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密州。
知州苏轼大醉后思念弟弟苏辙,夜不能寐,那首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横空出世: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01
兄弟情深
这一年中秋当夜,苏轼于新修的超然台庆祝佳节。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嘉客贤主,喜庆气氛拉满。
有消息传说,下一任密州知州是孔宗瀚,宴会上自然少不了关于孔的八卦。这孔宗瀚与密州颇有缘分,二十二年前他就在这里和好友陈荣右、王建中一起过中秋。五年前中秋他故地重游时,二友皆亡,伤心不已的他在超然台的前身——北台壁上提诗一首:“屈指从来十七年,交友零落一潸然。婵娟再见中秋月,依旧清辉照客眠。”良辰依旧,故友不再,座中的大苏听闻后不禁与孔共情。
苏轼笔下的密州出猎很是豪气,但是现实却很骨感。这胶西小州自然没有杭州的雕墙之美、舟楫之安、湖山之观,可气的是老天爷也来捣乱,天上无雨,地下无麦。对于美食家子瞻而言,厨斋索然更令人郁闷。每天他这个堂堂知州和通判沿着古城废圃寻找枸杞、菊花来调剂,这番景象是不是很亲(骇)民(人)?
除了职场的不顺,离别之苦更令他郁闷。眉山苏氏男丁不旺,苏轼这辈只有苏辙、在眉山守祖茔的子安三人,因此苏轼苏辙兄弟情谊深厚,每次离别都是依依难舍。嘉祐六年(1061年),26岁大苏和23岁小苏住在京师怀远驿,准备参加当年制举。一夜秋风起处,雨声大作,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韦苏州“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于是相约为官后一起早退,作闲居之乐。
只是人在仕途,身不由己。苏轼签书凤翔判官时,两人第一次远别,苏轼的感慨化为金句。“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苏轼知密州时,两人分别已经七年了,上次见面还是熙宁四年(1071年)深秋。当时去杭州任通判的大苏,约上小苏一起去颍州拜访已致仕的恩师欧阳修。颍州西湖边,归鸟投林,银釭亮烛,画舫明暖,两位弟子插花起舞,为师祝寿,须发皆白的师父则操琴《小流水曲》作答。《流水》曲里,芙蓉晚菊,两相争艳,这是三人最后一次相聚,温馨且难忘。
好在天若有情。熙宁十年(1077年),苏轼转知徐州,兄弟二人在陈桥驿会合后一同前往徐州,苏辙在徐州留居百余日。中秋之夜,暮云收尽,玉盘悠悠。兄弟两人在逍遥堂共赏月华,畅谈别情,其乐融融。苏辙一生只填过两阕词,其中就有这首《水调歌头·徐州中秋》。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02
双双被贬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是当夜苏轼《阳关曲》中的一句,不想一言成谶。
两年后乌台诗案爆发,喜欢说风凉话的苏轼因“谤讪朝廷”成为第一个吃狱饭的文坛大佬。幸得一众朝廷元老重臣的解救,苏轼于元丰三年被贬黄州。受哥哥连累,苏辙也被贬监筠州盐酒税,五年不得升调。
逃出生天的大苏首先是自我自省。一开始他住在僧舍里,布衣蔬食,闭门不出,只看佛经。老婆会治牛病啦,又会嫁接黑牡丹啦,黄州的鱼真便宜呀……东坡都一一写给朝中的老友章惇听,就像微信上聊天一般。老朋友间的知心话琐碎如芝麻蒜皮,可知其谨小慎微。
治平四年状元许安世来黄州奔父丧却暴病而亡,死时囊橐罄然,为大苏亲眼目睹。好友董钺刚从黄州离别就传来噩耗。“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人命脆促,似乎只在呼吸之间,让大苏越发厌薄世故。道家的修炼飞升,佛家的出家避世,与他无缘。因贤良方正极言尽谏而中制科,又因直言尽谏而惹祸。
当年中秋大苏填“西江月”,感觉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寂寞迷茫且痛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一江之隔的子由也好不到哪里。因为其他两人告假,子由一个人干着三人的活,卖盐卖酒,还得征收商税。在纳税意识淡薄、文化程度极低的穷乡僻壤,天天从卖鱼卖肉的屠夫、渔民、商贩碗里夺食,可以想象他心里的阴影面积。
不过,对于智者而言,困境往往是涅槃复活的修道场。黄州四年,子瞻有大把时间去劳作、读书、行走、思索,在清风明月里,在渔樵歌唱中,他得佛家之缜密思辨,弃轮回避世;取道家之淡泊,无狂放诡异;有儒学之醇厚坚韧,无学究之枯涩呆板。终于“一念清净,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轻狂之态稍减,持道之心愈坚。”
一念顿悟,万般通明。岐亭观陈季常射猎,雪堂与米元章论画,临皋亭赏江景,快哉亭沐雄风,承天寺开夜游,赤壁泛舟,东坡种稻。他硬生生把贬斥生活演化成逍遥的安乐窝、灵感的原生地,金章妙文,吉光片羽,层出不穷。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写《前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十月写《后赤壁赋》。当年中秋的《念奴娇》画风仙气飘飘: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明月多情还入门,流水何知空绕舍。”这是同一个中秋夜苏辙的诗,他刚从黄州回到筠州。明月出墙,清风扫庭,箫管隐约,城上四围山色如青鬟,门前一条长江似白练。这是苏辙眼中的中秋,也是仙气飘飘。他的散文名作,如《东轩记》《武昌九曲亭记》《黄州快哉亭记》,都作于筠州。
03
六边形战士
后人多看到了两兄弟诗词文翰的一面,其实兄弟俩直言进谏、勤于政事、居官廉明,妥妥的正六边形通才的人设。哲宗元祐年间,是他们仕途最高光的时段。
在谏官任上的苏辙火力全开,宰相蔡确、韩缜、开封府尹蔡京被弹劾去职,邢恕、蔡卞等新党皆外放。被戏称为“护法沙门”的吕惠卿是兄弟俩的同年,此人先依附后又陷害荆公,人品委实不堪。苏辙连上三疏,吕惠卿最终以散官安置建州。贬斥吕惠卿的制词原本应由他人书写,词头始下,东坡便来抢活:“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制词金句频出,纸为之贵,吕惠卿的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兄弟两人在罢黜庸官、反对回河、请减冗官冗士等议题上相互助攻,大刀阔斧,杀伤力极强。当然两人不是无原则的党同伐异,他们反对司马光的全面废弃新法,反对吕大防、刘挚的求和撤边,也反对过文彦博的回河,这自然让许多人不爽。
两人各继承了老爸苏洵一半基因。大苏颇有纵横家做派,气势至大至刚,见识卓绝,直言无隐,尽显诗人本色。小苏则恬淡沉静,逻辑思维,颇有学者气质。有三年多的时间,兄弟两人分掌内外制(苏轼任翰林学士,苏辙为中书舍人),还曾同一天转对。所谓转对,就是指百官轮番奏事,言朝政得失,宋代转对每次限定两人。元祐三年某日,兄弟俩竟然轮到一起了,这自然是莫大的荣耀与传奇。“羸病不堪金束腰,永怀江海旧渔樵。对床懒听旧床雨,奏事惊同朔旦朝。”(《五月一日同子瞻转对》)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新党失势后,旧党战队内讧不断,朔、洛势衰,蜀党独大,其带头大哥苏轼自然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太皇太后对兄弟俩保护有加,但是架不住对手人多势众,贾易、朱光庭、赵君锡、董敦逸、赵挺之等像打不死的小强,前赴后继,韧性十足。他们揪住大苏的“黑料”(如在吕惠卿制词里“指斥先帝”),谓苏轼兄弟相与表里,紊乱朝政。身为门下侍郎(副相)的苏辙被迫出马,频频为老哥上疏辩解,压力山大……
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外放知杭州,十六年后故地重游,“江神河伯两醯(xī)鸡,海若东来气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熙宁六年中秋,他作的观潮诗何其意气风发。
做了一把手的苏轼不再意气风发,原因很简单——工作太忙。因为凤凰岭州衙年久失修,他每天须渡湖到葛岭上十三间楼办公。复运河、修六井、疏西湖、建苏堤,这才是他的主业与常态。来年浙西大水,他连上七奏章,请求朝廷调拨米粮钱财救济灾民,每日忙得社畜一般。他频频为浙西灾民请命,对手则弹劾他邀名作秀,令人无语。
知颍州期间,正值寒冬,大批江南难民渡江逃荒,看在眼里,忧在心里的子瞻一夜不寐。天一亮他就找来好友赵令畤,支散积谷数千石、炭数万秤、柴数十万秤,做炊饼救灾,救济灾民。他还上洋洋五千言的表章,请罢黄河夫万人,请减免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公家债税。
“前年适汝阴,见汝鸣秋雨。去年秋雨时,我自广陵归。今年中山去,白首归无期。”(《东府雨中别子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总是风雨兼程,这就是两位大文人的生活。黄州时大苏曾感慨“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与闲人无缘的两兄弟,自然没空去吟诵风月。况且当年徐州中秋月弥漫着清澈的相思情谊,而今这东京月笼着冷冷的朝堂寒意。
一庭月华,两杯淡酒,三声鸦叫,四围桂香,无言静坐,相知于心,也许这就是中秋最好的打开方式吧!
04
凄惨中秋
绍圣元年,高太皇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新党重新得势。苏辙毅然上疏,劝哲宗吸取汉武帝晚年的教训,莫要重蹈旧辙。这份勇敢和决绝,就如当年他在筠州酒务种的杉树一般,“清风吹衣,飞雪满庭,颜色不变。”结果可想而知,兄弟俩双双外贬岭表。苏轼虽然不是旧党里职位最高者,但是其拥趸最多,自然被贬得最远。
接着几个中秋,苏轼都在戚戚楚楚里度过:元祐八年第二任妻子去世,他外放定州;下一个中秋,他在远贬惠州,过惶恐滩、郁孤台路上;在惠州的第三个中秋,跟随他二十余年的朝云因病早逝。怎一个凄惨了得?
绍圣四年(1097年)六月,苏轼又被贬海南昌化军安置,苏辙被贬雷州。孤城吹角,烟迷青树,落月未落,瘴江苍茫,老兄弟会于藤州北流河江月楼。两人结伴共行一月,到雷州方别。这是他们生前最后一次相见、相聚和相别。
于两人而言,当年中秋也许是最悲催的一个中秋。子瞻置身天涯海角的儋州,身边只有幼子陪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药、米、姜、酱、糖等日常用品都需要朋友千里接济。海峡另一边的子由因为不习惯海滨生活,在雷州仅十来天就瘦得“帽宽带落惊僮仆”。年老、多病、贬官、异乡,在生存面前,相聚相守、平安团圆终归是个美好却易碎的奢侈品。
即便如此,在短暂的沉沦后,苏轼如暮色里那道残红,绽放着最明艳的活力。
“莫做天涯万里意,溪也自有舞雩风。”他吃着荔枝,作着椰冠,和着陶诗。有次他背着大瓢,高歌“哨遍”,踏歌田亩间。一位七十岁的老婆婆打趣他:“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他也开心地称呼对方为“春梦婆”。
他像一股峨眉山上吹来的山风,自然清新、大气磅礴。他又像一粒种子,在天涯海角孕育着文化的萌芽。他身边聚集着琼州第一个进士(姜君弼)、第一个举人等士子。他赠诗姜君弼:“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为破天荒。”他曾以韩愈为偶像,褒扬其“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他像那尊笑脸大肚的弥勒,以幽默乐观自度,将不合时宜尽置大肚里;以仁慈宽容度众,为众生济难解颐。也许正源于此,被贬最远的兄弟俩得以全须全尾从岭南归来。大苏还留下一百三十余首和陶渊明的诗、《尚书》注解。一鳞一甲,总成胜迹,有才华的人从来不会挥霍自己的时光。
元符三年(1100年),北归的大苏在廉州过中秋,这也是大苏的最后一个中秋。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轼病逝于常州。
“十二年来两寂寞,此心南北两冥冥。”又一个中秋,隐居许下的苏辙忆起与老哥的永诀,心痛不已。徐州中秋,估计是他最快乐也最值得回味的中秋,老哥和他的那阕“水调歌头”又萦绕在耳。
安石在东海,从事鬓惊秋。中年亲友难别,丝竹缓离愁。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雅志困轩冕,遗恨寄沧洲。
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良辰佳节,请珍惜每次相聚,珍惜每位值得珍惜的人吧。
文并供图/甘棠散木
编辑/张严涵
排版/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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