咬了个口子,能看见里面鲜红的肉…
有人会无意识咬手,特别是遇到不会的数学题,写不出来的作文,后来把指甲盖都咬没了…
不只是变形的中指,还有人小拇指外侧有一块黑亮黑亮的墨,那是试卷掉的墨,写太多就会沾上,很难洗掉…
这些变形的手指,背后的故事更让人心碎。
有人的茧从中指的一小块,扩大到大半个指节,每写完一张卷子,都会止不住发抖。
曾经买过指套,但影响答题速度,还是放弃了…
有人咬指甲最严重时,好几年都不敢把手伸出来,连在公交车上抓把手,都是裹着校服抓的。
有人展示给父母看,父亲说了句:这不是畸形吗!从此再也没有被别人看过…
乔飞尔打算,把这些家长不在意,老师不知道,大家习以为常的一处小小变形,拍摄下来。
乔飞尔
拍了117位,32位高中生,85位初中生。
为什么高中生这么少?
因为当时在高三,很多人根本连答个题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这32位在答题的时候,就有人现场就咬起了手…
而另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是,初中生的茧,反而比高中生的还大。
拍摄现场
她不仅拍中指证件照,还设计了一个“手部观察报告单”。
像医院的病例一样,对大家的手指进行体检:
你认为手指上产生鼓包的原因?
你一天当中的拿笔时间?
你觉得在手指上出现鼓包这种状况正常吗?
你如何看待手指上磨出的鼓包?
家长/老师有无关注此现象?
家长/老师如何看待此现象?
你有没有啃指头的习惯?
调查结果显示,75%的学生,握笔时间超过6小时,初中生大多数是6-9小时,高中生大多数是9小时以上。
报告单上的压力值,大多数填了五颗星,还有一些学生+10086或者无穷符号,表示压力爆表…
而在那一栏“非医学建议”上,有人给了自己100分,为自己努力的手指。
有人安慰自己:多吃点好吃的,人生何处无青山。
有人哀嚎一句:少布置一点作业吧。
有人自卷,左右开弓:建议一天用右手写字,一天用左手写字,不要把压力只给到一只手上。
展览现场“手指观察报告单”
更有意思的是,拍摄过程中大家的态度。
有人在填问卷时,当场咬手,感到焦虑。
最特别是一个学霸男孩,说起这块茧,他感到光荣:包越大,说明学习越认真,成绩越好。
75%的老师和家长,没有关注到长茧,85%的老师和家长,都认为这事正常。
有一位女生爱弹吉他,看到吉他上的茧,家长总说:你要是把这劲儿用在学习上就好了。
仿佛弹吉他的茧是不必要的,学习的茧就是必要的甚至值得骄傲的,同一种茧,竟然有好坏高低之分…
有人在家庭聚会上,给远房亲戚敬茶,对方先来一句:你的手白白嫩嫩的,真是富贵命。
但话锋一转:我们家女儿的手变形可严重了,你一看就是没有用功努力…
伤痕竟然成为炫耀与攀比的资本,儿女竟然工具化到手指,令人心寒…
这么多年轻的学生,这么多根受伤的手指。
这些小小的不起眼的茧,仿佛是多年教育烙印下的一个章,一个合格证,而我们不过是这个体系下批量生产的流水线产品…
时隔多年之后,学生时代受过的苦已经远去,但那根变形的手指,却替我们悄无声息地记住了一切…
但受伤和变形的,何止是手指。
还有脊椎。
有的孩子才8岁,体重才50多斤,就要背12斤的书包。
有的孩子不到60斤,书包重达20斤,书包重量高达体重三分之一,实在是太夸张了…
纪录片《他乡的童年》
如果连续20分钟背重量占体重大于等于15%的书包,脊椎便会萎缩6毫米到8毫米。
脊柱侧弯时期,正好是身高迅速增长的阶段,这大大加剧了脊柱侧弯的程度,20度可能变为40度。
我国中小学生侧弯人数已经超过500万,脊柱侧弯发生率为1%—3%,并以每年30万左右的速度递增,多发于10-18岁的孩子当中,成为继肥胖症和近视之后的,第三大疾病。
近视的双眼,变形的手指,扭曲的脊椎,一步一步,在学习面前,身体被割让,被舍弃,被丢弃…
甚至连膀胱也要被割舍。
就在前几天,9月18日,山西怀仁市云东中学。
一名学生,因为在晚上23点10分左右要上厕所,竟然被记严重警告处分一次,按“重大违纪”扣除班级本月德育考核成绩5分。
还要自费打印1000份“自我认识”,分发至各班各宿舍,公开社死…
这检讨书,一看还以为犯了什么滔天大罪,遵从人类本性本能,竟然被叫做自私,上个厕所,竟然要改过自新。
割舍了眼睛,脊椎,手指,膀胱,还有什么可以牺牲,还要牺牲,忍耐,放弃到什么时候?
更别说什么荒唐的“零抬头率”(指学生上自习,不允许对窗外感兴趣,还会故意弄出声响考验学生有没有反应),是在培养专注,还是在培养麻木,冷漠?
还有闲鱼上荒诞的“回收笔芯”(指的是让学生上交写完的笔芯,评估是否足够用功,“笔不离手”计划)。
原来笔芯可以衡量是否努力,这是什么逻辑?难以达到的形式主义,逼得学生连做人最重要的品质诚实都被丢弃,这难道不是一种本末倒置…
与越来越严苛的学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断压缩的户外时间,甚至是课间十分钟。
本该在阳光下奔跑玩耍的孩子们,变成“厕所社交”,只能在逼仄,带着臭味的厕所里说悄悄话,吃辣条,玩厕所水,最里面的厕所,成为最抢手的厕所…
强壮的右手,虚弱的四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安全…
但不让孩子出去玩耍,奔跑,把孩子放在课室硬着头皮养茧学习,就能保住安全了吗?
恰恰相反,不少实验证明,孩子正是在不断玩耍中,才能建立安全的边界。
新西兰奥克兰的一所学校,就有一个“无法无天操场”。
每一幕都足够让中国家长和老师心惊肉跳:秋千上荡得老高,树上挂满一串人,孩子们拿着木头互相玩射击的游戏…
但七年了,这里没有发生过任何严重的伤害。
正是因为全是孩子自己动手玩耍,他们知轻重,知边界,知道如何不会伤害别人,伤害自己,只有在与真实的人和物的碰撞中,自主与尊重的边界才能形成…
包办一切一刀切的大家长保护制,只会养成对外界对他人麻木的巨婴…
而且也正是在看起来危险的,比如高低不平的草地,斜坡孩子才会开始思考,是绕过去?还是跨过去?
玩耍是如此的重要,只有在真正的碰撞与对话中,我们的脑子才是互动的,接纳的,我们的身体才是舒展的,流动的…
而家长放心交给学校的背后,是政府的支撑。
每个孩子都有保险,如果发生意外,医药费由政府赔付。
在政府的支持下,家长,学校,孩子都获得了更多交流与活动的弹性,空间与底气…
这么多年来,应试教育有种种弊端。
时至今日,它依然被认为是相对公平的方式。
但即使是这样的方式,我们也可以看到,牺牲和代价也是巨大的,不同的个体为了嵌入这个庞大的体系,都付出了漫长的代价,无法嵌入的个体,被鄙视,被排斥,仿佛低人一等…
谁能想到,拍摄手指作品的乔飞尔,想出这个天才主意的艺术家,曾经终日困于桌椅,厌学,休学,一度被爸妈怀疑“养废了”…
但在这套标准之外,她是如此闪闪发光,无可替代,她对这个世界的缝隙之处好奇,张望,她细心地观察,思考,对话,她从容不迫地表达自己的疑惑与发问,对抗与发声…
这些,难道就不珍贵吗?
这些品质,顽强而茁壮地破土而出,钻出课桌,攀向校外,终于越长越高,在应试教育华山一条道上,开辟出独属于自己的小径,野蛮生长…
我想,标准从来不该只有一套,山路野路,不该只有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