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里的神秘人

1935年4月26日,云南省汽车管理局的押运员赵汝成接到了一项任务:明天带两辆汽车,到昆明都兰酒店去找一名姓李的中央军副官报到。

第二天一早,赵汝成和一名同事分别乘坐一辆卡车和一辆小轿车,早早地来到位于巡津街上的都兰酒店门口,见到了“李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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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巡津街

即便在昆明最“摩登”的巡津街上,这位李副官也算得上拔尖的人物——根据赵汝成的回忆,李副官三十左右年纪,操着外省口音,身材颇高,相貌堂堂,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皮大衣,举手投足间很是神气。

按照李副官的指挥,赵汝成等人从李副官的屋子里搬出了几捆包得严严实实的圆筒,随后,汽车又开到昆明曲焕章大药房,装上了1千多包“曲焕章百宝丹”——也就是云南白药——把卡车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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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曲焕章百宝丹的广告

装完货后,李副官坐上轿车,一声令下,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开出了昆明城,向着位于昆明东北方向的沾益县(今曲靖市沾益区)开去。

当天下午,这支小小的车队已经开到了沾益县郊,一路无事,坐在卡车上的赵汝成不禁大大松了口气。

然而,当车队拐过一个弯道时,两棵被砍倒的大树横在了路面上,把公路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公路两旁的山坡上,就响起了爆豆一般的枪声。

这时的赵汝成只有18岁,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当场便吓得两腿筛糠,连忙与司机和同事跳下车来,连滚带爬地钻进车底,一个劲地念佛。

枪声很快便停了下来,紧接着,几个穿着灰布军装、帽子上缀着一颗红星的战士,将赵汝成等人从车底叫了出来,将他们带到了附近的一所宅院里。

往宅院走的路上,赵汝成瞥见两名战士,押着李副官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赵汝成不禁有些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怕是要拉去杀头啦!

在宅院里,赵汝成等人见到了一个留着“黑黝黝长胡须”“红军大官”。这人和颜悦色地向他们打听了一些昆明城里的情况,便安排他们在宅院里住了下来。

这个蓄着长须的“红军大官”,正是周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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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

第二天一早,看守他们的红军战士给了赵汝成他们一人5块大洋做路费,便让他们回家了。

这一趟有惊无险,还发了一笔小财,赵汝成不禁有些庆幸。但当他回到昆明,从上司口中听到事情的原委之后,却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车上的大量药品还倒罢了,关键的是,他们之前搬运的那几捆圆筒,实际上是龙云送给薛岳的云南军用地图,足有20余份!

赵汝成纵然年轻,也知道弄丢军事地图是杀头的罪名,顿时六神无主,连声叫起苦来。

然而,惴惴不安地过了几天后,竟然没人前来追究这件事,赵汝成在暗呼幸运的同时,慢慢地便把这件事丢到脑后了,直到近70年后,87岁的赵汝成老人才在回忆录中又一次提到了这件事。

这段故事,就是长征中著名的“龙云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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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云

在以往关于长征的文学作品中,大多认为这是一次偶然事件。然而,当我们回看这段故事时,可以发现,在其中存在着太多的疑点——

首先,押运军用地图,为什么不派军车,而要用普通的民用车辆?

其次,如此重要的地图和药品,为什么没有卫兵护送,单单只派一名副官押解?

第三,赵汝成等人运送地图和物资的那一天,中央军压根就不在沾益,而在距离沾益还有上百里山路的平彝县(今曲靖市富源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地图和药品丢失1周之后,薛岳便来到了昆明,并受到了龙云的高标准接待。但在所有关于两人会面的记录中,薛岳与龙云从来没有提到关于“李副官”和这批地图、药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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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岳

从这些疑点来看,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薛岳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而赵汝成回忆中的这位“李副官”,很有可能不是中央军,而是一名共产党人。

另一个故事,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猜测——

4月29日,也就是红军缴获地图和药品的两天之后,中央红军干部团团长陈赓找到了干部团五连连长肖应棠,向他传达了中央的指示:五连作为前卫连,迅速出发,抢占金沙江畔的皎平渡口!

安排完任务,陈赓指指他身边的一位“穿着黑衣服”的陌生人,说道:“中央派了一个工作组与你们一起执行任务,这是组长李同志,由他统一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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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赓大将

新中国成立之后,肖应棠将军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曾经提到,从当天晚上起,这位“李同志”带着工作组与他们一同奔袭了一个昼夜,顺利解决掉了皎平渡的守军,还弄到了两条船。

而当肖应棠带领五连成功抢渡金沙江的时候,“李同志”却没有过江,而是神秘地消失了。

对比这两段记载,我们可以推断出,这位穿着“黑衣服”的“李同志”,与昆明城中的“李副官”,大概率是一个人。

那么,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同志”,究竟是谁呢?

隐秘的线索

通过分析这两个故事,我们可以找出这样几个关键词:“三十左右”、“身材较高”、“外省口音”......此外,这个人应当不在中央红军的队伍当中,否则,在长征中担任过中央警卫工作的肖应棠不应当完全没见过他。

许多年之后,在谈起长征的历史时,徐向前元帅曾经这样说:

“红军之所以敢于在云贵川湘几个老军阀的防区内穿插往返,如鱼得水,就是因为我们在龙云、王家烈、刘湘、何键的内部安插了我们的人......因此,我们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

从以上种种迹象中分析,这位“李同志”,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人”当中的一员。

翻检长征时期我党地下人员的相关记载,在这一时间段,正巧有一个人的行踪也是迷雾重重。

这个人名叫卢志英,当时是国民党毕节行政督察专署兼保安司令部的参谋长兼总务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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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志英

据时任毕节行政督察专署主任兼保安司令的莫雄回忆,1935年3月31日,卢志英声称要回上海,向他请了假,直到5月初才回到毕节。

由于莫雄将军一向拥护共产党的主张,也知道卢志英的真正身份,关于卢志英这一个多月的去向,他并没有过问,卢志英也没有向他透露过。

那么,卢志英是不是这位“李同志”呢?

我们先来看一看卢志英的简历——

1905年12月23日,卢志英出生在山东省昌邑县(今昌邑市)一个叫做望仙埠的村子里。

虽然家境拮据,卢志英的父亲依然对儿子寄予厚望。在卢志英8岁时,父亲将他送进了村里的私塾读书,8年后,父亲又用从牙缝里省下的钱,给卢志英交了到昌邑乙种桑蚕学校读书的学费。

1922年,从桑蚕学校毕业后,家里再也供不起学费了,17岁的卢志英便与几个亲戚一起,踏上了闯关东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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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关东

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卢志英在东北各地辗转求生,打短工、出劳力......苦头吃了不少,却没挣到什么钱。

眼见马上要吃不上饭了,卢志英一咬牙一跺脚:干脆当兵吃粮去!

1923年的秋天,卢志英考上了绥宁军官讲习所,接受了短期军事训练后,便被分配到吉林防军第三混成旅工兵营第一连,当了一名司务长。

当时,第三混成旅的旅长,就是臭名昭著的军阀张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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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昌

根据史料记载,为了募集军费,张宗昌在驻守绥宁期间,种烟土、开烟馆、办赌坊、设妓院......总之,什么生意害人,他就干什么。

在大肆敛财之余,张宗昌的部队军纪极坏,特别是他招募来的白俄大兵,酗酒闹事、奸淫掳掠,搅得当地老百姓简直活不下去。

耳闻目睹的一切,让生性正直的卢志英感到无法忍受,他深深地感到,“欲解除民众之桎梏,务须铲除军阀。要过人的生活,必须推翻这个旧世界!”

这时,在中国的南部,共产党与国民党联手掀起的革命浪潮,正在风起云涌。得知这一消息后,卢志英毅然“开了小差”,脱离了军阀部队,只身向南,去寻找他的救国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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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伐军

由于有在旧军队中工作的经验,投奔革命队伍后,卢志英先后被派遣到河南、新疆、甘肃、陕西、北平、上海等地,开展兵运、学运与地下情报工作,并于1926年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这期间,卢志英遇到了他的爱人、在北大医学院护士专修科学习的地下党员张育民。1928年8月,两人喜结连理,在他们简朴的婚礼上,周恩来亲自送来了一对鸳鸯枕头,祝他们白头偕老、革命到底

当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个祝愿,最终只实现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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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志英与妻子张育民

1934年夏天,在党中央的安排下,已经在特科工作了4年的卢志英来到了江西德安县,进入了莫雄的赣北行政督察专署兼保安司令部,摇身一变,当上了司令部上校参谋兼清乡委员长。

在这一时期,卢志英一边不断争取和影响莫雄,一边利用自己的身份之便,在德安的国民党各个要害部门中安插人手,组建起了一个隐秘而精干的地下工作小组,卢志英则成为了这个小组的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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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雄

在不久之后,这个小组便拯救了红军的命运——

1934年9月底,蒋介石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也正是在这次会议上,蒋介石抛出了著名的“铁桶计划”

按照这份计划,蒋介石将调集150万大军,从四面缓缓推进,用碉堡群、铁丝网、地雷阵,将数万红军困死在中央苏区。

这份保密级别为“极密”的作战计划,被莫雄带下了庐山。在卢志英的安排下,地下党员项与年背着写满情报的4本字典,历尽艰险,穿过重重封锁线,最终将这份计划送进了中央苏区。

正是有了这份情报,中央红军才迅速定下了战略转移的方针,在敌军合围前穿出了包围圈,掀开了长征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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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伪装身份 项与年敲掉了四颗牙齿

完成这一任务后,卢志英奉命打入薛岳的“追剿军”前敌指挥部,收集军事情报。根据贵州地下党组织相关人员的回忆,在此期间,卢志英曾经秘密前往遵义,并接受了新的任务。

此后,1935年3月24日,当莫雄出任毕节行政督察专署主任兼保安司令后,卢志英便又一次回到了他身边任职。

从这份简历中,我们可以看出,卢志英各方面的特征,都与前文提到的那位“李同志”高度吻合。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搞清楚的就是,在消失的一个多月里,卢志英究竟去干什么了呢?

秘密信使

前文说过,卢志英从毕节离开的时间,是1935年3月31日。

熟悉长征历史的朋友应该知道,这一天,也是中央红军第二次渡过乌江的时间。

渡过乌江之后,中央红军的面前,就是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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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渡乌江

此时的军情,虽然不如四渡赤水时那样紧迫,但也同样危机重重——在红军的背后,不仅有紧追不舍的国民党中央军,还有十余万滇军主力正在全速回援。

更要命的是,国民党的飞机如同附骨之蛆,一直在中央红军的头顶上乱转,或侦察、或投弹,给红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毛主席的夫人贺子珍,便是在此时被炸弹炸伤,身上嵌进了17块令她一生痛苦不已的弹片。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不打,自然是上上之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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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主席与贺子珍

对于“云南王”龙云的心思,毛主席看得非常透彻:一方面,龙云害怕红军在云南扎下根来,占据他的地盘;另一方面,他还要提防国民党中央军鸠占鹊巢,夺去他云南省主席的大权。

两相比较之下,龙云对中央军的防备倒是要更胜一筹——毕竟王家烈的例子,就活生生地摆在那里。

要达到向龙云“借路北上”的目的,自然需要提前沟通,而出面进行沟通的,正是在滇军中人脉深厚的朱德总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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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德元帅

根据史料记载,在红军进入云南后,昆明城里的两位要害人物——昆明宪兵司令杨如轩、云南戒严司令胡瑛——几乎同时收到了朱德的密信。

杨如轩是朱德在护国战争时期的老部下,胡瑛则是朱德在云南讲武堂念书时的同学,还出钱资助过朱德留学欧洲,都算得上是朱德的老朋友。

许多年后,胡瑛仍然记得朱德来信中的词句:

“我军纯因北上抗日,途经云南......望仁兄勿与为难,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矣!”

在接到来信后,胡瑛、杨如轩便与龙云、孙渡等人商议,认为与其替蒋介石出力,和红军打个两败俱伤,还不如将红军尽快送出云南,来的更加有利。

达成一致后,胡瑛便将龙云等人的态度告诉了送信人,让他回去向朱德等红军领导人代为转达。

这一点,在滇军之后的行动中,也得到了佐证——在红军渡过金沙江前,龙云曾经秘密向滇军各部发报,表示红军“某要人”“军委会第二局要员某,前来代表接洽,并携有密函......此间虑中,已准其所请。令前敌将领接洽,尚希斟酌办理。”

种种迹象表明,这位携带密函的“要员某”,正是卢志英。而他带走的那批地图和药品,则是龙云表明自己无意与红军交战的礼物。

这同时也能够解释,之后在沾益的那一次小小的“伏击战”,为何像周恩来这样的红军领导人会亲临一线指挥。

现在,我们可以梳理出卢志英在这一段时间内的活动轨迹了——

从3月31日离开毕节后,他便赶赴了中央所在地,拿到了朱德写给滇军高级将领的密信;

在昆明送完信后,他带着龙云的“礼物”,赶往党中央所在的沾益县城;

向党中央传达龙云的意图后,他又与渡江前卫队伍一起,完成了抢占金沙江皎平渡的任务,最终顺利回到毕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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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渡金沙江

正是由于有了这一次的经历,在红二、六军团进入云南之前,党中央才会专门命令卢志英负责接应队伍,协助红二、六军团胜利完成了著名的“乌蒙山回旋战”,并跟随红二、六军团走过了长征的最后一段路。

在艰苦卓绝的长征中,我们既要永远记住无数牺牲的先烈,也不能忘记,无数像卢志英这样,在另一条战线上,为革命殚精竭虑的无名英雄。

尾声

全面抗战爆发后,卢志英化名为“周志坤”,先是在浙江、苏北等地区组建抗日游击队,后来又奉命潜入上海,组建起了一套独立的军事情报系统,为新四军的抗战提供了大量支持。

1945年,日寇投降之后,卢志英奉命打入国民政府特务系统,当上了党通局(中统)上海沪东区副主任,为解放军搜集到了许多关于国民党兵力部署、装备配置的重要情报。

1947年3月1日,由于叛徒出卖,卢志英在上海被捕。在被关押的1年多时间里,卢志英守口如瓶,始终没有透露过关于党的任何秘密。

就在就义前的10多天前,卢志英托人为妻子送去一件大衣,在衣领里,他藏进了几张揉成团的白纸,上面除了抄录的革命诗稿外,还写着他最后的遗言:“胜利在望,死而无怨”

1948年12月27日,在监狱中刚刚度过43岁生日的卢志英,被国民党秘密杀害,牺牲在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

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政府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卢志英的遗骨,并将他庄重移葬于南京雨花台烈士陵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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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在卢志英烈士的墓前,已是苍松环抱、繁花如锦,俯瞰中华盛世,烈士当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