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中,曾经后悔过吗?

锺叔河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用混沌的口音回答:“没有。”

愤怒过吗?

“有。”

床头升到合适的35度,他半躺半坐着,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在床上的矮桌上写着字。盛夏下午4点,他从午休中醒来后继续校对书稿,每天如此,直到深夜。

锺叔河已经93岁,3年前的一次中风将他击倒在病床上,能活动的仅剩右手,吞咽和表达能力也受到极大损坏。有时,为了说清楚一句话,他需要静止半晌、积蓄体力,似乎使出了全身力气。“死掉了一半。”他调侃自己,但思辨能力没受影响,他指指额头,这是他如今还相当得意的地方。

作为出版人的锺叔河,事业始于1979年,时年48岁,刚刚被从劳改队释放、平反。26岁那年就被打为右派,开除公职,长达22年不能做文字工作,其中9年身陷囹圄。恢复工作后,他争分夺秒,编出一套套大书。他对家人说,我耽误了太多时间,要与时间赛跑。

现在,他没法赛跑了,只能与时间顽强地拉锯。他被困在床上,喝一口水都可能被呛得大咳,但依然全力扯住绳子,不肯松手。在任何一个时代,即便在他当年最低谷的日子里,他始终对中国、对未来抱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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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日,87岁的锺叔河在湖南省长沙市家中。图/受访者提供

在念楼上

偌大的客厅里无人走动,清凉冷寂。三面书墙上码着一套又一套恢宏的丛书,有锺叔河自己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100种)、《周作人散文全集》 (14卷),也有他当作资料的《清实录》《四部丛刊》等等。最新的一套是2023年出版的十卷本《锺叔河集》,他一生绝大多数文章收录其中。

但新书依然一本接一本地出,这两年又出了几本重编文集,每个字他都亲自审校。手头正在编辑的一本是故人书札集,收纳了555封已去世的师友写给他的信,第一封来自周作人,其余不乏钱锺书、杨绛、舒芜等名人来信。但有人的遗嘱执行人不愿意发表,最终也许只能以内部资料形式印一些,不至于散佚。

锺叔河心里不太痛快,但也没法子。去年出版社出了一本《范用存牍》,收入11封他写给出版家范用的信,并没有事先请他授权,但他毫不在意,还非常支持。“因为我的这些信也是有些学术价值的,”他亲自编好了目录,手指在目录的名字上一一滑过时,仿佛在摩挲记忆,“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本重要的书。”

编了半辈子书,锺叔河以硬骨头著称。改革开放后,他选编出版了一部《知堂书话》,这是中国大陆1949年以后第一部署名周作人的新书,接着,他又着手重印《周作人自编文集》。质疑声、反对声、怒斥声纷至沓来。争议声中,他在北京的报纸上登了一条“重印周作人著作”的广告,起首一句:“人归人,文归文。”如今回想,老人露出些微狡黠的表情:“那是我自己的‘说辞’。”怕别人听不清,他把“说辞”两个字写在纸上。

他原来就不爱下楼,现在更是连床也不能下了。2021年8月,他突然中风,2022年年底,他感染新冠,进了ICU。今年上半年又得了带状疱疹,到了夏天,则不时发烧。岁月不善待老人,他却闯过一关又一关。“我有事没做完。”他对女儿们说。小女儿钟先鲜觉得,编书校稿这些事,为父亲顶着一口气。

这套20楼的房子是2000年搬进来的,是湖南出版局的老干楼。廿与念同音,锺叔河给屋子起名“念楼”。离休后,他在报刊开设专栏“学其短”,选出一些百字以内的古文,附上翻译和解读,后来结集为《念楼学短》,成为他最畅销的书,“念楼”随之名声在外。他戏谑地“反省”过,念之深,思之切不一定是好事,念念不忘也未必有益,因为马克思说过:“思考使人受难。”

锺叔河一生所受苦难,确实多由思考带来。

1957年,在《新湖南报》工作的锺叔河被划为右派,罪名多达四十八条,被编成了一本小册子。报社里被划为右派的人为数众多,其中还有同事朱正。

朱正与锺叔河同年同月生,只比锺早三天。他们同批进入《新湖南报》,至今相识70余年。今年上半年,朱正还拄着拐杖去看望了锺叔河。朱正1985年担任湖南人民出版社总编辑,却以鲁迅研究闻名,他写的《鲁迅传》半个世纪以来不断再版。快90岁时,他总结自己对湖南出版界的功过,认为最大的贡献,是推荐了锺叔河。

1979年,锺叔河结束牢狱之灾,回长沙那天,他的妻子朱纯和朱正一起去车站接他。已经在湖南出版局工作的朱正,向出版局局长推荐锺叔河,局长犹豫了:“听说锺叔河这个人很骄傲,不好领导。”朱正正色道:“我是给你推荐一个能干的编辑,又不是推荐一个有修养的完人。”局长与锺面谈后,立刻拍板录用。其实性格温和的朱正,也是内心骄傲的人,年轻时文章锋芒毕露,看过他书稿的鲁迅研究专家冯雪峰在信中提醒,不要那么骄傲。一生挚友,同气相求。

没有经历过那种动荡和恐惧的人们,或许很难理解:一个人遭受如此严酷的连番摔打,如何还能安之若素,如此骄傲?何以能够活得如此有力量感?锺叔河艰难地笑了好几声,回答:“我其实是最无力的,我只知道,错的不是自己。”

“你也只好走向世界”

1958年的长沙街头,书生锺叔河寻找着靠力气谋生的机会。他看到拖板车送货也是一个行当,这是最不需要文化知识的体力活了,便去做板车夫,但发现很难以此维生。妻子朱纯也被划成右派,他们已经有三个女儿,肚子里还有一个。他逐渐锻炼出街头求生的本事,学会了刻油印钢板,又做过木模工、电镀工、制图员等。晚上回家,依旧夜夜闭门读书。“不读书,人会窒息。”他说。

直到22年后,在湖南人民出版社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里,48岁的锺叔河重新拿起笔,坐在一个22年前的老同事身边,学做图书编辑。大把时光已被虚掷,好在重新焐热的心气尚未减损。

1979年,改革开放已经起步,中国大踏步走向世界。那一年,《读书》杂志复刊,第一期发表头条文章《读书无禁区》。锺叔河迫不及待开始了自己的宏大计划,着手编辑《走向世界丛书》,内心还酝酿着周作人的那些文字。

小时候,在家里的书架上,他在父亲藏书中看过一本《西学东渐记》,那是晚清第一位中国留学生容闳睁眼看世界的自传。少年锺叔河不会想到,袒露在这本旧书中的困惑、追问、探求与所得,在未来的另一个时代,将再次在他身上萦绕不去。被划为右派入狱以后,他都千方百计找书读,补上了《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的课,也持续留意此类晚清著作。在漫长的、隐秘的阅读生涯中,他经眼过300多种晚清人物的海外记述,在这个小众的历史领域,他已经成为专家。

当他开始做书,第一个想法就是遴选100种此类著作,推出《走向世界丛书》。1980年冬天,丛书第一本——李圭所著《环游地球新录》上市。1876年,作为清朝工商界代表的李圭,受邀前往美国费城参加为纪念美国建国100年举办的世博会,继而游览了纽约、伦敦、巴黎等都市,穿越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完成环球航行。在他出国之前,没有几个中国人相信地球是圆的。到1986年,《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35种陆续出齐,几年间在文化界引发了不小的反响。此时锺叔河已经调任新成立的岳麓书社总编辑。

他编书,也找答案,以做学术的劲头做起了研究。他为每一本书撰写详细的序文,短则七八千字,长则三四万字,一些篇章原文发表于顶级历史学术期刊。很多前辈鼓励他将序文单独出版,其中就有钱锺书。钱锺书看到他发表在《读书》上的一篇文章,主动请人引荐,邀请锺叔河到家里聊天。《走向世界——近代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出版之时,从不给人写序的钱锺书主动作序,有感而发:“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也只好走向这世界。”

20世纪80年代是丛书的年代,如商务印书馆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四川人民出版社的《走向未来丛书》以及各类哲学、文学译丛纷纷出炉,引入国外思想资源,一时洛阳纸贵。《走向世界丛书》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在故纸堆里找药方。

锺叔河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自己编这套书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我只是感兴趣,也有些资料。但都是我自己思考的结果,我没有重复别人,我不愿重复”。他喜欢法国诗人缪塞的一句话:“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1989年,他当了5年岳麓书社总编辑后卸任,《走向世界丛书》出版中断,他将剩余的资料全部运回家保存。直到20多年后项目重启,他再次担任主编,2016年出版了剩余65种。历时30余年,百卷合璧。

不料一生沉浮,皆在此中

作为一名编辑,他的知名度也并未超出出版界。直到《走向世界丛书》出齐的次年,2017年,他获得韩国坡州图书奖特别奖。自此,年近九旬的出版人名气越来越大,登门拜访、慰问、采访者络绎不绝,散文集不断重印。人们重新发现了这位老人,以及他身上所保存的老派知识分子精神。

“我读书时虽爱读文章,爱写文章,但不曾想过以文字为业,”他曾总结说,“不料一生沉浮,皆在此中。”

他一生见过太多惨剧,但他从未动过那个黑暗的念头,在狱中,最困顿的日子里,他写信勉励妻子朱纯:“饭还是要吃的,书还是要读的,要我们死,我们是不得死的。”

“我住二十楼,想死的话,跳下去就行了,”他指指两米开外的阳台,“但现在我想去也去不成了。”说着又艰难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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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叔河部分写作和编辑作品。

“此中”有苦难,亦有收获。读书与思考,也让他遇见了一生挚友。早在1955年,鍾叔河与报社其他三位同事朱正、张志浩、俞润泉被打成“反动小集团”,原本交情并不太深的四个年轻人,反而因此结为至交。

“我没有编过一本获奖的书,”在四壁塞满旧书的客厅,朱正笑着说,“但锺叔河做的选题都很好。”相比于出版,朱正真正的热情和进取心在于学术。他曾经对锺叔河写《念楼学短》颇有微词,认为他不应该写小文章,要做更重要的研究。但锺叔河觉得老友高看了自己,自己擅长的并非学术。两年前,朱正出版了一本百万字的研究著作,之后已无太多未竟之志。锺叔河以赞叹的语气为他题词:“喜见巨著成,照夜光如炬。垂死惊起呼,朱子今再遇。”

在这个被奶茶、夜市和娱乐节目不断强调着要活在当下的网红城市里,这两个老编辑代表着另一种眼光:人不仅活在当下,也活在历史中。

锺叔河曾引述一段外国人评价容闳的话,来阐述做《走向世界丛书》的初衷:“一个能够产生这样人物的国家,就能够做成伟大的事业。这个国家的前途是不会卑贱的……可以看到,中国本身拥有力量。”他也谈到过晚清人物黄遵宪的心境:“他始终在紧跟着历史的潮流,关心着天下的大事。尽管自己名列株连黑籍,却始终对未来抱有信心,相信四亿人民是一定会从二千多年的魇梦中醒来的。”

沉沦的日子里,周作人激励过他。1963年,在街头谋生之余,他邂逅了一本署名周遐寿的旧书,被文笔感动,后来才知是周作人。他喜欢周作人的文章,认为里面有“诚实、冷静、积极”的态度。他到小店中买了几张红色横格的材料纸、一小瓶墨汁和毛笔,郑重地给周作人写信。

竟然得到了回信。周作人按照这位湖南板车夫的请求,寄来一本书,还为他抄写了英国作家蔼理斯的一段话,有这样一句:“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的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曾国藩则以另一种方式启发了他。对于这位湖南老乡,锺叔河认为曾国藩的能力和学问都是一流的,是中国旧文化的最高代表。

这与编纂《走向世界丛书》的初衷是一以贯之的。他曾经写道:“不找出潜伏在我们大脑皮层和心肝血管里的病根,就不可能造成健康的自我和健康的后代。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过去的文化积淀,我们都有责任加以清理……从孔夫子到胡适之都是如此,曾国藩亦不例外。”

这段话或许能作为他一生努力的总结陈词。那个动荡的时代始终潜伏在锺叔河体内,他的一生经历和努力,或许比他所有文字都更饱含生命力。前几年他还有个念想,写一本自传,女儿钟先鲜说,现在父亲对此已经不太执着,一来平生文章里已经有了很多自述,二来他可能也不太愿意回望很多令人伤心的过往。“不一定能够写了,”锺叔河平静地说,“现在,我坦然地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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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叔河作品。

两棵树

活到90多岁,卧床的锺叔河仍然要努力掌控生活。保姆小谢说,病倒之后,他脾气就变得不太好,劝他休息他就生气。她理解,他自感时间紧迫。现在,他更加珍惜还能动的半具身体,医生要在右手上扎针打吊瓶,他坚持要扎在病肢上,尚能写字翻书的右手要好好保护。

念楼上只有锺叔河和在锺家工作了20多年的保姆,女儿们不住在一起。跟钟先鲜沟通拜访的事宜,她都让拜访者与父亲亲自通话。哪怕已经口齿含混,他也要自己安排每一件事,最亲的人也不敢代劳。

在这个小女儿面前,强势的锺叔河流露过最多的脆弱。1961年困难时期,家计艰难,夫妻俩便商量着将小女儿送到国家在内蒙古建立的孤儿院。内蒙古牛奶和肉食相对充足,接纳了数千名全国各地的孤儿。当时钟先鲜只有3岁,谁料不到一年,孤儿院解散,她被一位农民领养,从此失联。锺叔河出狱后,千方百计找到她的下落,此时她已21岁,有了一个一岁的女儿。

回长沙那天,一家人在车站接她,朱纯一把搂住久别重逢的女儿,女儿应激似的推开,经年分离造成的生疏横亘在两代人之间。锺叔河当时正投入编辑《走向世界丛书》,在办公室堆成山的书稿中,埋头与文字战斗。钟先鲜每次找他都跟他闹,吵着要回内蒙古,她不习惯新城市,夫妻俩的工作、家人的户口这些问题也都没解决。女儿一哭,父亲也停下写作的笔,跟着流泪。

“父亲是个重感情的人,内心也是很矛盾的一个人。又有儿女情长,又非常独立孤行。”钟先鲜说,“他很渴慕亲情,又不愿意介入烦琐事务中。”

多少年里,锺叔河和朱纯都没有跟钟先鲜好好谈谈那段往事。钟先鲜理解,因为父母经历了太多,流离失所、生离死别实属常见。但女儿难以释怀,十几年后才慢慢治愈,那些年的哭闹和眼泪,也修补了缺位的亲情,让两代人不那么生分,“我要吵架,要发癫,那也是一个建立感情的过程”。锺叔河最忙的那些年,每周唯一的休息日,夫妻俩常常带着小女儿一家三口去逛公园、吃小吃。为了给女儿安置工作,朱纯让她顶了自己的职,提前5年离休。

出狱时,锺叔河曾为后半生立下两个志愿: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好丈夫。入狱九年,朱纯在工厂当木模工,养活了一家老小。锺叔河要重建自己的生活。

朱纯恢复工作后,也就工作了几年,一个曾经优秀的文字工作者,一生最大的职业成就或许是六级木模工。她去世的两年前,锺叔河将挤在书房的书搬到客厅,转移到客厅工作,她便独享书房,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房间。她在电脑上看新闻、写文章,不被打扰,那是她一生写作最多的两年。“活到77岁,我终于也有了一个自由的空间,这都是老头挪书房挪出来的结果,讲老实话,原来硬是想都没有想到过的呢。”她写道。那是她最后一篇文章。

2004年罹患乳腺癌后,朱纯从容地说:“五七年没打垮我,七〇年没打垮我,这次病来得凶,人又老了,可能被打垮,但垮我也不会垮得太难看,哭哭啼啼。”去世前一天,在医院里,朱纯还让女儿回家看看锺叔河吃了没有。她最后跟锺叔河说的一句话是:“你不要睡得太晚。”

朱纯走后的某天,在一个画展上,锺叔河对着一幅画静默良久。画中是两棵树,题诗写道:“也许有一天/一棵会死去/那另一棵/还会陪伴它的枯枝。”孤独的老人泪眼蒙眬,“如果朱纯还在,恐怕我便不会如此软弱了。”

人生暮年,功成名就,而女儿们只感到遗憾,可惜妈妈走得太早。“如果能看到锺叔河晚年受到的社会认可,她会感觉更……值得吧,会觉得自己眼光不错。”钟先鲜红着眼睛说道,“我们都觉得,父亲一生最成功的事,是找到了我们的母亲。”

钟先鲜觉得母亲个性阳光豁达,而父亲则心思细腻。朱纯不像锺叔河那样爱讲道理,但大是大非上与他心有灵犀。在狱中,锺叔河做了一只竹笔筒送给朱纯,刻着精致的竹叶和一句诗:“斑竹一枝千滴泪。”“那个笔筒,肯定也让母亲精神上很满足的。”钟先鲜说。半个世纪后,笔筒仍然放在客厅书架上。

他们遵从了内心,并且甘愿为之付出代价。钟先鲜说,父母这一生都坚持一点,不要随波逐流,要守住内心的“道”。

这一生传下了火炬吗?锺叔河觉得,他自己,也没有什么火炬可以递出,“没那么狂妄”。一线微弱之光呢?“那当然是有的。”他点点头,反问来者,“你有吗?”

发于2024.9.16总第115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持炬者锺叔河

记者:倪伟

编辑:杨时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