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中叶,湖州一带连续遭受了几年的蝗灾,百姓生活日益窘迫,可朝廷赋税和往年一样,丝毫不减。一时间,饿殍遍野。湖州城北的城隍庙里,多了数百名灾民,他们逃荒至此,白天以乞讨为生,到了夜晚,就宿在庙里。

这些灾民来自附近乡里,平日里谁讨得多,也留些在怀里,到了庙里,分给那些年老和年幼的享用。其中有一个叫张宝的,虽值壮年,可在一次乞讨中,被城中一个大富人家的狼狗咬伤了大腿,没银子医治,伤口虽然结了痂,却还在流着黄水,腿肿得亮晃晃的,眼看着日益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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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孩子刚分吃完一个馍,正饿着呢,听到张宝不要馍,两双眼睛立即盯在柳三儿的手上。

柳三儿长叹一声说道:“宝哥,你在村子里面一直算是能干的,要不是遇到灾年,兴许你还能成为财主员外呢。可现在倒好,父母饿死了,妻子偷偷带着孩子弃家走了,你呢,又落到这步田地。”说着,柳三儿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张宝微笑着说道:“三儿,这是我时运不济。其实我家祖上,传下来一个秘密,只要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你今后吃喝不愁。”

张宝这话说得柳三儿笑了,“宝哥,你的心事我知道,我这些天来乞讨,也在替你打听嫂子和孩子的下落。至于吃喝不愁的话,就别说了。”

张宝闭上了眼睛,许久又说道:“三儿,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可是,我的话是真的。我腿上的伤好不了了,我掐算着也活不了太多的时日,就要进土了。只要你不欺心,能把我那孩子和他娘找到,将来给他们一碗饭吃,我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柳三儿见张宝说得动情,他又低头察看了张宝的伤势,不由得应道:“我柳三儿面对这里的父老乡亲郑重起誓,一定帮宝哥找到妻儿,将来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把他们饿着。”旁边的人都知道柳三儿这话是安慰张宝的,见到这种情形,也忍不住伸手拭泪。

张宝见到柳三儿起誓起得郑重,轻声地唤道:“柳三儿,你把耳朵附过来,我告诉你。你留心一下,从今以后,出门乞讨,见到大户人家,一定再向他们讨要一把米,只要讨着了,这些米千万别下锅,全部放进一个布袋子里。遇到不肯给的,哪怕要到一粒稻,也要放在布袋里。我保证你从此以后,吃喝无忧。切记切记。”

柳三儿见这话说得蹊跷,正要再问,却见张宝呼吸已是越来越弱,手脚一伸,身体逐渐僵硬了。

柳三儿在庙里众人的帮助之下,将张宝的尸体焚烧了,骨灰盛在一个盒子里,柳三儿暗暗祷告:“张宝哥,将来真的如你所说,我一定好好将你安葬。”

自打第二天起,柳三儿就按照张宝所说的去做。那些大户,面对柳三儿多要一把米的要求,倒也痛快,毫不犹豫地给了,唯独城中陈百善家,白面馒头万寿面,什么都肯给,唯独不肯给米,甚至一粒米也不舍得。管家告诉柳三儿,他们家员外陈百善说了,米是饭根,一粒都不会给的。

柳三儿听到这话说得怪,又联想到张宝说的那话,就向管家要一粒稻谷。

管家还是不肯给,“我们家陈员外说,稻是米的根,既然连一粒米都不给,一粒稻也是不会给你的。”

柳三儿见对方固执到了这种程度,也只好暂时作罢。他回到庙里,每天都把从外面乞讨来的米装进一个布口袋,布口袋越盛越多,眼见着快到一半了,城里的大户人家也被柳三儿讨要了个遍,唯独没有拿到陈百善家的一粒米,甚至连一粒稻谷都没有拿到。

人往往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他就越想得到。柳三儿觉得很是奇怪,陈百善这个人并不吝啬,可是他为什么就舍不得一粒米一粒稻呢?

这天中午,柳三儿沿街乞讨,不知不觉中,又来到了陈百善家门前。

陈百善家大门敞开着,却不见院落里有人。柳三儿不敢贸然走进去,他只是站在门前,轻声地唤着:“给一点儿吧,给一点儿吧。”

许久,从院落后面的宅门里跑出来一个锦衣绣服的孩子,他淘气地看着柳三儿,问道:“你是要饭的?”

柳三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孩子向他轻声地嘘道:“你不要叫了,我家里人都在睡午觉。我睡不着,偷偷溜出来的。你想要东西,我给你,只要你能给我牵条小狗来。我娘不准养狗,我可喜欢狗了。”

柳三儿一听,很痛快地说道:“好,我给你弄条狗来。”城隍庙外,经常有野狗出没,前不久,柳三儿还看到几只小狗崽睡在庙门外。要替这小孩子弄条狗来,还不是易如反掌嘛。

孩子见柳三儿答应了,兴奋异常地问道:“那你想吃什么,油条?馒头?”

柳三儿尽管饿得厉害,可他决定什么也不要了,因为他看到了讨要一粒米的希望,于是他说道:“那你就给我一粒米吧。”

那小孩子怪怪地看了柳三儿一眼,“为什么你想要我家一粒米呢?三年前,我爹到乡下收米,收到了一户人家的米,可那人的妻子最后找上了门,非说那米不卖了,要拿回去,我爹不肯。说到后来,她都哭了出来,我爹却还是不肯。我爹最后见她可怜,就把她留下了,给我当了姨娘。”

柳三儿非常吃惊,因为这事他听张宝说过。三年前刚闹蝗灾的时候,张宝的家境还是村里最殷实的,他甚至有米卖。他卖了一担米,换了些银子,准备给妻子和孩子做新衣。最后不知怎么,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不辞而别了。

难道张宝的妻子就在陈百善的家里?

那孩子转眼间,拿来了一粒米,递给了柳三儿,说道:“你可得守信用,一定帮我弄条小狗来呀。”说着,孩子伸出手来,弯起了小指头。

柳三兒乐了,也伸出指头来,和他拉了拉。

柳三儿回到庙里,随手把从陈百善家里讨要来的那粒米往布袋子里一扔,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半袋子夹米夹稻的粮食眨眼之间疯涨起来,一会儿就涨到了袋口。

柳三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手指头送进嘴里一咬,疼。柳三儿这才相信眼前的事是真的,他还是不太放心,又舀了些出来,袋子空了小半截,然而,片刻的工夫,米袋又涨满了,米都快溢出来了。

柳三儿向周围看看,这时候天色还早,庙里能动的,都出去乞讨了,不能动弹的,一个个躺在那里哀声叹气,谁也顾不上向他这边看上一眼。

柳三儿决定立即离开这里。他背上米袋子,正准备回老家,可是转念一想,不行,那里不安全。现在他明白陈百善为什么不肯施舍米出来了,原因就在这儿。陈家有粒米根,有了这米根,就不愁没饭吃。

柳三儿决定取道北上,反正他有了这粒米,到哪儿都可以换到银子,到哪儿都能成为财主。

临走前,他向庙里那两个经常吃自己东西的孩子说道:“替我抱条狗,送到城里的陈百善家去,给他家的孩子。他会给你们白面馍馍吃。”那两个孩子兴冲冲地去了。

柳三儿离开了湖州,找到一个小集镇住下,在那里,他用米换了银子,买下了一套大宅子,又置办了很多家什,昔日的乞丐摇身一变,成了大财主。

发了横财的柳三儿没忘了张宝。他暗中派人去了湖州的城隍庙,找到了张宝的骨灰,在老家的地界把张宝厚葬了。接着,又派人去打听陈百善家的消息。张宝的妻子胡氏应该就在陈家,但是不知道张宝的孩子怎么样了。

令柳三儿吃惊的消息传来了,陈家前不久刚遭遇了一场大火,一家老小死亡殆尽,唯独剩下了陈百善和一个孩子。陈百善的二房妻子果然是胡氏,就是张宝的妻子,不过她已在火海中丧生了。

柳三儿在家中设了一个香案,向张宝祷告道:“张宝哥,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你妻子已死,孩子不知下落。以后有机会,我再去找他。”

柳三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并不以为意。人死如灯灭,反正也不是他对不住张宝,他能做的,也只能这样。祷告之后,柳财主想的就是娶妻娶妾,儿孙满堂。

谁知柳三儿刚刚娶了妻妾,两个不速之客找上了门,正是陈百善和那孩子。原来柳三儿打听陈家的消息时,被死里逃生的陈百善知道了,顺着摸上了柳三儿的家门。

陈百善指着柳三儿,向孩子问道:“那天向你讨一粒米的,是不是他?”

孩子点点头,说道:“是,就是这个人。”

柳三儿恼了,指着大门吼道:“什么一粒米两粒米的,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快走,再不走,我要报官了。”

陈百善突然抽出一根马鞭,狠狠地向那孩子身上抽去,一边抽,一边骂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小崽子,好好地呆在家里不好,要什么狗,那野狗怕冷,在厨房里蹭了火苗,最后烧光了全家。就是你呀,你这个小崽子呀!”

柳三儿心里有些不忍,可一想这个陈百善就是做给他看的,他心肠一硬,把大门闩上,不再看了。

这天晚上,柳三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张宝。张宝说:“三儿,你日子过得也不错,人家可怜,要同情人家。孩子被陈百善再这样打下去,只有死了。”

第二天一早,柳三儿就吩咐家里厨房,多做些好吃的饭菜,又准备了十两银子,如果陈百善再来,就请他们吃一顿,把银子给陈百善,打发他们走。

果然,柳三儿家大门一开,陈百善又带着孩子来了,他不吃柳家的饭菜,掂了掂银子,冷笑道:“十两银子就想打发我走,休想!我要三百两。”

柳三儿气得没理他,正要关门时,只见陈百善又拿出马鞭,恶狠狠地抽那个孩子。这一回,他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没头没脑地往孩子身上抽。“你这个死小子,要不是你,他柳家有今天?你呀,好好地把仓龙送给了人家,断送了一生的富贵呀!你以为你送出的只是一粒米,那是仓龙!仓龙是条小米虫,和一粒米的颜色大小都差不多,你,你是活脱脱地把手里的富贵送给了人家呀!”

柳三儿听得心里一动,却冷着脸砰的一声又把门给关上了。

陈百善还在院门外恶狠狠地鞭打著孩子。那马鞭高高地举起,重重地落下。柳三儿不为所动,他径直来到后堂,耳不听为净了。

过了一会儿,家人告诉他,那个孩子被陈百善给活活打死了。

柳三儿心里抽搐了一下,没吭声,挥手让家人下去了。

这天晚上,柳三儿再次梦见了张宝。张宝说:“你都知道了,那粒米是仓龙,原是我家的。那仓龙有灵性,大灾之年,我家里有米,却不肯赈灾,上天惩罚我,让仓龙去了陈家。我妻子胡氏知道仓龙被卖到了陈家,先是讨要,再后来带着孩子逃到陈家,以为今后吃喝不愁。不承想,她被烧死了。陈百善做了亏心事,仓龙这才落到了你手上。现在,你昧了良心,让我的孩子活活地死在你的眼皮底下,你的福分也尽了……”柳三儿恍惚间,见到自己家的谷仓里,有条白虫快速地爬出,刹那间膨胀长大,成了一条白龙。

白龙飞起,钻出窗户,转瞬之间飞出屋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柳三儿的妻妾就看到柳三儿疯疯傻傻地从屋里走了出来,衣服也没穿齐整,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宝哥呀,我,我真不知道那孩子就是你的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