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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富江(瑶族)

前诺老人八十多岁了。前诺在讲述他的家史时,心情很凝重。在那个雨天,淅沥的雨水令人无法外出做事,优鲜就坐在灶塘的边上,听前诺老人讲以前他家的故事。

“... ...祖上到了我曾祖辈,由于只带大了一个妹仔,我曾祖父母就把女儿当成家中的宝贝,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他们就刻意让女儿在家中招郎成亲,主持家事和延宗接代... ...”

前诺老人打开了话匣,他把灶中一根木柴的红火炭用铁钎铲下拨出,彤红热辣的灶火热度就更盛。听讲古经的优鲜听得入了迷,这会被前诺老人钎拨的灶中热浪熏得别开脸去,他随即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外挪出了一定距离。

前诺老人姓黄,在瑶村,他是如今最长寿的长者了。老人经历世事,吃过的苦头太多,他讲的故事总是能吸引瑶村后辈的人。但他家的史话,他是不轻易示人的。优鲜是村里肚中有点墨水的人,他这年有撰写村史的冲动,为获得足够多的素材,他就盯上了村内这个被人称作“活村史”的前诺老人来。在优鲜多次的请求下,前诺老人终于还是撇开了以前的禁口。

“... ...我祖太的独女喊做瑶姑。”

前诺老人拨旺了灶火后,他又继续他的故事描述来。

“... ...瑶姑成年后,我祖太便给她说了一门亲事;这亲事是需要男方到家中来上门就亲的。那后生是山外高车村的。这娃仔人诚实也能吃苦耐劳,只是令我祖太没有想到的是,瑶姑在家招郎成亲后,她却没有生育能力... ...”

前诺老人讲着讲着,他就完全沉浸进了尘封的往事中去。

“... ...我祖太见事不顺就,两个老人就和年轻人商量:‘家中能不能找一个合适人家,接个娃仔来做儿?’”

“那时我瑶姑太孃见命已至此,就合了爷娘心思,决定接一个继儿来延宗持家。

“... ...在山外坳弄村庄,有一人家多子多女生活困难,听说我瑶姑太孃要领养一个儿子,于是,这家的长者就专程进到瑶山里来,和我祖太他们说拢,我祖太出稻谷二担,他们就随便我瑶姑太孃领养他家的某个儿子。

“这个从山外村庄领养的少年,他便是我的父亲... ...”

前诺老人讲述着他家上两代人的家事,他的神情已见复杂;前诺老人有点躬背的坐姿,眼神一直都是呆木于灶中的柴火光。仿彿,那些远古岁月的人事,就发生在他记忆中的昨天一般。优鲜一直专注在倾听,他没有插话打断老人的描述。

“... ...父亲进山村成年完婚后,就生育下我和两个妹妹。我小妹当年由于患麻症没有得到及时医治,她后来落下了后遗症,已失去了干重体力活的能力!”

“... ...我在家是长子,我出生的时候瑶山里依然是原始和封闭;当时的山里人还是讲着土话,耕种着那被原始森林包裹的山冲冷水田,和在山岭上开垦出的荒地上种植红薯芋头等杂粮。”

“由于野猪、老鼠、飞鸟等兽类的糟蹋,我们瑶山人当时种植的稻谷杂粮,收成都是很低的,为了生活下去,当时我们瑶山里的人,就得兼做打制木桶、编织竹篾箩筐畚箕器具挑到山外镇上出售,换回大米油盐;我们这一代人吃的苦,是你们这些后生仔们不能想像体会到的。

“我从少年时代开始,便随了父亲到山上去学习打制木桶、编织箩筐畚箕竹器;那时到山上,为了节省坎路的时间,我们瑶人都是在树山处就近搭盖简易工棚。工棚四个角用杉木柱仲立,面上横梁一倒水斜盖杉木树皮,周边也用杉木皮圈围做成挡风遮雨墙,内中用木柱木梁搭起床架,铺上席子和单薄破绵被,用作晚上抵寒冷用;在厂棚边上挖泥成灶,架上铁锅,就能煮粥饭。那时我家已有瑶姑太孃、我父母以及我们三兄妹,六口之家,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支撑家事,生活还是很艰难... ...”

前诺老人在讲述祖辈的事时是粗略,但讲到他的少年时,他的话语描述就祥细得多。毕竟,自己经历的事才是刻骨铭心的。这些优鲜是理解能够懂得。

“... ...我在十三岁的那一年,父母就给我提亲事了;那女的是山外一家破落地主的女仔。那个时候没有办法,家里穷不是主因,父母拿八字纸去给媒人帮配对,媒人就讲那个女的很合适... ...”

前诺老人在讲到他的婚事时,他是沉思良久后才开始的。优鲜依然没有插嘴和前诺老人交流,他怕影响老人的回忆。

“... ...那个年代的人,也没有现代人对待自己婚姻的重视,媒人上门提亲,双方父母满意后,就会给年轻人把事办了!

“我讨亲的时候,之前是没有和女方见过面的;那时我也庆幸,你叔婆她毕竟不是跛脚瞎眼的女子。可是后来,我们家却因你叔婆娘家是地主的成份,她和我以及我们的子女,在后来都受到了不同情度的牵连。

“ 那时已是民国末段时期。共产党解放军是四九年进瑶山里来剿匪的;那时我的大女儿大儿子已经出生了。

“剿完土匪,解放军走后,政府的土地改革工作队就进到山村来;评成份,分田分地,那时山里已经是很热闹。

“也不知是哪个假积极的人,突然就把你叔婆娘家的成份拱到工作队去;因为是地主女“黑四类”,我们家在山村分田分地时,好田好地都被那些雇农贫农先要去,剩下的尾水烂冲田,才轮到我家... ...”

连着讲过去的板经,前诺老人口已见渴,心情是过多的沉重。优鲜见状,他就到碗柜中拿出一个饭碗,提起在灶口温热的油茶罐给老人倒了一碗油茶。老人喝着油茶看着火塘的火光,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岁月中。

“... ...公元一九六七年,那是瑶村巨大改变的一年,这一年,县政府组织民工,就在我们这山里挖山挑泥填起大坝来;当时我们瑶山的多个村庄,都得整体搬迁出去。

“由于你叔婆的成份,我们家又在别人先挑选后,才在移民点挑到别人选剩的偏僻宅基地;你叔婆和其他几个家庭成份差的人,就被大队干部喊去工地做义务劳动。我的大仔大女,由于当年的生活困难老师白眼,他们小学都没有读完,造成是文盲;小儿子后来高中毕业公考过关,但却被村上的小人恶意举报家庭成份,有关部门拒收后,只能呆在家中种田... ...”

前诺老人讲到这些时,他的话语有些哽咽,已是再难讲述下去。优鲜见老人状况,他也就决定结束向老人讨教家史故事的初心。于是,优鲜就对前诺老人说:“叔公,过去的事情是历史造成的,后来我们的生活不是好起来了吗?”

“的确,得帮了后来政府的改革开放,对错误的政策实行了拨乱反正,我们家才和山村其他户一样,通过种植果树有了果收,已彻底摆脱贫困走上了富裕路。”

优鲜见天色已暗,他不便再打扰前诺老人。他走出房门回看老人时,他觉得老人就是一部史书,他们的家事,是应该录入到瑶村的村史中去的。

【作者简介】李富江,瑶族,县作协会员(网笔名:瑶人老李)。曾在《深圳文学》《恭城文艺》《广西日报》《广西民族报》等刊报发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