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表达欲这件事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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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社会的动物,每天,我们都要说很多很多话。

有些意思表达完整了,有些只说了一半,期待别人跟我们一起完成余下的部分,就好像把手掌推出去,希望有人迎面一击。

还有一些更为混沌的想法,是很难表达清楚的,尤其是身处思想驳杂的历史转型期,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都在发生变动,各种翻天覆地的巨变涌入,作为历史转型的经历者、见证人和感受器,因为太多复杂的矛盾,历史本身的种种冲突没办法化解,千头万绪的内心交战化为一片哑默,终致很多人失去了表达的能力,只能对现实保持缄默。

有些人的言说和表达,需要一种对话的状态,需要撞击让他们明确表态。只有靠着对话的撞击,才能一点点地、只言片语地、零敲碎打地、从无关紧要的枝节开始,让他们的内部世界得以展开。很多人看起来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但其实,他的内心是个汹涌澎湃的大海。

还有一部分人,当到了晚上,一个人面对空白时,他们会尝试去找一些方法,来表达内心能量的流动。一个人也许在生活当中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的;但是作为一个有精神上追求的人,就会不一样。因为你的内心是很丰富的,可以尽情的将内心的情感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尽管生活很不尽人意——尤其是在混乱的背景下——但是你在精神上是丰富的。

当然,资讯爆炸时代,数字海啸时代,这也是一个文字过剩、表达过剩的时代。生活中,我们一直在写,写报告、写稿件、写朋友圈、写购物单,然而我们不一定是有为自己而写,跟着自己的心去写的。也就是说,有可能是表演式的表达,而不是真正的表达。当一个人失去表达的欲望或者无处表达时,在一定程度上是成熟了,从世俗视角来看他那么稳重谨慎,但其实也是失去了激情,压抑了自我。所以,表达欲这件事重要吗?我认为很重要。

什么是表达欲?表达,就是向外界输出信息,将自己内心的想法与思考通过“发声”来让外界知晓,它是人的一种基本欲望,是个性及生命力的表现。事实上,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每个人来说,想表达的欲望一如既往,但真正表达出来的,一直在减少。可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而且很不幸的是,人的语言无法表达人想表达的一切。现成的语言不能很好地表达意思,所以有时必须诉诸隐喻和意象,而对隐喻和意象的运用,可以赋予人的倾诉和表达更广泛、更深刻的空间。我看到过一个美丽的故事,关于在一个压抑时代,在浓重的杀气之下,人寻求倾诉和表达的故事。

魏晋时期,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一天到苏门山去拜见一位隐居在那里的名士孙登。阮籍本想请教一些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阮籍马上领悟,在这里,语言没有用处,因为等级太低了。他觉得应该更换一种交流系统,便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孙登终于开口了,只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立即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很久。啸完转身,发现孙登又已经平静入定。

阮籍觉得这次没有白来,完成了一次无言的心灵交流,便下山了。谁知,刚走到山腰,奇迹发生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吟啸声突然从山顶传来,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一听,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回答了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这天他下山之后,快步回家,写了一篇文章,叫《大人先生传》。他在文章中说,像孙登这样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大人”。因为他们与自然一体,与天地并生,与大道共存,却又远离浊世,逍遥自在。与他们相比,天下那么多装腔作势、讲究礼法的所谓“君子”,只是寄生在别人裤子缝里的虱子罢了。他没有多写下去,因为千言万语都融化在山谷间的声声长啸中了。

如宗白华先生所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多少文人名士纷纷成为刀下鬼。在一个因言获罪,只能道路以目的时代,什么叫道路以目?在路上相遇只用眼睛相互示意,不敢交谈。那会儿,如阮籍与孙登这样的,有才华又对味的人聚会,常常就去山林里开原始的音乐趴体,同频共振。那真是痛快无比、酣畅淋漓的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表达,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回应。那与其说是表达,毋宁说是倾吐。不,也不是倾吐——是呐喊,是啸鸣,是绵长无绝的呼吸,是歇斯底里的情感宣泄……它卷过那时的田野,一下子席卷了一个时代,千载之下,仍像奔流的水漫过我们的全身。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读古书,我们常看到文人墨客、壮士豪侠,纵酒赋诗,为歌、为吟、为啸。何为啸?一种没有词语的歌吟方式。在心境幽暗的低回、徘徊、情绪蓄积之后,让一种浑厚的气流涌向喉咙,长长一吐,音调深厚而悠扬,似乎没有内容,却吐出了一派风致,一腔心曲,比任何词句都苍茫浩大。那真气充沛的高音如冲天一柱,直上九霄,山鸣谷应,久久回荡,如此自在旷远,仿佛带着天地间流动的能量,砰然作响,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对于精神求索者而言,表达的过程也就是自我发现的过程。每个表达者,都是在用不同的特征风格和表达方式,逼近那个尚不能名状的自我发现,然后在某一刻,写出某个词的一瞬,吐出某个音节的一瞬,周围零散的信息都突然找到了方向一般,一切豁然开朗、落地生根。表达让痛苦的心安宁,又让安宁的心痛苦。表达者追逐自己的思想,犹如警察追赶歹徒;表达者追逐自己的回忆,犹如孩子追赶蝴蝶。但这些美妙的追赶,有时会被拦腰抱住,如果出现了表达的障碍,如果这一切,死活倾吐不出来。

表达欲也是会丧失的,很多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与社会长期接触后,在表达欲方面呈现出一个逐渐衰退的现象。从起初的想表达,到想表达又觉得矫情没必要,最后发展成闭口不说。我承认表达需要适当和克制,但是压抑了自己的表达欲,也就压制了我们的个性和生命力。当一个人表达欲衰退,他其实是疲惫了,对自己的心灵也不再关照了。无论别人怎么说,我决心永远表达下去,我生来就是要表达的,就是要倾诉的,我有不止这短短的数十年的话要说,我还要替花说话,替蝴蝶说话,替沉默的银河说话,替很多像我一样的人说话,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也无法诉诸于隐喻和意象,那就不着一词,向着群山,向着明月,歌之,吟之,啸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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