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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晓康,贵州大学哲学学院、贵州省中国共产党人“心学”与推进党的建设新的伟大工程高端智库教授。

摘 要: “意”“气”本来是两个不同的哲学概念,但王阳明却赋予了两者以相通的性质:一方面,意、气两者皆为心之发动流行,故皆关联着心之本体;另一方面,心之发动流行必落入经验世界,故“意”“气”两者也关联着物之显现。进言之,“意”“气”两者皆为“心”(本体)与“物”(现象)之居间者,其发动流行或顺或逆于本体,则有善恶的分化,故王阳明既言“有善有恶是意之动”,亦言“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善恶之分化既然源于意、气之发动,王阳明由此也就批评了善恶源于气禀清浊的说法。进而,王阳明强调“变化气质”的工夫,并不在于改变先天的“气禀之浊”,而在于破除后天的“意气之私”。实则,不论是“诚意”还是“养气”,皆是为善去恶的道德工夫,其路径皆在于破除自私执着以回归至善本体。由此,王阳明构建起了融本体与工夫为一贯的道德形上学。 关键词:阳明心学;意;气;工夫

一般而言,“意”“气”具有不同的内涵,前者主要是指人所具有的精神性活动,而后者主要是指构成事物的物质性质料。这种区分也见于《说文解字》对两者的训释。其释“意”曰:“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这就是说,“意”为心之省察作用。《说文解字注》则进一步指出:“志也。志即识,心所识也。意之训为测度,为记。”此处仍是以“志”释“意”,“志”为心之识别作用,“意”有测度记忆之义。无论如何,“意”主要是指人心所具有的精神性活动。至于“气”,《说文解字》则释曰:“气,云气也。象形。”可见,“气”更多地是指构成有形事物的物质性质料。当然,“气”之含义颇为复杂,大略有六个方面,分别为“自然万物的本原或本体”“客观存在的质料或元素”“具有动态功能的客观实体”“充塞宇宙的物质媒介或媒体”“人生性命”“道德境界”。“气”不但具有物质性的内涵,而且具有精神性的含义,其与“意”之间应该有着某种共通性。实质上,《管子》一书即有“意气”的说法:“无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此之谓内德。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从这句话来看,“意气定”乃是一种德性修养工夫,大概是说不要以外物扰乱感官,不要以感官扰乱心性。自此以后,“意气”遂成为一特定的概念,朱熹在阐释“大人格君心之非”时即有提及:“此谓精神意气自有感格处,然亦须有个开导底道理,不但默默而已。”而王阳明也屡次提到“意气”这一概念。

精神性的“意”何以能与物质性的“气”并用而有“意气”概念,学界对此已有所研究。张再林认为意、气皆出于同一本体,故而具有属性上不谋而合的一致性:“所谓‘意’‘气’一体说,是指‘意’即‘气’,‘气’即‘意’,就其实质而言,二者并非可析而二之之物,而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当然,“意”“气”除了出自同一本体之外,尚有更为复杂的关系,值得进一步研究。本文拟基于王阳明的文本,以说明“意”“气”何以能够相通,“诚意”“养气”何以为同样的工夫,并最终指出,王阳明赋予“变化气质”以新的内涵,从而避免了宋儒在气禀论上的困难。

一、“意”“气”皆关联心之本体

对于“意”“气”的界定,王阳明的做法颇为独特,他强调两者皆不离于心:一方面,他有“心之所发便是意”的说法;另一方面,他又谓“心即理,以其充实氤氲而言谓之气”。“意”“气”既然皆出于“心”,而“心”又为本体性的概念,故在王阳明这里,“意”“气”皆有本体的根源,也就意味着,“意”“气”皆有先天的维度。

当然,首先需要澄清王阳明对于“心”的界定。他一般是在本体层面言说“心”,故常有“心之本体”的说法。王阳明认为,“本体”非是抽象的凝然之物,乃是寂感不二者:“人之本体常常是寂然不动的,常常是感而逐通的。”本体之寂然不动,表明其非是生灭无常之物,而为超越性本原;而本体之感而遂通,又表明其为天地万物得以显现的生成性本原。故而,王阳明有言:“夫人心本神,本自变动周流,本能开物成务。”心处于变动周流之中,并能开显天地万物,进言之,心乃是本原性的概念。

就“心”“意”之间的关系而言,两者当然具有不同的内涵,但又存在紧密的联系。早在先秦时期,“心”“意”便为不同的概念。《楚辞》有“用君之心,行君之意”之语。当然,“心”“意”之间还有先后的问题。按照《灵枢·本神篇》的说法:“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显然,“心”为先出者,能主宰天地万物;而“意”为后出者,为心之忆念表象。

王阳明大致承前人之说,谓心为身之主宰,而意为心之所发动:“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类似的说法还有:“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可见,王阳明承认“心”“意”之间有内在联系,“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乃是由心所发动者。当然,我们也应注意到,王阳明区分了心、意的不同,前者为本体,后者为发用。其有言曰:“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心为绝待性的本体,尚未落入善恶的对待,故为无善无恶者;意为心之发动,落入经验世界,则有善恶的分化。

不过,王阳明主张“心之所发便是意”,实有着更深层次的考量。一般认为,人之意识活动,乃是根源于身体。王阳明虽然也有“躯壳起念”的说法,但他其实是要表明,意识活动乃是“心”依于“身”而有者,进言之,人并不是因为有了身体而是因为有了本心才能有意识活动的产生。身体并不是意念得以发动的根源,意念得以发动的根源实为本心。这是因为即便是意念发动所依托的身体,也是根源于本心:“何谓身?心之形体运用之谓也。”当然,王阳明此处所言的“心”,乃是指本体层面的本心,而非一般意义上的识心。就本心与身体的关系而言,“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本心为身体之主宰,身体为本心的显现。故究竟说来,意识现象乃是本心依于身体而发动者,这就表明,意念虽然落入后天,但其实有先天的维度。

从表面上看,王阳明关于“心之所发便是意”的观点,与传统的说法并无二致。比如,朱熹一方面言“意者,心之所发”,另一方面言“虚灵,自是心之本体”,可见朱熹亦承认意念为心之本体所发动。但是,朱熹所言的“心”与王阳明所言的“心”实有细微的差异:前者主要从知觉的层面界定,“有知觉谓之心”;后者主要从明觉层面界定,“心之明觉处谓之知”。而“知觉”,多指后天的觉知;至于“明觉”,则为先天的直觉。

接下来,我们看一下王阳明关于“心”“气”关系的讨论。王阳明对于“气”的言说颇为独特。他不再将气视为物质性的“质料”,而是将其视为一种“流行”,这见于他对“元气”“元神”“元精”的阐释:“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类似观点也见于他的如下说法:“所谓心即理也者,以其充实氤氲而言谓之气,以其脉络分明而言谓之理。”此语中的“充实氤氲”,也就是一种“流行”。不过,王阳明这里是基于心来讨论理气关系的。所谓的“气”,乃是指心之充实氤氲,也就是指心之流行不已。

心之充实氤氲而为气,说明心气之间存在不二的关系。王阳明弟子周道通有云:“抑就气而论其根源之地,灵明知觉吾其体,神妙不测吾其用。先民以其本来如是,此性之所由命名也;以一身之动,万感之应,必枢机于是,此心之所由命名也。……此又理之所由命名也,而其实均是一气而已尔。”按照周道通的意见,性、心、理只是一气,“心”之灵明感应,就是其发用流行,也就是“气”。对于弟子的说法,王阳明表达了肯定:“此段所论,大略多有是处。”也就是说,王阳明同意“心气不二”的观点。而王阳明自己也提出四端之心为气的说法:“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气”。孟子所言的四端之心,流行不已而为气,故“性善”乃是在“气”中得以显现。

王阳明将“气”界定为心之流行,这种做法不同于朱熹。后者在谈到“气”与“心”的关系时,则更多的是说心为气之灵明,“心者,气之精爽”,“能觉者,气之灵也”。故在朱熹这里,气才是本原,心不过是气之灵明。而王阳明则是以心为本原,气为心之流行。

无论如何,王阳明所言的“意”“气”,皆关联着心之本体:意为心之发动,气为心之流行。意、气两者皆为心之发动流行,由此我们也就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其一,“意”“气”两者既皆有发动流行的含义,也就表明两者具有相通的性质;其二,“意”“气”两者皆根源于心,故而具有本体的维度;其三,“意”“气”两者既为心之发动流行,那就意味着两者皆为动态性的存有。

“意”“气”两者皆是心之发动流行,这就必然涉及经验世界的生成,那“意”“气”是如何关联物之显现的呢?

二、“意”“气”皆关联物之显现

“意”“气”两者何以关涉经验世界的生成,王阳明对此问题有诸多讨论。就“意”而言,王阳明有“意之所在便是物”之说;就“气”而言,王阳明有“气化人物”之论。也就是说,“意”“气”两者皆关联着物之显现。

王阳明“意之所在便是物”的说法,颇为学界所重视。一般以为,王阳明此说表明了这样的观点,即意识活动所指向的对象为事物,故人赋予天地万物以意义。但是,王阳明在谈论到“物”之问题时,实是基于更宏大的视域,其谓:“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他的这种说法与常识颇为不同,而受到弟子陈九川的质疑:“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事物明明是在人心之外,何以能与身心意知为一事呢?王阳明则有如下之回答:“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按王阳明所说,身、心、意、知、物五者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关联:本心充塞即身体,身体的主宰便是本心,本心的发动便是意念,意念的灵明便是良知,意念的对象便是事物。五者既然不可割裂,那就可说是一回事情。

实则,王阳明认为“物”之显现乃是缘于身、心、意、知的共同作用,本心感应之,良知明觉之,身体知觉之,意识认知之。进言之,“身-心-意-知-物”为一源初场域,而“物”则在此源初场为人所显现。“岩中花树”即体现了这一点。

先生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友人的疑惑在于,如果说“天下无心外之物”的话,那须是先有我心而后有岩中花树。但岩中花树本来就在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之在与不在并无关系。而友人之所以有此疑惑,乃是因为他把“天下无心外之物”之“心”理解为了人的意识活动,而王阳明所谓的心则为天地万物的本原。当然,王阳明并不是说心能生起实在的事物,而是说事物是在心之灵明感应中显现:“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去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天地万物之所以如此呈现,其实是人之灵明作用。

心为天地万物得以显现的本原,作为心之本体的良知亦为本原。原因在于,“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良知也”,故王阳明谓良知为造化的精灵,“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基于良知之妙用发生,而有天地万物的显现,故而,“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当然,本心与良知为天地万物的隐秘本原,人未看此花时,则此花与人心同归于寂然。而天地万物能为人所客观显现,则需要意识与感官的作用,“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经由人的意识,此花才能成为意向的对象;而经由人的眼见耳闻,此花才能有客观的显现。

可见,岩中花树之所以能为人客观显现,乃是基于心、知、身、意的共同作用,而心在“身-心-意-知-物”的源初场域中居于主宰地位,故王阳明言“心外无物”。但就“意”而言,我们则不能说“意外无物”。这是因为,“意之所在便是物”,意识所指向的对象才是事物,或者说,事物乃是外在于意识者。也正因为如此,人并不能凭空生成事物。

王阳明从意向性的角度思考意、物之间的关系,也有别于朱熹。后者在讨论意、物关系时,更多的是把物视为现成的对象,“只是眼前事物,都唤做物”。这就意味着,“物”外在于人的意识活动,而为现成的存在者。至于“意”,则是指人的思虑活动,“凡营为、谋度、往来,皆意也”。故在朱熹这里,事物为外在于人的现成存在者,而为意识活动的思虑认知对象。也就是说,王阳明是以“物”为意识对象,而朱熹是以“物”为认知对象。

王阳明不但说到“意”与“物”之间的关系,也论及“气”与“物”之间的关系。但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王阳明对于“气”的界定,并不是将其视为一种构成性的质料,而是将其视为本心的流行。而“心”不过是一种“灵明”作用,“气”就是这种作用的流行:“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天地万物之所以显现,乃是因为人心之灵明。而人心灵明之充塞流行,即有所谓的“气化人物”。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王阳明认为天地万物同此一气,而能和合贯通。

王阳明虽将气视为本心之流行,但他亦认为气有精粗的问题,由此而有事物的差别显现:“今夫茫茫堪舆,苍然聩然,其气之最粗者与?稍精则为日月、星宿、风雨、山川;又稍精则为雷电、鬼怪、草木、花卉;又精而为鸟兽、鱼鳖、昆虫之属;至精而为人,至灵至明而为心。”按照王阳明的说法,天地万物确有气之精粗的不同,但与其说气之精粗来自质料的不同,而毋宁说来自于灵明程度的差异。从茫茫的天地到无生命的日月星宿,到有生意的草木花卉,到有感知的鸟兽鱼鳖,到有精神的人类,终而至为灵明的本心。气之由粗至精,乃是一个心之灵明逐渐开显的过程。

故而,王阳明关于“气”“物”的关系的讨论,主要是说气之灵明感应而有物之显现,这不同于宋儒以气为万物生成的质料性本原的观点。关于气、物之关系,张载有云:“游气纷扰,合而成质者,生人物之万殊。”游气之聚合,则为差别之万物。二程亦云:“万物之始,皆气化。”朱熹亦主张,气为“生物之具”,故而,“物主乎形,待气而生”。也就是说,气为化生万物之本原,所谓:“但欲生此物,必须有气,然后此物有以聚而成质。”由此可见,宋儒多是以气为万物生成的质料性本原。

概而言之,王阳明主张意、气皆关联物之显现:就“意”而言,“意之所在便是物”,“物”更多的是心之意向对象;就“气”而言,“物”更多地是指心之充实氤氲。如果说朱熹主张的是一种气之质料生成论的话,那王阳明所主张的则为气之灵明感应论,而这也导致了两人在善恶来源问题上的认知差异。

三、“意”“气”发动有善有恶

“意”“气”既关联着心之本体,亦关联着物之显现,说明两者实为联结本体与现象的居间者。而王阳明之所以对两者作如此界定,乃是要说明善恶的分化问题。他不但言“有善有恶是意之动”,亦言“有善有恶者气之动”,在意、气的发动处,即有善、恶的分化。王阳明关于气之善恶问题的思考,实际上是要避免气禀论的理论困难。

意、气的发动处为何有善恶的分化呢?这就涉及王阳明对于善恶的界定。其有言曰:“顺本体是善,逆本体是恶。”他这里所说的本体,就是指心之本体。而“夫心之本体,即天理也。”这就是说,心之本体即天地万物之理。而或顺或逆于本体,也就是或顺或逆于天地万物之理。王阳明有言曰:“故顺天地万物之理则心安,不顺天地万物之理则心有不安,安与不安之际,其名曰‘知’。”而心之安与不安,即有善恶的分化:“顺于天地万物之理者”,与天地万物同体相融,亦即顺于心之本体,故心有所安,这就是“善”;“逆于天地万物之理者”,与天地万物隔断不通,亦即逆于心之本体,故心有不安,这就是“恶”。就此而言,善恶的分化乃是源于对本体的顺逆。意、气两者皆关联着心之本体,同时也关联着物之显现,而在两者发动之处,则有顺逆本体的问题,也就有善、恶的分化。

意念的发动具有这样的特点:一方面,意固然是由心所发动,但其发动却需要依赖于身;另一方面,意之所在便是物,意之发动处必意向于物。质言之,“意”乃是“心”依于“身”并牵连着“物”而发动。在此过程中,意念的发动就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顺于本心而无自我之执着,不为物所役使,这就是“诚意”;另一可能是,逆于本心而有自我之执着,为物所役使,这就是“私意”。关于这两者的区分,见于王阳明与薛侃的如下对话:

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则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无私意作好作恶。”曰:“‘如好好色,如恶恶臭’,安得非意?”曰:“却是诚意,不是私意。诚意只是循天理。虽是循天理,亦着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愤好乐则不得其正,须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发之中。”

照王阳明之意,人之好好色、恶恶臭,肯定是有意念的发动。但问题并不在于有无意念发动,而在于意念发动处有无执着。如果意念发动处没有虚妄执着,而循于本心天然条理,这就是“诚意”。反之,意念发动处杂有虚妄执着,而逆于本心天然条理,这就是“私意”。在“诚意”与“私意”之间,显然存在着善恶的分际:前者为随顺于本体的真诚意念,故为“善”;后者为违逆于本体的自私意念,故为“恶”。基于此点,王阳明谓言:“有善有恶是意之动。”也就是说,在意念的发动之处,才有善恶的分化。

关于“意”之善恶问题,朱熹亦有所揭示。他在诠释张载“志公而意私”时云:“看这自说得好。志便清,意便浊;志便刚,意便柔;志便有立作意思,意便有潜窃意思。”朱熹是相较于“志”而说“意”之问题的,如果志为清明的话,那意便是昏浊,而志有“立作”即挺立作为之意,意则有“潜窃”即潜藏私窃之意。也就是说,志乃是向上的为公之善,而意则为向下的为私之恶,“意是去百般计较做底”。但是,意何以“百般计较”而为昏浊者,朱熹对此并未有过多的论述。

与“意”一样,“气”亦是既关联着心之本体,关联着物之显现,故王阳明有言“有善有恶者气之动”。气之发动处有善恶的分化,同样遵循“顺本体是善,逆本体是恶”的原则:在气化流行过程中,若无私欲执着相夹杂,顺于本心之流行者,则为浩然之气:“若平日能集义,则浩然之气至大至公,充塞天地。”但若有私欲执着相夹杂,逆于本心之流行者,则是躁动之气:“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

基于心之流行有无阻碍,气就被赋予了道德的性质,而王阳明也据此区分了主气与客气:“客与主对,让尽所对之宾,而安心居于卑末,又有尽心尽力供养诸宾,宾有失错,又能包容,此主气也。惟恐人加于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气。”人若是以仁爱谦卑之心对待他人,则有源于本心之“主气”;但若是以怨恨轻慢之心对待他人,则有逆于本心之“客气”。而“客气”之累积,则为“习气”,表现为恶之意念:“夫恶念者,习气也。”习气之累积,则会影响人之气质。王阳明承认人之气质有差异,但也强调气质差异源于后天:“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气质之美与不美,并不在于先天的气禀,而在于后天障蔽的浅深。

王阳明基于气之流行与阻碍而言善恶的分化,这与朱熹基于气禀清浊而论善恶有重大的不同。后者认为气有清浊的不同,从而导致了圣凡的差异:“而气之为物,有清浊昏明之不同。禀其清明之气,而无物欲之累,则为圣;禀其清明而未纯全,则未免微有物欲之累,而能克以去之,则为贤;禀其昏浊之气,又为物欲之所蔽,而不能去,则为愚、为不肖。”故在朱熹这里,善恶源于气禀之清浊。但是,气禀若是具有先天的性质,那变化气质就难以实现。

王阳明之所以以意、气为有善有恶者,乃是出于工夫论的考量。虽然人人皆有清明之良知,但常人却易被物欲所昏蔽:“凡人情好易而恶难,其间亦自有私意、气习缠蔽。”常人的本心良知既然被物欲所昏蔽,那工夫的真正入手处正在于意、气之间:一方面,意、气皆关联着心之本体,人在意气发动之际能够挺立本心;另一方面,意、气皆关联着物之显现,人在应事接物之间能够不为物役。

故在王阳明这里,不论是“诚意”还是“养气”,皆是为善去恶的工夫。他在诠释孟子“志之所至,气亦至焉”时,提出了这样的观点:“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他认为孟子并不是说志气有先后,而是说“持志”“养气”为同一工夫。所以王阳明强调,人应在日用之间“常切点检气习偏处、意欲萌处”,也就是在意、气上做工夫。所谓的“点检意欲萌处”,就是在意念发动之际,以良知观照之,是为诚意的工夫:“故欲正其心者,必就其意念之所发而正之,凡其发一念而善也,好之真如好好色;发一念而恶也,恶之真如恶恶臭;则意无不诚,而心可正矣。”至于点检“气习偏处”,则是要“集义养气”,即念念不离于道义而养浩然之气:“孟子集义工夫,自是养得充满,并无馁歉;自是纵横自在,活泼泼地:此便是浩然之气。”养气的关键在于“无馁歉”,也就是不能杂有私欲执着。合而言之,在王阳明这里,“诚意”与“养气”皆是要破除人之自私意欲,故两者只是同样的工夫。

王阳明对于“诚意”与“养气”的统合,其实是要避免朱熹的理论困境。朱熹以气禀而论善恶,则有可能导致先天决定论,使变化气质成为虚说。其弟子钱木之即向朱熹提出了这样的疑问:“《集注》谓‘气质相近之中,又有一定而不可易者’,复举程子‘无不可移’之说,似不合。”确实,朱熹在《集注》中谈到孔子“唯上知与下愚不移”时认为,人之气质相近之中又有美恶一定,而非后天之习惯所能改变。而在同样的地方,朱熹又引程颐“人苟以善自治,则无不可移”的说法,认为人若能生起善行,则可以改变气质。对于弟子的质疑,朱熹解释说:“且看孔子说底。如今却自有不移底人,如尧舜之不可为桀纣,桀纣之不可使为尧舜。夫子说底只如此,伊川却又推其说,须知其异而不害其为同。”朱熹认为两说的语境不同,故而可以并存。但问题并未能真正得以澄清,故朱熹只能感叹道:“气化有不可晓之事。但终未理会得透,不能无疑。”但在王阳明这里,气质之美恶并不是根于先天气禀的清浊,而是源于后天障蔽的浅深,故“变化气质”不是去改变先天的气禀,而是去破除后天的障蔽,工夫也就有了真正的落实处。

概言之,王阳明认为不论是意还是气,两者发动处皆有善恶的分化。而他之所以强调“意”“气”具有相通的性质,乃是要表明“诚意”“养气”皆是为善去恶的道德工夫,由此以避免了宋儒气禀清浊而有善恶的先天决定论,从而为工夫践履找到了真正的入手处。

结 语

综合来看,王阳明在讨论“意”“气”两个概念时,实际上关联着他对心、物问题的讨论。一方面,意、气两者皆关联着心之本体,“意”为“心之发动”,而“气”则为心之“充实氤氲”,两者皆是心之发动流行,也就意味着两者皆有本体的根源;另一方面,意、气两者皆关联着物之显现,“意之所在便是物”“气化人物”,依于意、气,而有事物的客观显现。王阳明强调“意”“气”两者既关联着心之本体,又关联着物之显现,乃是要说明两者实为“心”“物”之间的居间者。而正因为“意”“气”为“心”“物”的居间者,所以两者的发动处才有善恶的分化:随顺于本体而不陷溺于物者是善,违逆于本体而陷溺于物者是恶。故而,“意”有“诚意”与“私意”之分,“气”有“主气”与“客气”之别。

王阳明强调“意”“气”两者具有相通的性质,乃是要说明“诚意”与“养气”为同样的工夫。不论是“诚意”还是“养气”,皆是要破除意气中的自私执着,以复归至善心体。反观朱熹,他是以“气”为本原,“心”为气之精爽,并进而将善恶的分际归于气禀的清浊。但是,气禀论毕竟容易落入善恶先天决定论,从而导致变化气质的工夫难以落到实处。就此而言,王阳明关于意、气问题的讨论则有殊胜之处,“变化气质”并不是去破除“气禀之浊”,而是要破除“意气之私”,这就能有效地避免气禀论的困难。由此,王阳明也就构建起融本体与工夫为一贯的道德形上学。

来源:《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24年第4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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