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凌晨两点

电脑屏幕亮着惨淡的光,刷新页面,不时有新消息弹出来。

“妈的,狗女人,怎么还不去死?!”

“简直是国家的蛀虫,社会的败类!”

“说谎的时候心不会痛吗?她毁掉了一个好男人和一个幸福的家庭!”

李乔真颤抖着手,每点一下鼠标,心脏都漏跳一拍。谩骂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可是在一周之前,事情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很多人站在她这边。每天一打开社交软件,99+的红点最先跳出来,点开每一条,无不洋溢着善意的赞赏与鼓励。

“你太勇敢了,你是我的榜样!”

“你一定要加油呀,一定得撑下去,我会永远支持你的。”

“社会的公平正义就靠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铺天盖地,声势浩大,那时候,她真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同张远树交涉,结果却看到张远树唇角浮起的讥笑。

原来他那时就看透了。看透了她不过是虚张声势。也看透了在互联网络上,成为英雄或狗熊,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所以他才会携妻子出现在镜头前吧?妻子怀里还抱着那个才满五岁的小儿子。

如今回看那段采访视频,李乔真觉得,他们大概连每一个细节动作都提前排练好了。

妻子刻意把头发梳得散乱,穿一件松松垮垮的裙子,任由瘦削的身躯在宽大的布料里打晃。小儿子则一定要表现得天真无邪,瞪着滴溜圆的黑眼仁,懵懵懂懂地凑到镜头前,来一张能够传遍全网的特写。

妻子在接受采访时要哽咽,但不能一开始就哽咽。等到记者主动问:“您觉得您丈夫有做出那种事吗?”的时候,她低下头,佯装痛苦,等再抬起头时,眼眶微红,这时开口说话,情绪拿捏得刚刚好。

“我相信老张,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人。他跟我在一起之前,从没谈过恋爱。他很笨拙,很真诚,有的时候,会分辨不清一些迷惑人的把戏。”

唇红齿白,尖牙利嘴,三言两语,就颠倒了乾坤。

李乔真看过那段视频,气不打一处来,用自己的小号,发表了一篇文章,意在揭露这对夫妻伪善的嘴脸。

但她忘记隐藏自己的关注列表了。很快,她的身份就被扒出来,小号曾发过的动态、照片、链接几乎一瞬间被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忘记是谁骂了自己第一句。从那以后,她刷新网页,能听到的就只剩下骂声。

是她的错吗?在工作应酬时被灌醉酒,等到清醒后,骇然发现上司居然与自己睡在同一个房间。

她第一时间心惊胆颤地逃跑了。鞋也顾不上穿,身上还裹着睡袍,一溜烟,从酒店跑回家。

“他在那里是为了工作吧?他一定什么都没有做,只不过他也喝醉了,走不动路,所以才会睡在我的床上。”

李乔真这样劝慰自己,假装自己好像相信了,甚至在张远树给她发来消息时,还佯装镇定地回复他。

“到家了?”

“嗯嗯,到家了,谢谢您的关心。”

“注意休息。”

“您也是,辛苦了。”

消息才显示已送达,李乔真就强忍着恶心,删掉了聊天记录。

后来,她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味,决心找律师曝光这一切时,律师告诉她,她事后回复的这两条消息,对案件走向非常不利。

“你没有表达出拒绝和愤怒。”律师说。

愤怒吗?李乔真无法精准定义自己那时所产生的情绪。但她相信那种感觉一定不是正面的。她面对消息提示音,面对电话另一端还以上司身份出现的张远树,只是保持了习惯而已,想要尽力维持体面的习惯。

再次点击鼠标——虽然心里百般不情愿,但手指却仿佛被施了魔咒。新消息迅速把空白的页面占满。

“你这个卖×上位的婊子!”

“快去死吧,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活着。”

“满口胡言,竟然还购买日本品牌,一看就是卖国求荣的汉奸。”

滑动鼠标的手停下了。

在上百条翻着花样骂人的帖子和评论中,一条突然跳出来的链接吸引了李乔真的注意力。

“我是李乔真中学同学,念高中的时候,她就是一个喜欢勾引男人的婊子。”

是一条短视频,新账号,只发布了这一条视频,发布时间不到半小时,就收获了上万个赞。

视频画面堪称简陋,短视频特效把出镜人的面容模糊成一个西瓜条,西瓜条眨着大眼睛,用处理过的声音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念高中时,她就给一名学长当过第三者,事后还同我们炫耀,说那个学长天天帮她写作业。她有一本棕红色封皮的日记本,专门用来记载和男生们的风流韵事。”

那人说着,竟然真的从桌面上拿起一个笔记本。棕红色封皮,两个巴掌大小。

“就是这样的笔记本,要是你们不相信,就去私信李乔真核对。她日记本最后一页贴了荧光贴纸,因为她那时候追的明星应援色是黄色,所以贴纸也是黄色的。家人们,这瓜保真,你们看李乔真敢不敢出来跟我对峙……”

往后那人再说什么,李乔真统统没有听进去。她的目光死死盯住笔记本末页的那张黄色贴纸,如果不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有的日记本都被锁在老家的储藏柜里,她甚至会怀疑,视频里的那人,真的偷拿到了自己的日记本。

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贴纸。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人,她再没给任何人看过那本日记。

旧湾市白桦中学,下着小雨的午后,已经生锈的走廊栏杆。李乔真跟那人一起,手拉着手,一溜烟地跑下楼梯,穿过操场,躲到学校小树林的连廊里。

在那里,她跟那人彼此交换日记,一边读,一边肆无忌惮地嬉笑。

那人永远是学校里的焦点,闪闪发光的明星,无论任何人与之相比,都会显得黯然失色。有很多女生向那人示好,但偏偏,那人在茫茫人海中挑中了李乔真。

她跟那人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遛弯,一起骂老师。直到高三上学期的寒假,那人被爸妈安排转校,两人的联系才被迫斩断。

而今,距离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八年有余,那人却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

秦正屏,是你吗?你不是说我们是这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02. 上午十点

高中班级群已经沉寂了快七年。自从高考结束后,除了偶尔的一两条广告链接,就没有人再在里面说过话。

李乔真编辑了一条消息,斟酌许久,才摁下发送键。

“你们有秦正屏的联系方式吗?”

叮咚,消息送达,紧接着,新消息便接二连三地弹出来。

“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你还好吧?”

“听说X公司一直都有劝酒的风气呢。”

“那个姓张的还干了别的没?”

“我目前在律所工作,执业已经两年了,有需要欢迎找我,老同学,友情价。”

一个已经记不起来长相的同学最先在群里发了张远树小儿子的特写图,很快,便有采访表情包、搞笑动图,甚至卡通阳具照片接应上。

一条有用的消息也没有。

李乔真不堪其扰,屏蔽掉群聊,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电脑屏幕上的留言还在不断更新,QQ头像的小人突然动了一动。

一个在高中时很不起眼的女生。她给李乔真发来消息,说:“我前两天在商场偶然遇到秦正屏。我有她的电话号码。”

按照女生提供的号码拨过去,铃声响了很久,才终于接通。

“喂?”一个充满戒备的女声。

李乔真咽了口唾沫,她觉得自己现在有点儿心率过速。

“喂,是你吧,秦正屏?”她说。

“你是谁?”对面问。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李乔真。秦正屏,是你吧?那件事是你做的。”

“你是不是神经病!”对面那人突然尖叫起来。“离我远点,否则我就报警了!”

电话骤然挂断,等再拨过去,对方已将她加入黑名单。

李乔真愣在原地。

这还是八年前那个总爱挽着她走路的秦正屏吗?为什么她不仅落井下石,还要骂自己是神经病?

她原本以为网络上的舆论反转就已经够让自己费解的了,但没想到,秦正屏竟然也变得如此陌生。

世界从她发现张远树跟她同睡一个酒店房间开始,就逐渐扭曲变形了。

但是,秦正屏有什么资格说要去报警?

就算真的要报警,也应该是她去报才对吧?

她要跟秦正屏把这件事说清楚。

短视频里的内容都是造谣,但谣言却总是被人津津乐道。才过了八小时不到,视频转发量已经破百万了。热搜词条第一位就是她,没人想到应该给她的名字或照片打个码。

昨天下楼去超市买纸巾时,还有大妈认出她来,拉着她的胳膊追着问,“姑娘,是你吧?长得跟照片上真是一模一样的。”

李乔真连纸巾都来不及拿,就落荒而逃。

她已经一周没有出门了,也一周没有见人。家里的遮光窗帘不分黑天白天,终日拉得严严实实。

偶尔,透过窗帘缝隙,她看到楼下有陌生面孔漫无目的地转悠。

“是来堵我的吗?”她担心。

网络上,她的个人信息已经全部被扒出来,网友通过她之前拍摄发布的一张风景照,硬是找出了她现在的住址。

“来开盒了,兄弟们!”那些人在贴吧里狂欢。

确实有不明账号来加她好友,自我介绍那一栏里填着:“受死吧,贱女人!”

她一个都没有通过,全都截屏保存下来,发给律师。

律师给她提建议,说:“你最好换一个住所。”

但她在北京无处可去。她的银行卡余额在缴完律师费后只剩五千块,不够她押一付三的。而且如果要换住所,还要联系中介和搬家师傅,还可能遇到新邻居、新室友,万一有哪一环出了纰漏,她的信息再次被更新上传,换了房子也是白搭。

如果男友没有跟她分手的话,她或许还能去男友那里躲躲。

但一周前,她的小号被曝光,里面的每一条动态都被网友翻出来逐字咀嚼。

“感觉我再也不会像喜欢前男友那样喜欢一个人了。”这条动态是她两年前发的,那时她刚得知前男友找了新欢,为此悲秋伤春、愤懑不平。

单看这条动态没什么,但把它跟最近半年秀恩爱的动态结合起来看,就显得很可疑。

“看到没,兄弟们,这女人就是跟着现任还想着前任,妥妥一个渣女海王,咱们段位不够,玩不过她啊!”

拼接起来的视频被男友刷到,他第二天就收拾好衣物,搬离了李乔真的家。

昨天上午,公司人力部门也给李乔真打来电话。

“李女士,您提交的举报信息我们已经受理了,公司纪律监察部门会介入调查。为了您的身心健康和公司秩序稳定,我们希望您能暂时维持休假状态,等公司调查结果公布后,再做下一步安排。”

李乔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等对方挂断电话,她发现自己已经被从公司群里踢出来了。

但听同事说,张远树还依旧在公司里大摇大摆,跟没事人一样。

要不回旧湾吧?爸妈早就打电话来劝了。他们对网上铺天盖地的传闻一个字也没提,只说:“离家近,有点啥事,爸妈好能帮上忙。”

更何况旧湾还有秦正屏。电话挂断、号码拉黑,但如果当面对峙的话,她总逃不掉了吧?

把换洗衣物往背包里胡乱一塞,买了最近一班回旧湾的车票,戴上鸭舌帽、墨镜和口罩,等楼下没有闲杂人往来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打出租车逃离现场。

出租车车载广播正在播放新闻。

“X公司女员工李某被猥亵一案最近引起网友们的激烈讨论。昨天,我们邀请热心听众在网页下方留言,今早登录一看,哇塞,留言箱被挤爆了!接下来,就来听一下我们的精选评论……”

李乔真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觉得自己的帽子、口罩、墨镜好像都白戴了。X公司李某,她被打上标签,即使穿着衣服,也形同赤裸。

这种感受很怪异。为什么标题不是“X公司张某猥亵员工”,而是“X公司女员工李某被猥亵”?因为被动句听起来更加动人吗?张远树像隐身了一样。没人提到X公司张某,所以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被打上耻辱标签的物品。

匆匆付过钱,过安检、进车站,万幸候车大厅的广播不会突然播报“X公司李某”。等到她终于坐上动车,车窗外的景色开始依次在眼前后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再见了,北京,这个狗屎一样的地方。她这样想。

下午三点,列车到站。车站距离白桦中学很近,步行不到二十分钟。

李乔真没有急着回家,她决定先到学校看看。

03. 下午三点

念中学时,下午三点是一个充满魔力的时间。如果学校有什么活动举办,往往会挑在这个时间。

学生们才跑完操,还满头是汗,就被带到学校大礼堂或是其他随便什么地方,观看教育影片,或是听名师讲座。

李乔真和秦正屏曾经最喜欢下午三点。因为突如其来的活动总是不固定,就好像在游戏里抽福袋,直到福袋打开的那一瞬间,都不知道那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秦正屏喜欢同李乔真打赌。

“你猜等下会不会有活动?”

“你觉得是看电影还是听讲座?”

“会放哪部电影呢?”

“会请谁来做讲座呢?”

这些长大以后回看时觉得很无聊的问题,却能让那时的她们津津有味地讨论上一整天。

李乔真总是能猜对。

“一定是放电影啦,是外国片你信不信?法国的,《放牛班的春天》。”

“今天是地理观光片,只有我们文科班的才能去看。”

“等下一定有讲座,请考上大学的学长姐们来给我们讲备考技巧。”

每一次秦正屏都兴奋地跳起来,“你真是神了!你是不是会什么法术啊!”

其实秦正屏不知道,白桦中学有一个处在半荒废状态的官网,如果下午有活动要举办,就会提前一天在网页上发布。

像秦正屏这样的女生当然不需要知道这个。她是年级第一,身材高挑,长相漂亮,就算不讲话也能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

但李乔真不行,她得靠这样的小聪明——适时地抖个机灵、讲两句俏皮话,依靠这些,她才能勉强混到不错的人缘。

她每晚都要登录学校官网刷新资讯,再把它们像献宝一样呈到秦正屏面前。秦正屏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眼神里流露出讶然与惊喜,那让李乔真觉得,自己原来也可以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你知道哪个学长学姐会来吗?”李乔真凑到秦正屏耳边,有意钓她胃口。

去年,白桦中学高考取得佳绩。全校共有七人考上清华北大,在小小的旧湾市引起一阵轰动。

那七人的巨幅照片被张贴在教学楼墙壁上,用红色大字印上分数和录取院校,供学弟妹们瞻仰。

其中有一个李乔真和秦正屏都很熟悉的名字,吴桥生。

他是理科班的学长,篮球打得好,人长得帅气,待人也温和,遇到来问问题的学弟妹,都会耐心给予帮助。无论在男生圈子,还是在女生圈子,白桦中学里,找不到第二个比吴桥生更受欢迎的人。

李乔真能与吴桥生产生交集,还多亏了秦正屏。他们当时都在学生会工作,吴桥生是部长,秦正屏是副部长。有几次他们放学后一起工作,李乔真在教室里边写作业边等秦正屏,秦正屏就笑嘻嘻地,把吴桥生拉来介绍给李乔真。

“你觉得他怎么样?”回家路上,秦正屏问李乔真。

李乔真回想着吴桥生俊俏的面孔、爽朗的笑容,点点头说:“挺不错的。”

秦正屏低下头,有点扭捏,小声说:“我喜欢他。”

从那天起,李乔真和秦正屏的聊天里,平白增加了很多与吴桥生有关的内容。秦正屏把自己的日记本交换给李乔真看,里面写的也都是一些少女怀春的幻梦。霸道总裁版的吴桥生、俊俏公子版的吴桥生、落魄书生版的吴桥生,在秦正屏笔下,无论变换了多少次场景和身份,吴桥生总是一往情深。

李乔真看得脸红。

她没好意思告诉秦正屏,其实自己也喜欢吴桥生。从高一入学时就开始喜欢。因为他好心地给迷路的自己带了一次路,他的声音很好听,笑起来很温暖,就这么简单。

她也曾学着那些女生的样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给刚打完球的吴桥生送水。

“桥生,又有小学妹往你身上扑了,你可要小心啊!”

他的同伴们在跟他开玩笑时,连正眼都没瞧李乔真一眼。

从那以后,她便知道,自己与吴桥生并不属于一个世界,她能做到的,只是站在十米开外,默默关注他。

而秦正屏不一样。她敢大胆告诉别人自己的喜欢,甚至借助文字浮想联翩。

李乔真有点羡慕秦正屏。

“今天学校请来了吴桥生,听说他跟另一个学姐一起回来的。”李乔真说。

“真的?!”秦正屏的表情一下子变生动,“太好了,李乔真,等放假我请你吃饭!”

她一蹦一跳着跑远,往大礼堂的方向,身影明快、活泼、动人。

那天是白桦中学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

04. 下午六点

李乔真没敢进教学楼,她怕被老师认出来,指着她的鼻子问:“呀,李乔真,网上那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她就在学校操场上绕了一圈,穿过小树林,途经大礼堂。

大礼堂是他们那时最喜欢的地方。听讲座或看电影都在那里。那就意味着他们能从繁重的课业中解脱出来,有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窃窃私语,可以放空发呆,也可以看一两本课外书解闷儿。

高三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学长姐们的返校宣讲活动,也是在这座大礼堂里举办的。

那次宣讲很成功,台下掌声四起,经久不息。吴桥生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甚至还把自己的QQ名片挂在了大礼堂的屏幕上。

但秦正屏看起来却闷闷不乐的。她紧抿着嘴巴,扯扯李乔真的衣袖,眼神看起来楚楚可怜。

李乔真一边安抚她,一边忙着加吴桥生的好友。好友申请都发送到第十次了,吴桥生肯定不会看不到。但他就是没有通过。

“小屏,吴桥生有没有通过你的好友申请?”她问。

秦正屏摇了摇头。“我没有加他。”

“为什么?”

她娇嗔地瞪李乔真一眼。“我干嘛要主动加他?”

距离那次讲座,已经过去了八年。学校里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教学楼墙壁上的巨幅照片被撤下来了。三三两两的学生凑在一块儿,已经到放学时间了,这时候还留下来的,大概率是值日生。

“我妈想给我报名吴老师的课。”其中一个女孩说。

“哪个吴老师?”另一个女孩问。

“吴桥生呗,听说清华毕业的,咱班不是很多人都在他那儿学吗?”

“他呀!我见过,长得可帅了,听说人也好,好多女生喜欢他呢。”

“虽然我也想看帅哥,可是我都补了六门课了,再补真的要死了。”

“不去也挺好的,去了就没法退了。”

女孩们拎着扫帚走远,她们换了另一个话题,聊起最近的热播剧。

李乔真却愣在原地。

吴桥生,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她更是万没想到,自己会偶然从那几个女生口里听到他的名字。

他留在了旧湾,从事课外培训工作,依旧很受学生们欢迎。

但李乔真记得,八年前,站在大礼堂的讲台上,吴桥生说,他的梦想,是进外交部的。

白桦中学对街,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李乔真逛得口渴,心想进去点杯茶来喝。

挂在店门口的风铃叮铃铃作响。奶茶店里一个穿T恤的女人抬起头,秀气的眉毛紧紧绞在一起。

“秦正屏?”李乔真讶然。她拉开椅子,坐在女人对面。

八年过去,秦正屏好像没怎么变,依旧明艳动人。只不过曾经澄澈的目光变暗淡了,好像被蒙上一层阴霾,平添了几分疲态。

秦正屏抬手看了眼表,语气不善。“你怎么才来?”

“你在等我?”

“‘秦正屏,那个人是你吧?’你直说吧,你找我是什么目的?”

秦正屏一副兴师问罪的表情,倒显得李乔真好像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我还想问你是什么目的呢。”李乔真掏出手机,点开短视频界面,推到秦正屏面前。

“难道我们之前不是朋友吗?你造谣我,有什么好处?”

秦正屏扫了一眼视频,又扫了一眼李乔真。“你日记本里都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基本上每一篇你都读过吧?”

“我不是说这个。”秦正屏的语气缓和下来,“在我转校之后,你又写了什么?”

李乔真的眼底闪过一抹讥讽,“还能写什么?写你跟吴桥生谈恋爱,我是那个第三者。你是想说这个吗?你在视频里造这种谣,不觉得很低级吗?”

秦正屏一巴掌扇到李乔真脸上。啪。先听到声音,才感觉到疼痛。

“李乔真,我看错你了。你经历过这种事之后,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你被上司猥亵了对吧?你活该!”

直到秦正屏推开门扬长而去,李乔真还没从怔愣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她耳边不断回荡着秦正屏刚刚说过的话,“你活该。”

她看到了秦正屏眼神里流露出的恨意。那一刻,她是想要解释的,但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秦正屏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难道是因为八年前的那件事?她还为此怀恨在心吗?

可当时李乔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她以为秦正屏是有胆量公开的。

05. 上午九点

上午九点,对于一名家庭主妇来说,意味着混战过后短暂地喘歇。

丈夫换上西装,夹着公文包,迈着大步,把家里的轿车开去上班。女儿嘴角还残留着奶渍,食物碎渣抖落了一身,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咔嚓一声,安全带一系,像瓷娃娃一样,被安放在儿童座椅上,由丈夫带去幼儿园。

“妈妈,我要妈妈!”女儿的哭喊声随着轿车排气筒喷出的白烟越飘越远,秦正屏终于松掉一口气,瘫坐在沙发上,低声咒骂了一句。

“妈的,真是要疯掉了。”

这是一间三室两厅的小跃层,婆家付全款在他们婚前买下来的。秦正屏大学毕业就与丈夫匆匆结婚,因为她怀了孕,办完婚宴后,就在家养胎。

丈夫家境很富裕,每个月靠丈夫的工资和婆家的补贴,即使不上班,她也能过得很滋润。但她总觉得心里仿佛破了个孔洞。大概是因为这几年实在太顺遂了,所以反而更令人不安。如果人生的幸福都是有定数的,那这几年透支掉的幸福,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招来厄运?

就像昨天,李乔真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面前。

当时秦正屏正在家里直播,背景音乐铺满直播间,她不露脸,一边洗碗、洗衣、扫地、晾晒,一边自言自语似地说说话。

她的直播间一向没几个粉丝,要是有一天观看人数能上两位数,都属于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她并不在意。她只不过是觉得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太空旷,想要找点营生,叫人陪陪而已。

昨天,等到玩具、碗筷、被褥、衣服都被收纳整齐,厨房、客厅、卧室都被打扫一新,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半。该做午饭了。

秦正屏拿过手机,准备下播,却无意间瞥到留言区。十几条留言上下滚动,全是出自一个ID名叫“漫漫人生路”的粉丝。

“漫漫人生路”是新关注她的,用户主页什么也没填,连头像都是空白的。今天这场直播,只有TA一个人看,而且是从头看到了尾。

“你家很漂亮。”

“选的歌也很有品味嘛。”

“我们是不是有很久没见了?算起来有八年了。”

“小屏,是你吧?”

“我很想你。”

秦正屏仓皇下播,火速把“漫漫人生路”加入黑名单。

八年前,是个巧合吗?

那时她在白桦中学念高三,寒假一过,就被爸妈安排转学了。

此后她再也没去过白桦中学。她拼尽全力,想要把那里从记忆中抹除。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

是个陌生号码,从北京打来的。

秦正屏下意识地摁下“接听”键。

“喂,是你吧,秦正屏?”对面的女声毫不客气地说。

是李乔真。秦正屏听出来了。

那个最近在网络上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猥亵案主角、秦正屏曾以为的人生中的至交好友,她隔着屏幕、顺着电波,又回来了。

“X公司女员工李某被猥亵”的新闻,自从被顶上热搜开始,秦正屏就始终关注着。

一开始,她觉得庆幸,甚至产生了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李乔真这女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是,还偏要伪装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模样,连自已一开始都差点被她骗到。现如今,这些网友们却像炼就了火眼金睛,轻而易举就戳破了李乔真的伪装,让她原形毕露。

但后来,看到那条短视频被疯转,秦正屏又坐不住了。

白桦中学那片小树林的连廊里,秦正屏曾无数次与李乔真交换过日记本。棕红色封皮的日记本,日记本末页贴了黄色荧光贴纸。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它的模样。

可是,手机屏幕里的那个西瓜条,竟然拿出了与那本日记一模一样的本子。

李乔真还会把日记给谁看?还是有别人偷拿到了李乔真的日记?

自从秦正屏转学以后,她与李乔真互换日记的活动也自然而然地终止了。她不知道李乔真之后又在那上面写了什么。

李乔真会不会在里面写下自己的名字?会讲与自己有关的事吗?

如果有讲的话,会不会提到那件事?西瓜条已经收获了一大批死忠粉,如果TA决定继续爆料,会不会挑中那件事?

正为此担心着,李乔真就主动找上门来。假惺惺地说什么想念自己,不知道这次演的又是哪出戏码。

那个女人不是就擅长这样吗?

明明是从学校网站上扒来的信息,却偏偏要装作是自己猜到的。

秦正屏不想扫了她的兴,每次都要作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她以为这样便能留住朋友。

初中时,班里的几个女生看不惯秦正屏。说她“装”,说她“假清高”,为此,她被孤立了三年。李乔真是她升入高中后交的唯一一个朋友。因为在班级团建一起唱K时,即使唱的是很幼稚的儿歌,李乔真也面不改色,丝毫不觉得羞耻。

那时候,秦正屏以为,这女生很率真,这才主动上前搭话。

秦正屏很珍惜这段友谊,即使之后发现李乔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依旧愿意与对方交换日记,把百分之百的自己袒露给对方看。

但她没想到,自己真心实意地付出,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背叛。

无怪乎她昨晚要扇那一巴掌。

虽然手掌现在还隐隐作痛,但回忆起来,只觉得痛快。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吃剩的食物凝固在餐盘上。秦正屏系好围裙,正准备收拾,却见到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电信息显示为“老公”。

“那个人是不是你?”丈夫劈头盖脸便问。

“什么?哪个人?”

“你没看到吗?那个视频今早都转疯了。我同事拿来给我看,问我这是不是你老婆。”

秦正屏听到心里咯噔一声。

“什么视频啊?我怎么没看到?”她佯装镇定。

“在奶茶店里扇了人家一巴掌。是不是你啊?我真是服了。那女的叫李乔真吧?你怎么跟她混到一起去了?”

秦正屏赶忙点开社交软件,果不其然,自己打李乔真的视频已经有了几十万个赞,甚至还有几个UP主,对视频内容进行了二次创作。

发布视频的就是昨天那个拿李乔真日记本说事儿的西瓜条,ID名叫“无敌葵花”。

秦正屏点进“无敌葵花”主页,主页信息只有简单一句话,年龄、性别、IP地一律不显示。从昨天到现在,“无敌葵花”凭借这两条视频,已经拥有了六万名粉丝。但TA的关注列表只有三人,有两个是软件官方号,另一个竟然是“漫漫人生路”。

怪不得。

昨晚“漫漫人生路”约自己去奶茶店见面,今早“无敌葵花”就发布了见面视频。

当时她以为“漫漫人生路”是李乔真,但现在看来,李乔真如果认识“无敌葵花”,怎么可能还任由“无敌葵花”肆无忌惮地造谣?

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或许,“漫漫人生路”与“无敌葵花”根本就是一个人。

“这女的想火想疯了吧?还有那个打人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有没有兄弟把她也开了?”

“无敌葵花”的评论区里有人这样说。

评论下方,应和者众。

秦正屏觉得身体发冷。

这是她花了八年时间才勉强重建起的人生。

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的一切就这样被毁掉。

05. 下午两点

秦正屏戴了一副很夸张的大墨镜。她走到李乔真桌边,敲了三下,像是特务接头。

李乔真唰地一声拉上包间幕帘,她之前已经叮嘱过服务员,一次性把菜都端上来,如果没人叫,就不要进来。

“这下你也出名了。”李乔真说。

秦正屏把墨镜往桌面上一扔,说话依旧夹枪带棒。

“我可没你脸皮那么厚。”

“你误会我一次,我误会你一次,而且你还多扇了我一巴掌,我俩算是扯平了吧。”

“我跟你没什么平不平可说。直说吧,你还把日记给过谁看。”

“除了你,我没给任何人看过。日记一直在我家里锁着,我今天还带来了。”

棕红色的日记本表面已经开始掉皮,里面的字迹也有一部分开始褪色,倒是那枚黄色荧光贴纸,像是新贴上去的一样,依旧鲜艳透亮。

日记只写到2015年2月15日,寒假开始的第三天,那一天,秦正屏决定转学。

“之后就没再写过了,里面没有一处提到你和吴桥生,你放心好了。”李乔真说。

“比起我的日记本,倒是你的还更危险一点。”

秦正屏剜了她一眼,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撂下筷子,戴上墨镜,拉着李乔真就要走。

“去哪啊?东西还没吃完呢……”

“别废话,下次我请你。”

出租车一路往东,开上熙河路,在白桦中学对街那家奶茶店门前停下。

秦正屏推门而入,敲一敲吧台,对里面正在做果汁的小妹说:“我要找你们家老板。”

小妹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是你吧?昨天打人那个。你赶紧走吧,别来了,我们家老板今天发了老大的火,说要找您要赔偿呢。”

秦正屏莞尔,“好呀,我给赔偿,叫他出来我亲自跟他谈。”

闻言而出的是一个三十左右岁的女人,马尾随意扎在脑后,原本掀开帘子时脸上还带着笑,但等看到秦正屏,表情倏然就变严肃。

“给你看看这个。”老板把手机推给秦正屏。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店铺评分软件的界面。最顶端写着这家奶茶店的名字,底下评论区一夜之间冒出数十条负面评论。

“本来挺喜欢这家店的,结果居然接待那种人,真晦气。”

“这帮人是不是都一个团队的?拉黑了,再也不来。”

“老板真是想红想疯了,啥流量都敢蹭。”

李乔真看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她扯扯秦正屏衣袖,想说要不咱还是赶紧撤吧?

可秦正屏面不改色。

“这事儿我跟你赔不是,但你不该怪我们。你看到发视频那人的ID了吧?‘无敌葵花’,这人昨天肯定就在店里,才拍下这段视频,发了出去。你给我们看下店里的监控,一起找到那个人,叫他出来发个道歉声明,你家店的名声不就保住了吗?”

老板斜她一眼,“你当我们这儿是剧院呢?想起一出是一出。”

“最差也差不过现在了,你不想试一试,把口碑扭转过来?”

老板抬手一指,点那个还在做果汁的小妹,“你带她们俩看。”说完又用纸巾特意擦擦手,“真晦气。”

监控屏幕就摆在收银台之后,小妹一边帮她们操作,一边悄悄竖起大拇指。

“我很佩服你们的。尤其是你,李乔真对不对?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一周过去,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面对李乔真说“我相信你”。

李乔真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发酸,深吸了一口气,才把眼泪硬生生地憋回去。

“找到了!”小妹的玉手往屏幕上一搭。

昨天傍晚六点十七分,在秦正屏与李乔真桌位的侧后方,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

那男人把身体窝在沙发里,依靠两排座位间的围挡来掩盖自己。等到李乔真进门,与秦正屏发生冲突,男人才悄悄探出头,举起手机,拍下当时那一幕。

视频定格在这一瞬,小妹替她们把画面放大。男人的面容并不清晰,粗糙的颗粒把他的脸切割成一块一块的。

但李乔真与秦正屏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恰恰是因为画面的不清晰,反倒让这个人更好辨认了。

八年前,白桦中学教学楼的墙壁上,张贴了一幅巨型海报。海报里总共有七个人,是当年考上清华北大的学长学姐们。他们手拉着手,从操场走向未来。

大概是由于拍摄的照片被放大得有些过分的缘故,海报上那七个人,每个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李乔真和秦正屏对着那张海报看了大半年,每张脸都烙印在她们心里。

当然,其中最叫她们熟悉的,还是吴桥生。

吴桥生那时多意气风发,阳光照在他脸上,仿佛预示着他的未来一片光明。

明明是同一张脸,当年的锐气却仿佛全都消失不见了。奶茶店里的吴桥生,那样小心翼翼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腰。

吴桥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做出这样的事?

李乔真看看监控画面,又看看秦正屏。秦正屏脸色发白,死死攥紧双手,指甲几乎要扎进皮肤里。

06. 晚上八点

“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秦正屏问。

八年前,才放寒假的第一天,李乔真在书桌前坐到很晚。

她花一晚上的时间,做完一套模拟卷,等到对答案时,发现自己竟然只做错了两道选择题,拿到了一百四十分的好成绩。

她抱着试卷兴冲冲地下楼,准备向爸妈汇报喜讯,顺便向他们要一瓶可乐做犒赏。可是才推门进客厅,她就觉得家里的气氛似乎不太对。

爸妈严肃地坐在沙发上,正对面,竟然是夹着公文包的班主任。

班主任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什么很困难的问题,见到她,眉头一下子舒展开,向她招招手,语气是前所未有地亲昵。

“乔真,你过来坐。”他说,“正好我有事要问你,只有你才能帮老师了。”

母亲抬起胳膊,作势要拦住她,但过了半晌,又犹犹豫豫地停下动作。

李乔真就那么走过去,没人跟她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真,平日里,秦正屏是不是跟你最要好了?”班主任问。

李乔真点点头。

“我也听其他同学说了,说你们俩总凑在一块儿聊天,你对她很了解,对不对?”

李乔真又点头。

“那你一定也知道,秦正屏跟吴桥生之间的事儿了?”

李乔真以为班主任卖这么久关子,是要问什么要紧的事儿,没想到,却是这样的八卦。

“昨天下午三点钟,秦正屏跟吴桥生单独见面了。”

“我知道。”李乔真说,“我告诉她吴桥生会来,她就跑去后台找他了。”

“今天来宣讲的学长姐有两名,为什么她只去见了吴桥生呢?”

李乔真想起在大礼堂时,秦正屏那个娇嗔的眼神,又想起她日记本里记载的各式各样少女春梦。

秦正屏总是像白天鹅一样,她喜欢吴桥生,吴桥生就会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不像自己,连喜欢都悄无声息,只能永远站在阴影里。

大概是嫉妒心作祟,李乔真听到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还没来得及思考,话就已经先说出口。

“秦正屏喜欢吴桥生,她日记本里记录了很多写给吴桥生的情话,所以才会去找他吧。”李乔真说。

她看到爸妈讶然的目光,心里有点得意。

平日里,爸妈总说要她向秦正屏看齐,现在得知这个消息,他们会不会后悔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班主任满意地点点头,拎起公文包。

“我知道了,谢谢你,乔真同学。你真的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一个高中女生暗恋一个男生,这样的事叫老师知道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李乔真以为,秦正屏顶多会挨一顿骂。

但两天后,爸妈却告诉她,秦正屏转学了。

难道是因为她说了那样的话?

怎么可能?

秦正屏是年级第一。班主任就算是出于升学率考虑,也不会轻易叫她转走。

但李乔真没脸去问秦正屏。秦正屏也没主动跟她联系。

寒假很快过去,进入到忙碌的高三下学期,李乔真没心力再去思考那段插曲。她高考超常发挥,考去北京,之后就留在那里工作。

在发生这件事之前,李乔真以为,自己与秦正屏不会再有交集。

下午三点,秦正屏穿过光秃秃的小树林,跑到大礼堂门外,仰望着那门楣上金光闪闪的嵌字。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字体拓落不羁,就像吴桥生在她本子上留下的赠言那样。

世界终将是吴桥生的,那时秦正屏对此毫不怀疑。

她一把推开礼堂后门,穿过幽黑狭长的甬道,混入乱哄哄的后台。

“我找吴桥生同学,主任有话叫我带给他。”她的双颊有些发烫,说这话时好像喉咙里在着火。

后台工作人员把吴桥生喊到她面前。

青涩的少年仅仅半年不见,就变得成熟了不少。

吴桥生穿一件黑色西装,还郑重其事地打了领结,他见到秦正屏,眼睛很快弯起来。

“正屏学妹,好久不见。”

秦正屏本来想打个招呼就走,能提前见一眼吴桥生,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吴桥生叫住她。“正屏学妹,你在复习和报考上有没有什么问题?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多交流交流。”

“你等下不是还要做报告?”

“不碍事的。”吴桥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稿子都在我脑子里,等到上台直接讲就好了。”

秦正屏被吴桥生带到小树林的连廊里。他还买了杯奶茶,给秦正屏捂着暖手。

“自从念了大学,我就很想念这里。虽然大家都盼着念大学,但实际上,还是高中最让人怀念。”

“大学好玩吗?听说能加入很多社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吴桥生叹了口气,“哪有那么随心所欲?就像我想谈个恋爱,不是也找不到人谈。”

吴桥生凑近了身子,他的呼吸喷到秦正屏的皮肤上。

秦正屏觉得有点不舒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吴桥生,身子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正屏学妹,你喜欢我吧?”吴桥生突然拿起秦正屏的手,摁在自己的裆部。

“想不想试一试?”

吴桥生的嘴巴贴上来,黏糊糊的。他的牙齿咬住秦正屏的嘴唇,舌头用力地往里面拱。秦正屏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耳边的风呼呼作响。

有一部分的她在轻声低语:“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张开嘴,答应他的要求。”

但另一部分的她却摇响警铃,叫她咬破吴桥生的嘴唇、推开他的身体、甩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跑开。

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跟在李乔真身后,准备排队进大礼堂听讲座了。

讲台上的吴桥生依旧温文尔雅,与在连廊时判若两人。

他把自己的QQ名片挂在LED大屏幕上。秦正屏看到无数学弟妹扫码请求添加他的好友,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强忍着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那天放学后,她便去找校长,把吴桥生的所作所为讲给他听。

校长的目光透过镜片,冷冷地打量她良久,说:“你先回家吧,我会调查的。”

这便是他们的调查结果。

班主任找到李乔真,得知秦正屏在日记本里记录了她对吴桥生的爱慕之情,于是便直接杀到她家,叫她父母翻出那本日记,把少女怀春的幻想公之于众。

秦正屏至今还记得父亲厌恶的冷眼,还有班主任脸上闪过的讥讽。这样的东西拍到校长的办公桌上,校长说:“你私自做做梦也就算了,这么羞耻的事情,怎么还能搬到台面上来说呢?桥生可是从我们学校考上清华的青年才俊,你这样污蔑他,以后清华的自主招生还要不要给我们名额?”

当时吴桥生也在。他拿过日记本,随意翻了几页,朝秦正屏扯出一抹完美无瑕的笑。

“正屏学妹,想不到你这样深情呀。”

父亲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一把将那本子烧毁。

“丢死人了。”父亲关了秦正屏两天禁闭,做出了要给她转学的决定。

这件事从此在秦正屏家里成了禁忌。自那以后,秦正屏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有时是被突然闯出来的妖鬼死死压住,动弹不得。有时是身下突然起火,来不及逃跑。有时是粘腻腻的大舌头舔食她脸颊,脸上的皮肉一片片剥落。

从噩梦中惊醒,她深埋于心底的恐惧无处安放。她尝试着与之共处,直到它变成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

而如今,那恐惧正在她体内苏醒。

07. 上午九点

“我真没想到吴桥生会做出这种事儿来。”李乔真说。

秦正屏嗤笑。“张远树你就想到了?”

“你应该能理解我吧?”

“能啊,但我不想理解。”

补习班的老师走过来,“我们校长已经下课了,她请二位去她办公室。”

李乔真和秦正屏戴着墨镜、口罩,跟在老师身后,挤过嬉闹跑跳的孩童,上到二楼。

校长请她们入座,还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吴老师前段时间已经提交辞职报告了,这几天该由他上的课,全都交给了其他老师来代,你们要是想联系他的话,还是打电话或者去他家比较实际。”

“但我们不知道他的号码和住址。我前两天还听白桦中学的学生说,想要报名他的课,怎么这么突然就辞职了?”

校长沉吟片刻,目光把李乔真和秦正屏上下扫视一遍。

“二位最近不太好过吧?”

李乔真扯出一抹苦笑。

“你们找吴老师是为了什么呢?”

“您也有关注那件事吧?‘无敌葵花’想必您也有所了解。我们昨天去奶茶店调取了监控录像,发现偷拍我们吵架,又把视频传到网上去的‘无敌葵花’就是吴桥生。”

校长听到这个消息,倒是一点儿也没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们了。”她说。“其实是我主动辞退了吴桥生,因为他的风评不太好。”

吴桥生是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才在大学毕业后放弃进入外交部的机会,回到旧湾做一名不起眼的英语老师。

“他应当很不甘心吧?穷苦人家飞出来的金凤凰,还没等到展翅,就被迫收敛羽翼,蜷缩在这样偏僻的小地方。

我们只是一家培训学校,虽然口碑很好,生源多,也不愁赚钱,但到底没有编制,说出去不好听。吴老师才来上班那段日子,跟同事闹了不少别扭。

但他专业是一流的,我看中他名校出身,排课都最先紧着他,好让他能有足够的时间带父亲看病。

一开始,他优势的确很明显。哪怕只用五分力,也能把课讲得绘声绘色。很多学生家长点名要他教,他一度是我们这儿最炙手可热的明星教师。

但后来,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好几个女学生哭着来我办公室找我,说吴老师课后单独把她们留下来,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还总是借故触碰她们的身体。

我还要办学校、教学生,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人毁掉我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品牌,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不过,听说他最近在备考教师编,白桦中学好像挺看好他的……”

校长到底把吴桥生登记在她这里的号码和住址给了李乔真和秦正屏。但号码拨过去是空号,住址找过去,也早已人去楼空。

吴桥生像是人间蒸发,小小的一个旧湾市,偏偏找不到这么个大活人。

“QQ号呢?他当年不是把QQ名片在LED大屏上投影过吗?”秦正屏问。

“但他一直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李乔真说。

“我倒是有——”秦正屏的语气有些犹疑,“但都在我的旧号里。当年发生那样的事,我就没再用过那个号了。”

秦正屏已经不记得那个QQ号的密码,与之绑定的手机号也早就停机不再使用。

“打个电话试试吧,万一被其他人买走了呢?”李乔真说。

电话拨过去,几乎瞬间就被接起,对面听声音是个老妇人,讲话慢吞吞的,听到她们的请求,没怎么犹豫,就答应帮忙。

信息加载中。蓝色的进度条一点点被填满。

99+的消息红点弹出来,最近一条消息,竟然就是吴桥生发来的。

发送时间为2015年6月。

“正屏学妹,考得怎么样?我目前还在北京,欢迎随时来找我。”

再往上翻,从二月到六月,几乎每一周,吴桥生都会发来消息。单看文字就像是好心的学长在关心学妹,但联想到吴桥生曾对秦正屏做过的事,这些消息只会令人感到胆寒。

2015年2月之前的消息,则基本都是秦正屏主动发的。她向他分享自己今天的经历,天边一朵好看的云、草坪里盛开的淡紫色鲜花、月考又考了第一名、《放牛班的春天》很感人……

还有一些随手拍下的照片。教学楼墙上那幅过于惹眼的巨幅海报、体育课上做示范动作却不慎摔倒的体育委员、大礼堂上金光闪闪的题字,还有一个红棕色封皮的日记本,本子最末页,贴了一张黄色荧光贴纸。

“我好朋友的本子,是不是很好看?我可喜欢她的这张贴纸了,感觉贴得很有艺术感。”

吴桥生回复了她一个眨眼笑的表情。

“所以吴桥生拿到我日记本的信息,是因为你?”李乔真惊叫。“你怎么可以把我的日记本分享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秦正屏目光飘忽,刻意不去看李乔真。“我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08. 零点/二十四点

回京的列车拥挤不堪。李乔真买不到高铁票,只好买了绿皮火车的硬卧,在车上躺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到北京站。

零点时分,车厢已经熄灯,周围鼾声四起,李乔真瞪着眼睛盯着床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后天是法院开庭审理张远树猥亵案的日子。尽管律师说她可以不出庭,但李乔真还是坚持要在现场听法官宣判。

此时,距离她回到旧湾,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网上的舆论声浪开始消退,虽然案件开庭审理的消息曝出后,又有些网友给她留言或私信,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还是被新出现的热点事件吸引走,李乔真早已成了明日黄花,嚼不出什么新味道。

不过律师还是叫她多加小心。

“路上戴好口罩,别随便跟人说你的名字。你安安稳稳地等到后天,法庭宣判之后,还不一定出什么幺蛾子。”

律师也没把握这一次会胜诉。

的确那一晚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如何就能证明张远树有越轨行为呢?

酒店前台说,两人办理入住时,没看出李乔真有异样,她跟张远树手拉着手,前台还以为两人是情侣。

所有的医学检测都做过了,在李乔真的身体里并没有检测出张远树的体液,衣物上也没发现张远树的人体组织。

李乔真很确定自己断片了,醒来后又觉得下体火辣辣的,但酒店房间里又没有监控,这件事没有一项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

就像八年前,在学校小树林的连廊里,吴桥生对秦正屏做的那件事一样。

小树林里也没安装监控,秦正屏的日记本里又记录了十分露骨的怀春幻梦,尽管李乔真当时没有在现场,但她能猜得出来,无论是班主任、校长,还是秦正屏父亲,心里在想的一定是:“你明明就是自愿的吧?当时甚至很享受吧?你情我愿之后还来做状告揭发这种事,真卑鄙啊!”

那些网友也是这样想自己的吧?

如果你真的喝多了,又怎么会跟前台交谈自如?

如果你真的被强迫,医学检测为什么一点都没检验出来?

如果你明知自己不能喝那么多,为什么不在应酬时克制一点?

你根本是想仙人跳吧?或者你们早就达成权色交易了吧?不管张远树是什么货色,反正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当时,面对这样的声音,李乔真还天真地以为,叫吴桥生出来道歉澄清,或许就能阻止谣言的传播和裂变。

她跟秦正屏也确实通过那个QQ号,联系上了吴桥生。

但吴桥生一口回绝了她们的要求。

“我说的话怎么也是部分真实吧?乔真学妹,你当时难道不是喜欢我吗?你给我发了十几次好友申请,我的手机里到现在还留着记录,难道你想让我把这件事曝光,在网友心中留下‘痴女’的印象?”

他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神色,“‘天哪,这个女人真的太恐怖了,完全是跟踪狂吧!’你想听到他们这么说?嗯?”

那次谈话双方不欢而散,还没等到家,李乔真手机里就弹出一条链接。

“无敌葵花”又发布了新视频。

视频内容就是八年前,李乔真发给吴桥生的十几次好友申请。

“乔真学妹,谢谢你呀,提醒了我还有这条素材。”吴桥生给她发了条信息,文字之后还加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

但这条视频的传播范围远没有前两条广,只零星得到了几百个点赞。当时有一起虐狗事件在网络上突然火了起来,声讨声和骂声都对准了那起事件中的两名中学生。

李乔真竟然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后来,听说吴桥生的教师资格证考下来了,白桦中学决定聘请他担任英语老师。吴桥生注销了“无敌葵花”的账号,大概是看李乔真已经失去了流量,对于她的消息一概已读不回。

秦正屏开始联络在补习学校里被吴桥生骚扰过的女生,总共找到了八个,但有六个都拒绝透露更多信息,另外两个同意跟她见面,一个愿意匿名作证,一个主动提出要实名举报。

她开始为这件事奔走,咨询律师、联系教育局,还准备对吴桥生提起诉讼。

李乔真回北京前,在白桦中学对街那家奶茶店,两人又见了一面。

奶茶店的生意依旧不景气,老板在考虑把这里改成咖啡馆。她见到李乔真和秦正屏两人,依旧表现得横眉冷对,但却私底下嘱咐吧台小妹,特意给她们挑了一个有帘子可以遮掩的小包间。

“这件事最好的结果,就是吊销他的教师资格证。我准备把事情往大了闹。中国人不都讲究中庸吗?如果我要在房间里开扇窗户,他们一定会说不行。但我要是准备掀掉整个房间的天花板,他们又会说,要不就开扇窗吧。”

“我也不知道我这件事会是什么结果。但我已经想好了,等这件事结束,我就一边打工一边环球旅行。我前两天看了一个视频,博主去南极岛环游。你知道吗?在南极,人类是不能主动触碰企鹅的。”

“要是我们也是企鹅就好了。”

清晨,列车进站。李乔真顶着昏沉沉的脑袋,跟着人流挤下车。

北京才下过雨,空气里一股青草香。李乔真抬起头,看到太阳的金光劈开黑压压的乌云,把碧蓝的天空照耀得一片透亮。

金光里,两道彩虹垂拱天边,晕染出淡淡的霞光。

“双彩虹!”李乔真拍下照片,给秦正屏发过去。

秦正屏也回复给她一张照片。

那是旧湾市的天,也如北京一般,白虹贯日,金光漫烂。

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09. 凌晨两点

手机亮起荧白色的光,嗡嗡的震动声把李乔真从睡梦里吵醒。

“出结果了,李乔真!”秦正屏在电话那边叫道。

李乔真一骨碌从宾馆的床上爬起来,“怎么样?什么结果?”

一张图片传送过来。是发布在教育局官网上的公告截图。

《旧湾市教育局公开曝光第二批8起违反教师职业行为十项准则典型案例》,其中第六起案例上,赫然写着吴某生的名字。

李乔真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发酸,她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此刻挂着电话,她同相隔万里的秦正屏一道儿,痛快地哭了一场。

凌晨两点,挪威的特罗姆瑟,淡绿色的极光把夜空晕染得宛若一块画布。李乔真推开宾馆大门,走入夜色中,深吸一口冷气。

极光听到了她的祷告吧。

昨天上午,她才接到律师的通知,根据二审宣判,张远树因猥亵罪,被判处一年半有期徒刑。今天凌晨,她就接到吴桥生被吊销教师资格证、勒令开除的消息。

两块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不再,她终于可以好好在这片净土看看天,再睡个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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