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绑两天了,我求你了,我求求你们,靠我一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去追李凡江的路上,我给嫂子打了一个电话,却迟迟说不出话,然后我就哭了,像是一种委屈,这五年来积压的委屈,让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个警察。
马队,最后再帮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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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故事计划·探暗者系列004《杀心如焚》,连载继续,敬请追更。
第拾章·赵前林
01
12月26日,下午三点,车一路未停,开到安徽砀山。下国道时,我把同事换下来,速度不减,追着西面天上的太阳往前开。金乡警方刚刚打了电话,门进去了,人不在,屋里被翻过,厨房里有锅面条,已经上冻了,放置了至少有一天时间。
但技术员在屋里发现了一组脚印,痕迹还很新,应该是刚留的。他们简单询问过楼上楼下住户,但过去几天没有什么可疑的线索。我满头汗,急得烧心,油门不自觉地踩到底,几次险些撞到,仿佛逃命。每当刹车,我都恨不得利用惯性,破开窗户飞出去。
邱坤利打来电话,同事帮我接听,护到我耳边。邱坤利说,前林,你到哪儿了?我说,马上到牡丹,你们进去了吗?他说,还没,人来得太多了,正过关,等检查。陈世杰,天津警方找着了,你知道我们为啥在天津找不着他?这小子挂的是河北的户口。我皱着眉头听,说,李凡江呢?李凡江确定了吗?他说,还没有,那边不知道啥事儿,不好配合,等我们到了再说。
前方红绿灯,最后两秒,前头车过慢了,把我拦在了线内。我拍了两下方向盘,骂了一声,打铃,加速,闯过红灯。邱坤利说,你注意点安全,别着急。我撇开头,说,不说了,挂了吧。他说,不一定是,你咋就肯定那小孩是王春朝呢?
我说,金乡刚传过来,老牛他闺女就一个女儿,孙女还没结婚,上哪儿弄二胎?这时间点失踪,陈世杰还自首,情况你看不明白啊?他说,老牛啥时候失踪的?我说,前天就请假了。他说,是啊,前天,哪怕是,也两三天了,不急这一时,慢点开。我说,你是真不明白啊?陈世杰今天自首,很有可能是王行运回来了。
挂了电话,我让同事给队里打了一个,没人接,打给值班室,说邱坤利把闲着的都带走了,其余人要么有任务要么得值班。又打给副局长,说辞一样,没人,都有任务,暂时错不开,辅警倒是能给我协调两个。
我说,眼睛好使就行,你领着人过去,越多越好,到地儿,找医院监控、社会监控,凡是监控就看,时间拉到一星期内,仔细查,指定能查出来。副局长说,这啥意思?我说,那家属院在闹市,要想躲着,这位置没啥优点,但挨着医院,小孩可能有什么病。他说,行。我说,唐局,得抓紧点,就这一次了,这次要是晚了,这案子可能就完了。他说,你放心吧。
四点,我开到牡丹,过外环三叉路口时,我停下车,把同事放下,让他回队里拿枪,叮嘱了三四遍:“要实弹”。我继续往金乡开,走君子路,上105国道,太阳已经被我甩在身后,黄色的余晖照在后窗上,在车里闪出流动的金光来。四点过五十分,我到达金乡界,进金城路时堵车,挪了十几二十分钟才到人民医院,车更多,人也多,挤着往老牛居住的家属院凑。
我摇开玻璃,喊前面堵路的司机,让他让开,司机看我一眼,不言语,又惬意地扶着车顶往里望。我喊,我是警察,让开!司机不耐烦地看我一眼,关门回坐,马上又出来,敲着车顶说,那你也得让前面的车让开啊!我骂了一声,把车停在原地,挤过蜂拥的人群,男人,女人,小孩,老人,吵吵嚷嚷,交头接耳。
我跑进家属院,几辆警车把道堵住,几名警察堆在楼下,每人都点了根烟,抽得不急不慢,好像在扎堆等开会。一个跟我对接过的老刑警发现我,站起来,但没动弹,点了点头,说,来了。我忍着火说,咋样了?他说,楼上勘察着呢,发现一串脚印,法医说……反正痕迹时间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我说,你们在这儿干嘛呢?他说,问话啊,刚扫完楼,另一队还没完,等集合。我点点头,看一圈,指着最末尾一排楼说,那楼也得扫,是不?他说,对,应扫尽扫,你放心,指定配合。我说,对面小区扫了不?他没说话,表情僵在脸上,其余几人统一停下来,盯着我。
他笑了一下,赵队长,这话啥意思,知道你急,哪儿不对劲,你直说。我吸了口气,火压下去,说,维持秩序的人呢?路上都堵成啥样了?怕老百姓不知道这事儿?他“咝”起来,跟其他人互看一眼,说,小沈呢?不是让他联系交警了吗?又掏出手机,拨号,对我说,我们也刚下来,都没闲着,这不,正对信息呢。我说,有线索吗?电话通了,他走到一边,摇了摇头。
我闭了下眼,努力压火,这时法医从楼上提着箱子下来,我冲上去问,咋样了?他说,足迹挺完整,找到了几枚指纹……我打断他,关键的?有用的?他狐疑地看着我,足迹和指纹还没用啊?我说,不是,等检测太慢了,能直接证明人物关系和社会关系的?他摇摇头,错开我,又说,楼上还在查,我得送去检测了,你等会吧。
我往上爬,到二楼,气压低得厉害,爬上就有点喘不上气了。门前有个民警守着,我出示了证件,直接往里进,民警在身后拦,诶,诶!还没穿鞋套呢!两个民警在客厅和厨房翻着、扫着,见我进来也愣住,问我,干嘛的?我没回应,从桌上捡了双手套,直接进卧室,翻抽屉,掀床垫,把衣柜的衣服全摸了一遍。一个民警过来,要拦,我急得满背汗,手乱打了一下,喊,没用!别他妈扫了!这不是绑架,是报复,得赶紧确认他们的社会关系和活动轨迹,再拖就晚了!他说,你出去跟领导说,别影响我们工作。
我深喘两口气,出卧室门,走两步又转头问他,有其他线索吗?他说,你再妨碍,有也被你破坏了。我说,孩子书包呢?找着了吗?他说,没有书包。我说,痕迹先放一放……他说,出去。
我下到楼下,原先那几名民警依旧站在原地,还多了两三名,旧烟换新烟,仍在嘴上叼着。我过去,老刑警收起手机,说,赵队,医院那边有进展了,找着牛富强他闺女了,现在正去局里。小孩的确有病,在医院看过,心理病。又说,周边监控派人去看了,一会儿我们也过去,别着急。我说,现在咋不去呢?他往外指了一下,出不去,路封了,正疏通着呢。
我往外望,发现提着痕迹物证的法医才刚出门。我说,四五辆车的人,全他妈扫楼,就没一个维持秩序的啊?他苦笑一声,找人维持了,县城道你也知道,乱,电车摩托车机动车都一条道,前头不走,后头过不去,直接就锁车走了。我一肚子气,没处撒,憋得快爆炸了。
这时手机响起来,邱坤利,说顺利进天津了,正往当地单位赶。我说,你带走多少人啊?他说,二队带了两个,技术组跟来一个,正好一辆车。还问,咋啦?我说,城里拆迁,贺峰民的案子还在跟,本来就缺人手,你带走仨,你咋不把警察局搬走呢?他说,那不寻思李凡江在呢吗?我骂了一声,撂了!
我焦躁,在院里一遍遍走,紧张超过过去任何一个时刻,感觉蹲下就能吐出来。手机又响了,是唐局,说人布置好了,监控去查了,医院摸了,附近走访也安排了。挂了电话,我想到个事儿,又打过去,问,105国道收费站安排人了吗?他说,没有。马上又说,我知道了,这就安排人过去。
路还没通,十分钟前堵着门口的车还停在那儿。我过去,问老刑警,堵多长啊?他说,一公里多,别急,前面已经活动了,马上通了。又一个电话进来,是回队里拿枪的同事,问到哪儿找我?我说,你在哪儿呢?他说,马上到家属院,堵车了,都快堵到郊区了。我骂一声,让他下车,跑步过来。
路通了,但车流很慢,一点点往前挪。我急得不行,冲过去,声音大了些,你让他们避一下!你们先走!老刑警连忙“哦”了一声,挥手喊,上车,都上车!我叹口气。一个年轻警察看见,收下腿,到跟前,说,你嘟囔啥呢?我说,我嘟囔啥咋了?他说,你骂多少句了自己心里没数啊?光你一人查啊?我们都是吃干饭的?指挥谁不会啊……我听着,快急疯了,咬着牙说,行,对不起,时间紧,咱快点行吗?
他斜我一眼,坐进车,跟身边人念叨,多大谱啊,光说不练,真会显摆……老刑警听见,从后面一辆车下来,特地过来,训了年轻警察一句,又对我说,赵队,他小孩,刚进队,脾气大,啥也不懂,别跟他一般……我揪着头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痛苦地说,我求你了,求你们了,已经两天了,不是现在发生的案子,已经晚了,赶紧走吧。
老刑警尴尬地点点头,骂了年轻警察一句,这才往车上走。牡丹的同事这时跑进来,进门见到我便喊,赵队,咱的车被人砸了。老刑警又站住,问起话来。
我急得头晕脑胀,不自觉蹲下,不停喘气,感觉天地在转。楼上又响起动静,两个法医提着箱子,缓步下来。我有力无气地冲上去,问,有啥发现?走前面的法医摇摇头,挺干净,啥也没有。
走了两步又说,找着把钥匙,跟屋门对不上,可能有其他地方。我在原地站着,忽然一顿,追上正要出门的车队,问老刑警,隔壁住人了吗?他说,2-1是两口子,最近老家盖房子,很少回来。对门2-2没住人,房主去世了,我们正联系他儿子……
我扭头往后走,拦住法医,说,钥匙给我。他说,啥?我说,给我。他不动弹。我说,给我,有什么事儿我负责。他还在犹豫。我喊出来,给我!
我往上爬,到2-2,擦了擦手上的汗,钥匙伸进去,旋转,“咔啪”一声,门开了。
02
我在栏杆上趴着,心累,身体也累,困意和兴奋搅合在一起,折腾着脑袋,想抽根烟,一根就好,估计能清醒一点,能让脑子跑起来。同事在一旁站着,我说,给我根烟。他摸摸脑袋,说,赵队,我不抽烟。
站岗的民警在楼道口,我过去,说,兄弟,借根烟。他摸了摸衣服口袋,说,在车上呢,没带。法医从屋里出来,我又过去,问,啥情况?他说,书包没找着,找着几张画图。他把一张画纸拿给我看,一家三口,背影应该是个公园,有河,有树,有鸟,三人一脸笑容地吃着雪糕。他指了一下底部,说,留名是王春朝。我说,我操。他又要进去,我拉住他,说,同志,你有烟吗?他摇摇头,我不抽烟。
一旁的同事说,赵队,我给你买去。我拦住他,问,你开车了吗?他说,开了。我说,你别在这儿了,去105国道收费站,看监控,有情况立马给我打电话。他说好,下楼,走完一节楼梯又上来,偷偷把枪塞给我。我说,实弹?他点头,实弹。
同事走后没多久,法医出来,敲了敲门,脸上表情有些紧张。他递给我一双鞋套,说,你得看看这个。我套上,跟着进去,2-2跟2-3格局差不多,厨房靠门,主卧和次卧东西向。我跟进主卧,床上防尘布上摆着一个什么东西,另一个法医用刷子扫着。我眨了眨眼,靠近了,看清了——是一颗骷髅头。
法医说,头盖骨有裂缝,钝器伤。我说,郝贺全。他说,这还得再比对和鉴定。我说,跟郝贺全尸骨丢失的部位吻合吗?他说,说了,这得比对。我说,你大概估摸一下。他说,科学不能估摸。 我说,那咱不说科学,你就说像不像。他沉思一阵,皱着眉头说,还是得检测。我说,行,我知道了。
将近七点,我从家属院出去,往分局赶,跟副局长会合。天黑了快俩点了,路上还是有不少人,道也堵,人的天性,总得下来看看,哪怕对自己一点用也没有,也得知道发生了什么。车同事帮我停在路边,副驾驶车窗玻璃被人砸了,路上又乱又闹,不知道是谁,只能不了了之。喇叭声响了一路,我一路破道,赶到分局,副局长在门口等我,见我下车便往里进。我撵上去,他递来一份资料,说,牛富强的女儿到了,等着做笔录呢。
我没接,推回去说,人还在?他说,在,不过辖区民警已经问过一次了,你看看。正门左手过道第一间是会议室,两个民警在里面忙活着,预备开会。我说,哪个房间?我问两句。他又递过来资料,说,你看资料就行了,别问了,不合规矩。我挥手打开,力气重了,资料往前飞出去。我叹口气,声小了些,唐局,两天了,再耽搁下去,拦不住。他看我一眼,没说话,指向最里间的门。
我推门进去,一个中年女人坐着,吓了一跳。我说,你爸跟你说孩子哪来的没有?她说,不刚说完吗?我说,再说一遍。她说,说是朋友的,出去打工了,孩子有病,让我爸看。我说,你没问?她说,没问。我说,医院没查到记录啊?她说,孩子没户口,没走公,院里我有认识的,帮忙看的。我说,叫啥也不知道?她说,不知道。我说,收钱了,是吧?她没回复。
我说,啥时候联系不上的?她说,我爸前天打的电话,说把孩子送回去,我也没问。我说,这两天没联系?她摇摇头。有人敲门,副局长拉开半拉门,说,监控组那边发现点东西,你过来看看。我跟着上到二楼,一个会议室,大桌子上摆了十几台电脑,插线板铺满地,比外面都热上好几度。
一个技术员招了招手,把屏幕移出来,黑黢黢的,时间显示2007年12月23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应该是个店铺监控,角度自东向西,能看见家属院的大门,一辆面包车停着。技术员点播放,三个人出来,两大一小,一个看身形年老的人带着一个孩子进了后座,另一个人绕到另一边,上主驾。马上又出来两个人,站了几秒,一起进了后座。
我揉了下眼,把技术员挤开,暂停,画面拉近,小图裁剪下来,放到另一个软件里调了调参数,亮了,比之前清晰了,技术员先我一步惊叹了出来,兴奋地分享,车牌号!331Z4!副局长马上动员,指挥同事跟当地交警对接,协助公路监控,并安排人手走访当地租车行。我出去,脑袋胀得厉害,阵阵迷糊,下到一楼,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副局长追出来,看我不动弹,说,没事儿,你想问就问去吧。我说,不问了,没用,别找知情人了,根本没有。他说,咋的呢?我说,李凡江来了。我对上他诧异,说,跟在牛富强和王春朝后面的人,就是李凡江。
我有些晃,扶着坐到椅子上,难受地说,他23号就把人绑了。他踱了两步,说,没事儿,别悲观。我摇摇头,又说,我不认为孩子会出事儿。他说,那你啥意思?我说,23号,现在26号,三天,如果王行运已经来了呢?他没说话,抄兜陪我站了一会,接着拍了拍我,往楼上走。
我想起件事儿,喊他,牛富强的手机号码查了吗?他说,查了,他没怎么打过电话,12月就拨出两通,我们核实了,是他卫生室的同事。我点点头,又一愣,站起来说,不对啊。他说,哪儿不对?我跑到问询室,推门进去,问,你爸前天给你打的电话?24号?她迷茫地看了跟进来的副局长一眼,点点头,对,24号早上。我也看副局长一眼,说,用的哪个号?
副局长上楼送手机号码,我有些头晕,没跟着,到外面小卖铺买了瓶可乐。兴是一天没吃饭的缘故,缺糖,三口喝完,精神好了些,头疼也恢复了点,但铺天盖地的累却涌出来,一瞬间的事儿,好像担了万斤重,往公安局迈脚都沉重。我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些,逼着自己脑子活络起来,先看眼前的,这案子我跟了五年,哪怕死也得死这上面。
刚到门口,手机响了,邱坤利。我接通,邱坤利说,前林,我到了,见着陈世杰了,审了有一会儿了,啥也不说。我打算去他家看一眼……我打断他,不用了,李凡江没在天津,来金乡了。他骂了一声,我操!我说,啥也不说?他说,对,不吭腔。我说,你把电话给他。
对面响起脚步声,约有半分钟,邱坤利说,行,你说吧。又说,扩音哈。我说,陈世杰。对面没人说话。我说,陈世杰,1966年生,山东省菏泽市牡丹县高韦镇韦东村一组,你家门牌号是431,你爸妈是412,已婚,有个闺女。1996年,你在商丘虞城开了家饭馆,实际是赌场,这案子当时没查出来,但现在有证据了。
2001年,你在高韦开了间棋牌室,涉赌,放贷,跟商丘桑迪、东明钱兴奥和菏泽彭颂明勾结,三家串通,放贷、收贷、洗钱。五个被害人中,一个一级残疾,四个二级残疾。钱兴奥死刑,桑迪和彭颂明判无期……我有些抖,闭着眼说,你现在配合,有可能这辈子还能出来。
没人说话,静得像挂了。我说,陈世杰,差不多了,该结束了。还是没有动静,几秒后,邱坤利声音出来,你老婆孩子就在外面呢,想想你家里人。我等了一会儿,血往头上涌,我说,他闺女多大?
邱坤利可能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说,十五六吧。我说,把他老婆和孩子抓起来。邱坤利“啊”了一声。我说,他跑出来这么多年,媳妇跟孩子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知情不报,都是从犯,审,把他闺女和媳妇都送进去。
一个声音传出来,很高亢,她们不知道!
我说,知不知道抓了再说,你放心,哪怕不知道,我也给你审成知道。一阵嘈杂的声音,手机好像拿远了。我红着眼说,别挂!放下!邱坤利小声说,跟你说了扩音,都听着呢,你说这话干啥?我说,有啥事儿我负责,拿回去。他说,你注意点。我说,拿回去!
又一阵嘈杂,邱坤利说,行了,你说吧。
我平复了下心情,说,陈世杰,我知道电话是李凡江让你打的。他来了金乡,我也知道。他没有说话。我说,我找你五年了,你逃也逃五年了,差不多了,趁现在可能还没晚,把话说出来,你就当替你老婆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对面传来抽泣声。我说,现在你面前还有个机会,把握住吧,不要让你家里人替你选择。
静了很久,哭声在两个空间里回荡,良久,他说,他只说要回去,别的我不知道。我松了口气,邱坤利替我补上,回哪儿去?回金乡?他说,是,我帮他找了辆……我没再听,把电话挂了,蹲在地上,深喘了两口气。
副局长护着手机从楼里出来,见着我,喊了一声,打电话不接呢?我费力地站起来,往前走,问,咋了?他说,通话记录打印出来了。我跟着上楼,进屋一刻,里面的噪音聒得我感到窒息。副局长接过技术员的打印纸,递给我说,“151”开头,这号挺可疑,没实名,没注册地。我说,黑号?他说,应该是。他侧过身来,手指头划了一下,说,三个月内就拨过四个号码,一个是医院的,一个是孙六村卫生室的,一个是牛富强他女儿,最后一个……我的手机响起来,我拧了下双眼,没力气接。
他说,最后一个“138”的号,拨打得最频繁,通话时间也久,11月15号,打了二十一分钟,最后一个通话是前天,24号早上,打的就是这个138的号。我点点头,揉了揉眼说,查了吗?他说,查了,最后一次通话在连云港。
手机又响了,我掏出来,接通,你好?没人说话,对面很静,也可能吵,但被眼前的乱盖住了。我往外走,继续说,你好?对面说话,声音我听不出特点,赵警官?我出了屋,把门带上,尽量冷静地说,我是,你是?噪音没有了,世界静下去了,我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像面对面。
他说,我是王行运。
我说,你说,我听着。他说,老牛领着一个孩子,他俩都不见了。我点点头,王春朝,我知道。他说,是李凡江办的,前天,12月24号,早上李凡江给我打了电话,应该是23号晚上绑的。我点点头,行,知道。又问,你在哪呢?他说,两天了,没动静,难说李凡江会办出什么事儿。我不知道说什么。他说,赵警官,麻烦了,孩子没错,孩子重要,孩子不该死。
我忽然间感到难过,说,任何人都不该死。他没有说话。我说,五年了,死了那么多人,该停下了。郝青松,自首吧。“嘟”的一声,对面把电话挂了,我靠在墙上,感到怅然。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副局长从屋里冲出来,激动地说,打了!又打了!打的还是“138”的号!通了,就在这儿!就在金乡!
03
晚上八点半,牡丹能调动的警力几乎全来了,四辆车,近十五人,协同金乡警方进行搜查。手机方面,通过查询,老牛“151”的号及疑似王行运“138”的号连接的都是金乡的基站,王行运拨给我的号码是部丢失机,失主已经报案了,应该是王行运偷的。
我跟着一辆车跑,翻医院周边的住宅、旅馆和网吧,俩小时,一无所获。不光我们,对讲机里所有的声音都是“无发现”。
回到局里,我有些低血糖,坐在台阶上,看着换班的同事上车,警铃响起来,往外开。副局长跟在后面,换了件衣服,里面套着防弹衣,他递给我一个对讲机,说,一天一夜没睡觉了,歇会儿吧,交警那边把监控送来了,有发现打电话。我点点头,抹了把脸,说,交界设卡了?他说,放心吧。我想多说一句,嘱咐,强调,但头痛得厉害,一晃就晕,仿佛身体在阻止我说话。他拍了拍我,追上队伍,离开了院子。
我又坐了一会儿,持续紧张便是空虚,稍一愣神,手脚就软,身子就轻,感觉放松了能飘起来。技术员从楼里出来,喊我一声,我站起来,起猛了,犯晕,晃了两步才站稳。我说,咋了?他说,车牌号是套牌,车跟丢了。
我跟上去,他挪出监控视频来,一个乡道监控,12月23日凌晨五点过十分,331Z4开了进去。技术员说,最后的行迹了。我说,一路没停?他说,这不保准,监控有缺口,但时间对得上。我想了想,交代了几句,出门,上车,往乡道赶。
乡道靠金乡外环,挨着牡丹,是条辅路,沿着外环一直开能上到105国道。没路灯,单行道,沥青铺得有些薄了,坑坑洼洼,像牛皮癣,路中央甚至都长出了野草。我拐进去,直着往前开。
山东路平,平到像被碾过似的,极少能见到自然的凸起,一个人走在其中,能真切体会到齐鲁大地的沉稳和大气。路两旁种着小麦,铺了地膜,车灯打过去,像流动的河水一样,波光粼粼。我穿过一个村子,车声引起狗叫,黑暗使其亢奋,过去了一两百米远声音还追逐着。一条岔路出现在眼前,往前是沟,两边通路,没有路牌,黑暗在尽头。我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右转,轮胎轧过石子,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手机响了,在沉寂的夜里像一声嚎叫,是邱坤利。我接通,说,说吧。他说,审完了,是李凡江让他自首的,但别的他确实不知道。我说,知道了。他说,我带队回去了,天亮前应该能到。我说,行。他说,还有一个事儿,罗继红你还记得不?我说,罗继红,1954年生,原牡丹药厂片剂二车间三组组长,1982年失踪。
他说,对,陈世杰交代了件事儿,说罗继红是被李凡江和孙成山杀死的。我说,他咋知道的?他说,李凡江亲自跟他说的,埋哪儿不知道。又说,但现在也不重要。我没说话,沿着小道往前开,无人,无声,无新鲜,车灯破开一层层黑暗,若换个视角,仿佛身处深渊,一直往下跌。
我不知道开了有多久,中间几次困得睡了过去,黑暗是持续的,连景色都一样,相同的桦树,相同的烂路,相同的小麦地以及相同的寂静。我一直往前,路过一片片林子,一片片麦地,或许有几条轨道,还有几条河,带着历史底蕴散发着臭味的河,塑料袋和垃圾飘在水面上,毫无生机,像死了过去。一路上我没有看到任何村庄,没有亮光,连信号塔都离我很远。又是一个岔路口,直行,或右转,但两边都没有什么亮光,一片死寂。
我意识到可能走错方向了,于是掉头,转向时,我发现右面很远的地方架着一个庞大的路牌,被车灯扫了一下,反射出光来。我往右开,约有一公里远,车道陡然变宽,柏油路也十分细腻,车窗敞着,能闻到沥青灼烧后的臭味。这是条新修的路,应该是外环的连接道。我开到路牌不远,车灯照耀着崭新的铝合金板和反光膜,“牡丹”两个字熠熠生辉。
我下车,迷茫地往前望,发现这是105国道的连接道。我转头,顿悟地朝后望,从黑暗中看到那条小道。也就是说,那条路,很有可能直通牡丹。
我重新倒回去,往前开,我破开一片片黑暗,大片大片的黑暗又在身后汹涌地追着我,像在海上开一条船。我掏出手机,给副局长打过去,我说,那辆面包车,金乡的租车行问了吗?他说,问了,没有,应该是偷的,上传了。我说,给牡丹打电话,问问牡丹的租车行。他说,啥意思?
我想起2003年,我和邱坤利在车上对搜寻李凡江无果后的反思。我说,我们之所以找不着李凡江,不是李凡江藏得深,是他已经跑出去了。副局长说,跑牡丹去?我说,让局里的人找黄艳华,有多少人派多少人,盯紧她。他说,知道了。又问,你在哪儿呢?我看着前方的黑暗说,在路上。
我往前开,穿过几个村子,林地随即变成荒原,间距越变越窄,轮胎轧在土路两旁的边沟上,一路没有任何阻挡。我往前开,105国道就在我右边不远的方向,偶尔能看见一束亮光,转瞬即逝,仿佛引领。
我开了很久,相同的路,相同的树,困意缠绕着我,一再加剧,几时灵魂出窍,忘了身在何处,只有黑暗,深不见底。副局长打过来电话,我费力接通,他说,黄艳华没在家,在医院,住了有俩星期了。我说,哪个医院?他说,东大医院,我已经让人过去了。
挂了电话,我攥着手机,久久未放下。我忽然很想马队。突然间的,没有画面,情绪也不高涨,很淡,但萦绕在心头,我想他,很想念他。我踩下刹车,想要停下一会儿,但意识到我的方向和目的后又松开。
我喘气,深吸深呼,把委屈和痛苦封印在咽喉以下,还没结束,还没进展,不需要悲壮,不需要宏大。我给马队家打过去,夜深了,十一点了,估计早睡下了。我这样想着,但没有挂断电话。通了,游原的声音传出来,喂?我说,游原,我,赵叔叔,你妈呢?她说,赵叔叔。我说,你妈呢?她说,妈妈今天没回家,林阿姨跟我一起住的。我忍着喉咙的痒,说,行,你睡觉吧。她说,叔叔再见!
迎面一个十字路口,皆是土路,间距相同,都望不到头。我停下车,看着四个相同的方向,跟过去五年很多时刻一样,看不着前路,不知道将要去哪儿。手机还在手里攥着,我咳了两声,薅了几下头发,整理了下仪表。我给嫂子打过去。嘟声像烧着的引线,“嗡嗡嗡”,搅得心里不痛快。
通了,嫂子说,喂?我愣住,不知道说什么。她说,喂?前林?我说,嫂子,你在医院吗?她说,没有,院里安排学习,我在济南呢,明天就回去。咋啦?我点点头,想说没事儿,但泪马上涌出来,突然间的,很奇怪,我没想过哭,而且情绪也还好,我想解释,但说不出话,喉咙堵住了,一股气不断地往上升,一张嘴就发出难听的吭哧声。
嫂子的声音冷静了些,咋了?前林?我摇头,但说不出一句话。来了,有感觉了,痛苦溢上来了,委屈爆发了。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没有发生什么呀,我在侦查,走一条李凡江有可能会走的路,而这条路很有可能直通牡丹。没有到终点,还没结束。我想不通,却又没办法阻止它。
嫂子没再说话,电话通着,她在体贴地等着我。我不想哭,想止住,但越哭就越是痛快,为什么会感到委屈呢?我不理解,这五年,我一开始踌躇满志,各处找,各处追,几年过去,信心消磨完了就变得焦躁和易怒。我强势,蛮横,邱坤利忍让我,副局长忍让我,任何人都跟着我的指挥走,为什么还会委屈呢?我哭得痛快,不再忍着,不去想什么,脑袋轰隆隆的,舒服,畅快,甚至有种哭过之后便会立即死亡的解脱感。
两分多钟后,我平静下来,大口呼吸,顺了顺气。嫂子察觉到,说,前林?我忙说,诶,嫂子。她说,没事儿吧?我说,没事儿,没啥事儿。她“嗯”了一声,静了静又说,是不是有消息了?我看着把我拦住的十字路口,想了想说,明天你就知道了。她说,行。又静了几秒,我说,那我挂了,嫂子。她说,注意安全。我挂掉电话,心里想着,马队,最后再帮我一次吧。
我重新回到车上,点燃火,看着十字路口,判断着方向。想抽根烟,忽然我又想到什么。我打开置物舱,往里掏了掏,翻到那包大丰收。2003年,嫂子给的,马队的最后一包烟。我取开,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才发现没火。车上没有点烟器,我下车,到后备箱翻,没有找到打火机。我感到失望,想起去年,我护着一根已经软烂的香烟走在漫天雪地里,想抽一口烟,但路上没有一个人。
我叹了口气,往主驾驶走,开门时,身后忽然射出一道白灿灿的光来,摇晃着,却又稳固,直射尽头。是辆摩托车,我站定,等着过来。骑车的是个中年人,看见我,默契地在我旁边停住。他说,咋了伙计?车坏了?我说,大哥,问一下,哪条道是去牡丹的?他往前指,往前走,再走个七八里地就到收费站了。我道声谢,上车,又问他,大哥,你有火吗?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从窗外扔进来,说,给你了,你拿着吧。
我往前开,速度加快,什么也不想,紧盯着眼前那道并不鲜明的光亮。天太黑了。像突然停电瞳孔极具扩大时所感知到的亮度,统一的黑,黑不见底的黑。远处,桦树林静止着,树影重重,错综复杂,我不畏惧,开过去,视野就开阔起来,成片成片的田地辐射四面八方。我掏出电话,打给邱坤利。他接通,我说,陈世杰在车上吗?他说,在。
我说,李凡江是哪一年杀的罗继红?没人说话,我又重复,陈世杰,李凡江是哪一年杀的罗继红?陈世杰说,忘了,他没说。我说,是失踪那年吗?他说,好像是。我说,车马店是1982年开业的?没人说话,我又重复一遍。邱坤利说,问我呢?是,82年。我说,行,撂了。
他没来得及问出来,电话就被我挂了。
我开进105国道收费站,出去,转进北外环,进入平原路。手机响了,我接通,说,你好?对面说,赵队。我说,是我,你是?没有回复,我拿下来手机,看了眼号码,“151”的开头,我往下默念,跟老牛的手机号一模一样。是老牛的手机号。对面说,我是李凡江。
明天中午14:00,大结局
编辑|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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