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尚君就像一位唐朝长安城里的“片儿警”,掌握着每个诗人和诗作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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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明珠,是根植在每个中国人血脉深处的文化基因。然而,有些耳熟能详的唐诗,其实不是那个时代创作的,又有很多唐诗被沧海遗珠了。甚至,“床前明月光”“清明时节雨纷纷” “春风不度玉门关”等名作也存疑。

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唐诗研究专家陈尚君,以一人之力纂校唐五代时期所有诗歌,穷尽目前可见的唐诗文献,完成了一场跨越40多年的学术长跑——近日面世的《唐五代诗全编》,共50册、1225卷,收录4200余位诗人、55000余首诗作,逾1800万字。这部全景式唐诗总集,构建了一个超大型唐诗文本资料库,完成了几代学人的心愿。

今天所见唐诗文本,多引自康熙四十五年清编版《全唐诗》,这部由十位闲居江南的翰林用一年半时间编成的诗集,虽然推动了此后的唐诗研究,但成书仓促、讹误颇多。“他为新时代的唐代诗歌海内外研究开了无限法门”,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李浩说,“大家有一书在手,就不需要再找其他资料了”。

个人完成一部如此体大精深、前无古人之作,其工作强度与难度之大,远超常人想象。最近十多年,陈尚君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几乎全年无休,复旦大学光华楼27楼那盏灯,总是亮到深夜。他每天经过复旦北门的小路,看到树叶绿了、黄了、枯了、掉了,一年年就这样过去了。

显然,现在是唐诗研究的黄金时代。陈尚君研究唐诗的40余年,恰好与改革开放进程同步,新的学术观念涌现,稀有文献材料迭出,更赶上了数字化时代,电脑写作、数据库、人工智能等技术都能为他提供便利。“我觉得这部著作回馈了时代,当代学人仍然可以在传统文化领域,做出无愧时代、超越时代的不朽功业。”李浩说。

嘉宾:陈尚君(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唐诗研究专家)、李浩(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

主持:高渊(解放日报特聘首席记者、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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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高渊、陈尚君、李浩

为什么要耗时40多年

高渊:40多年前,陈老师是因为什么原因,决心开启这个浩大工程?

陈尚君:这套书的起源,可以回溯到1979年春夏之间,当时我看到《南京师范大学学报》所刊孙望先生《全唐诗补逸》一文,写文章与他纠商,那是我第一次涉及这方面问题。后来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我发现一些新作品可以做《全唐诗》的补遗,这是个人补遗的阶段;第二阶段,我和其他学校的前辈合作,希望做成这样一部书;第三阶段,我个人来做这部书,其中曲折很难一下子讲清楚。

我这两天心情真的很好,看到这套书终于出版了,能够贡献给学术界,也对得起我心心念念的大唐王朝。唐诗是中国文化的瑰宝,是中国诗歌史上的明珠,我昨天晚上仔细看了第一册,也真的感叹,达到的成就我很满意,出版社也很满意。

能够以一人的力量整理全部唐诗,提供给中国学术界,我觉得我不惭愧,这是我尽了最大心力来做的。

高渊:这套书可以说是清代《全唐诗》的“升级版”,您觉得它跟《全唐诗》相比,最主要的区别在哪里?

陈尚君:“升级版”是我个人的说法。中华书局原执行董事徐俊认为,这是一部完全独立自主的著作,和清代《全唐诗》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但是我要说明,它们彼此是有延续关系的,《全唐诗》里提出的任何一句,我都有回应。我书中的任何一首诗,如果是《全唐诗》里有的,我都有标识。我新加入的,但《全唐诗》里没有的诗,我不提《全唐诗》之有无,仅说明来源,如果逐一说这是“逸诗”,就有些低级了。

总之,这套书增加的唐诗数量之多,解决问题之复杂,最后能够达到的成就之完满,都是超出我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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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回到唐朝人的立场

高渊:您曾说,编这套书要“回到唐朝人的立场”,您是怎么解读这个立场的?

陈尚君:唐朝人的立场,就是唐人写作的原貌。唐人写诗的时候,原诗是怎样的,它是通过哪些途径保留下来的,保留的过程中发生了哪些变化,这些变化有的是出乎意料的,有的是后人妄改的,也有的是后人因为编书体例的要求而改的。但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穷尽文献,而且所用的每一部书,都务求是善本、是最早的。

在这部书中有几个我把持的重要原则。第一,通目录学以掌握“经史子集”四部全书,并包括佛藏、道藏、敦煌遗书、石刻文献、域外典籍,还有各种各样来自各种途径的典籍。

第二,重史源学,务求溯源。我这里涉及的每一种书、每一条文献、每一个作者、每一首诗,都务求是最早、最完整、最可靠的记录。

第三,把每一个作者、每一首诗都做学术史来记录。

第四,充分利用古代到现当代学者的研究成就。

在整个著书过程中,我很过瘾,不是写一本平淡的书,而是要做成一本精彩的书,它里面谜团重重,在探索的过程中,我感到了无穷的乐趣。

高渊:李会长怎么解读“回到唐人的立场”这句话?

李浩:唐代的作品典籍到现在有1000多年了,它的变化由“一”到“多”,最早的唐人写本、抄本,到了晚唐五代,特别是宋代以后才有了印刷刻本,宋元明清又有不同的版本系统,所以最早的诗到今天,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

今天的学术研究是要上溯,从“多”回到“一”。尚君老师的学术目标就是要找到最早的,他还选了一个更难的目标——把从“多”到“一”的轨迹描述出来,把各种各样“多”的版本都记录和保留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定本,也是一个学术资料库,供学术研究做各种阐释和验证。

尚君老师的成果,不是结束了唐代诗歌的深入研究,而是把唐代诗歌的深入研究又推上了一个台阶,会引出很多话题,以后我们唐代文学的研究会更加热闹。他做到了求全、求真、求是、求细,达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相当高的高度,这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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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唐诗是“伪诗”

高渊:陈老师,您在书中纠正了很多唐诗的错误,能不能举几个例子,您是怎么侦破的?

陈尚君:像杜牧的诗,至少有70首左右是伪诗或者有疑问;像李白的诗,从唐代开始,很多人就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我把疑问都罗列在相关诗的下面,供读者阅读,凭你自己的眼光来判断,并不是所有问题我都要做结论的,但做结论的部分也非常多。

这套书最后25卷是“唐五代诗别编”,把前面删掉的多达几百人的诗作,都放在“别编”里,最著名的就是吕洞宾。可以肯定地说,在宋初以前,没有吕洞宾这个人,但他的作品以前被误作唐诗收录,这次我把他的作品全部罗列出来,在“别编”里收了5卷。

诗的真伪和诗的好坏,不是一个概念。我曾经写过文章,说唐人写的恶诗很多,让人看看唐人写的最坏的诗是什么样子,还有唐代的“伪好诗”——伪诗,但是很好的诗。

最有名的一首伪诗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首诗和杜牧一点关系也没有,但确实是好诗。这首清明诗在《杜牧文集》里面没有,《全唐诗》里面也没有。

另外还有很多诗,我们通行的文本都是有疑问的。比如杜甫很有名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看了十来种杜甫集子的宋元本,“凌”都是“临”,现在中小学课本都错了。

高渊:您觉得,这个错误应该改正过来吗?

陈尚君:应该改,因为杜甫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能到达那个山顶?而“凌”是神仙的超越,仙人飞跃泰山,两个意思是不同的,杜甫诗里没有游仙的意思,而是一种人生志向。

还有些情况可能是两通的,比方说“春风不度玉门关”还是“春光不度玉门关”?我是倾向于“春光不度”的,我有大量证据,但现在“春风”更通行。还有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还是“昔人已乘白云去”?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南宋以前的文本都是作“昔人已乘白云去”,“昔人已乘黄鹤去”是明清才出现的。

高渊:那从好坏来说,是“黄鹤”好,还是“白云”好?

陈尚君:“白云”是仙人住的地方,仙人乘白云去,实际上是回归白云之乡,出自《神仙传》的典故。后人从另外一个故事加以解释,神仙的故事变成了黄鹤楼的故事,所以是两件事。

再比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这个题目是明代人杨慎(杨升庵)提出来的,和陈子昂隔了很多年了。这首诗肯定不是陈子昂本人写的,是陈子昂最好的朋友概括陈子昂的一组诗,也就是说,诗句不是陈子昂的亲笔,但传达的是陈子昂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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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学术长跑

高渊:陈老师曾讲“现在是唐诗研究的黄金年代”,李会长怎么看待这句话?

李浩:20世纪以来,新材料不断出现,像敦煌材料、海外材料,整个学术环境是很好的。而且尚君先生研究唐代文学的这40多年,刚好和我们国家改革开放是同步的,他既能够利用前人已有成果,又有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进步,还赶上了数码时代、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

这几个方面加起来,我认为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巨变”,他赶上了好时候,加上他本人的学术兴趣、学术坚持,能够成就这一番大事业。以前的学者都不具备这个条件,他们只凭自己的感觉,依靠自己的藏书。

现在尚君先生用的不仅仅是他的藏书,全球范围内的数字化文献都可以检索,所以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历史契机。他善假以物,借力人工智能和其他新技术,这是最不容易的。

高渊:陈老师,您编这套书的时候用电脑吗?

陈尚君:用电脑的,但我的水平比较低。这部书是我用电脑做的第一部大书。做了以后才真正感受到,这是电脑写作的时代,我们用现代科技能够达到的学术成就,前人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可以开出许多文件同时写作,一篇文章我可以改几千次、上万次,这部书博引文献之多,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我是在博览群书中逐一记录,每天开几十个窗口逐一打字进去,坚持十多年,一直做这样的工作。

高渊:您说过,您每天要经过复旦北门,看到树叶绿了、黄了、枯了、掉了,一年又过去了。能不能讲讲,编这套书期间每天的工作生活是怎么安排的?

陈尚君:我每天晚上11点半左右回家,坚持很多年了。你刚才讲的这段话,其实我是用了《大梅禅师语录》里的话,禅宗修禅是没有时间感觉的,他只是看到了时光的变化。我每天经过复旦的北门,沿着一条小路回家,那条路有时候枝叶繁茂,有时候还带着雨水,到了秋末一片萧瑟,我一直这么走着。

时光真的很快,我的身体基本上还算健康,能够看到全书完成。对得起唐朝,对得起我们这个时代,这是我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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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学人的共同成果

高渊:这套书出来之后,对于专门研究唐五代诗的专家学者,会带来怎样的好处呢?

李浩:第一,用升级版的《全唐诗》,来建构我们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这部书的研究对象是从唐初到五代时期全部的汉语诗歌,研究方法和理念都是中国的;尚君老师恪守学术规范,把一部大书当作论文来写,严格遵守学术规范;有很多从零到一的原创性成果,是尚君老师40多年来集腋成裘的成果。我们验证了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这是一个标本。

第二,这部书以尚君老师的学术长跑,完成了唐代诗歌文本的资料库,是一个人几十年的努力。尚君老师说,如果在唐代长安,他可以做长安城的一个“片儿警”,整个管区里的每个人,他都做“拉网式”的梳理,每个人什么时候来、住在什么地方、有哪些作品,他有诗人的档案,也有诗歌作品的档案。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料库,为新时代唐代诗歌海内外的研究开了无限法门,而且是一个方便法门,大家有一书在手,就不需要再找其他资料。

第三,尚君老师见证了上海包容、宽松的学术体制。这本书已经做了40多年,由复旦大学立项,经过几个专门项目的鼎力支持。上海能够给一个学者这样的包容和呵护,使尚君老师成就了他的名山事业,也验证了上海是真正的人才高地、文化高地。

还有,这部书是个人的作品,也是这一代人的成果,是唐诗研究共同成果的汇聚。怎样攀上高山、超越高山,作出我们这个时代对传统文化应该有的贡献?我觉得这部著作回馈了时代,当代学人仍然可以在传统文化领域做出无愧时代、超越时代的不朽功业。

高渊:有专家提出来一个概念叫“陈尚君精神”,说您是“用最艰苦的方式来追求学术,用最坚定的方向来认识人生”。您对此怎么看?

陈尚君:这句话是我的老师朱东润先生在1947年给他儿子中学毕业的题词,但我也可以把它引为治学格言。朱先生说,一个人的才分有高低,但努力程度和成就高度是成正比的。

对我来说,我在复旦大学任教40多年,“用最艰苦的方式来追求学术”,这一点我还是基本做到了。客观做一个评价的话,我是一个中国的农民,在8年的知青生活中,和农民有最直接的接触,从事了8年艰苦的劳动,我觉得和中国农民的艰苦相比,所做的这点工作真的不算什么。

这部书形式是传统的,是繁体的,是文言的,是直排的,虽然书名署的是“纂校”,但其实这是一个人的专著。这一部书里,我写了4000篇以上唐代诗歌作者的小传,剔除了历代流传的上万首诗歌,对那些诗“为什么是假的”做了简要的考证和说明,并列举证据,同时对可信的文本做了详尽的校对。

唐诗的构成并不只是我们大家背的那几句,它牵涉到作者写作时的题目、他写定的文本原貌、诗后所署的官衔和时间,以及关于这首诗流传过程中最直接的记载。比如“人面桃花相映红”,必须要理解了《本事诗》里的那段故事,才知道这首诗在讲什么。我把这些内容都包含进去了,特别是在诗传播的过程中,把流传、讹误的轨迹都揭示出来了。

高渊:现在中国唐代文学的研究,包括唐诗研究,后继有人吗?

李浩:总体上说,应该是后继有人,发展得相当好。每一代学者有每一代学者的优长,特别是经过这几十年的学术积累,形成了一些学术流派和学术重镇,我对未来年轻人的发展还是很乐观的。

但目前来说,像尚君先生这样有特殊表现的,在中青年里面还比较少。我希望他们能够耐得住寂寞,不要太急功近利,用最聪明的头脑下最笨的功夫,干寂寞的事情。只有这样,未来才能出现第二个陈尚君,甚至出现超越陈尚君的中青年,这是我对年轻一代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