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家陈本豪老师的散文《新香》,分享作者对洲哥的思念之情“思念是一种苦涩,也是一份拥有,长长的思绪总让人嚼出生活或情感的味来。”……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思念是一种苦涩,也是一份拥有,长长的思绪总让人嚼出生活或情感的味来。牛反刍为精细草料,人反刍却是回收远去的时光,虽然思念并非很甜,我终究没有厌它。岁月无情,人可不能,常将自己困在一页页往事里。人来到世间是喜悦,走了却总是凄凉,为什么要走?没有人能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洲哥,走了很有一段时日,跨过了年,我依然不愿说他死了,只因为,走了还有一份期待,死了却是一个句号。小时候,我信鬼,也怕鬼,成人后,黑夜独自外出还是有点怕,却不信鬼了。

一晃五十出头,从来没见过鬼,谁能让我见一回鬼,哪怕被其吓个半死也值。闲时细想,自以为鬼是人造的,蒲松龄就是一个产鬼的大户。有时不自觉又宁愿信鬼,这都是在怀念故人的时候,尤其被那思念困惑。人死后如可以变鬼,总有法子去会他,真想看看洲哥变鬼后是何等模样,我自信认得出他来。去年年关梦过他一回,地点还是在温泉—我们最熟悉的地方。在那里相识,相交,一同走过长长的弯道。在林中漫步,听风吹竹;在阳光下谈笑,头顶白云苍狗;对桌相饮,啜一口,品一回……那次梦中,我弄不清为什么还清楚地记得他已去了那边。他与我谈了很多,很久。问他可否回来一趟,他不作答,且一副难受的样子,随后便被风吹散。

人死如灯熄,总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最多只对死者而言。一个活着的人,可以像风一样,在人身旁不经意地飘来飘去,死后却令人深深地追忆。妻子说我凡事想得太多,不能摆脱,摇摇头并没否认,其实,也无奈,有时想给脑子放点假,却枉然。近几年路走得较顺,事却太多,常感到脑子的空间太窄。一个思考繁忙的季节,恰逢挚友辞世,一份伤感,一份惆怅,像锥子一样直往心里钻。

生与死是一种轮回,万物皆如此。有生必有死,有死才有生,但世人总难勘悟一个死字。自古艰难为一死,活着总比死了好。一片残叶挂在树梢,太阳一照,她就会映出一团光影,风一来,还会发出些声响。死了既不能自享风月,也不能为他人做点什么,且给爱自己的人留下一道道难以医治的伤痕。很多人都说不怕死,我也说过,知道怕只是无益,死永远是一种存在。乡里的人每逢传递或谈论人死去的消息时,都尽力地加以修饰,比如说:登仙,过生,老了……这样的话较轻耳朵,定然减少了些许哀伤抑或恐惧,这是对生命表达的一种敬畏。

初一拜祖宗,初二拜家公,初三拜亲娘,初四拜姑娘。每年春节,亲友之间像穿梭一样往来。几千年的传统,像一道心灵的约定,乡里比城里更重习俗,否则被人视为无知或轻薄。尤其初一,那是本族中晚辈专程朝拜长辈的日子,外族人若能受人初一来朝,的确是一种殊荣。但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这种殊荣献给了死人,“亡人为大”这句话似乎成了法典,无论族内族外一律等同。

故乡里处理丧事且不论排场,风俗与规矩颇多,恐怕写一本书也难以交待清白,这里只想谈谈给洲哥“新香”的事。“新香”其实也作“兴香”讲,人,生来一片天,死后三尺土。一个生命结束了,大地间就隆起一个土包,坟头上总得有人燃上几支香,于是,死后的第一年谓之新香。此后三年内,除忌日,每年的清明与腊八,都由自己的后人去坟头接济香火,以示生命不衰,香火不灭,谓之“兴香”。惟有孤寡老人,死后就难以有人祭祀香火,那是亡灵最大的悲哀。但最重要的是人死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那是“新香”最讲究的礼节。凡至爱亲朋,每逢大年初一,必得去死者家中燃放一挂鞭炮,在灵前行三叩九拜大礼,再烧三炷香。

今年初一是洲哥“新香”的日子,我却没能前去叩拜,虽说给嫂子去话告了罪,但愧疚感抹也抹不掉。父亲去了十多年,高堂尚健在,每当看到满堂绕膝的儿孙,她就笑着说有信心闯过百岁大关。母亲今年在小弟家过春节,大年初一,如我不去,老人定不开心。我与小弟家间隔很远一段车程,一去一来就把洲哥新香的事给耽搁了。

洲哥很重情,特别钟情故土,每年都回故乡几次,不管遥遥路途,背着大包小包,挨家挨户地走,惟恐漏了。每逢家乡来人,无论是走亲还是办事,即便是借道,他都尽力招呼。凡受家乡人所托,他没有将一件事撂下,故乡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好人。

正月初十那天,我驱车前往温泉。那天大晴,车里照常开了暖气,心中的毛毛雨却一直下着,春寒料峭。听到刹车声,嫂子迎出门,相互点点头,少去了往日的问候与暄笑。看着大门上的黄纸对联,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这道门,我进出的次数太多了,睹物思情怎不怀想?二话没说,进门行礼,低头烧香,我扪心请罪,迟来一步啊!洲哥的相片是彩色的,面带笑容,没有一点愠意,我痴然地凝视着。

洲哥去得太急,也去得不是当去的年龄,还没有交待后事。嫂子理解他,让其叶落归根,生死依恋故土,那天,一大群人送他的灵柩回乡。他的故乡是一个大湾村,人多族大,洲哥人缘又好,按说,初一来“新香”的人定然不少。我无意问了一句,侄女却摆了摆头,嫂子的脸上顿现一片苍茫。我真后悔,不该有此一问。人生在世,左右都是风景,走了就走了?真也说不清楚,在回家的路上,我对自己的温泉一行,莫名地怀有几分宽慰。

▲陈本豪,中作协会员,民间音乐人,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