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霞姐。
我这人平时恐怖片都不敢睁眼看,但最喜欢听灵异故事。
我的好朋友李小蛮最擅长讲这类故事,其中有个故事对我们俩都影响至深。
她讲得越真诚,大家就觉得越诡异。
大家越害怕,她就越想解释清楚,故事于是成了饭局上的重头戏,每次听完大家都会陷入沉思状,宛若一场精神洗礼。
这是她在缅北遭遇的一次极端危险,她说:“我精神上再也走不出来了。”
山谷奇遇 作者:李小蛮
2005年2月,我再次进入神秘的金三角。
黑色皮卡行驶近四个小时,转进一个山谷,灿烂的阳光不见了,眼前是阴森的森林。
刹那间,一道闪电掠过天际,暴雨倾泄而下,坐在副驾驶的我,手不由得紧紧扳住了座位扶手。
突然,前方一块巨石飞滚直下!
说时迟那时快,司机阿莫一脚刹车,车头猛地滑向右边的深渊,我的心咯噔一下好似坠下山崖,紧紧闭上眼睛。
听天由命间,一根粗壮的荆棘扯住了打滑的车轮,皮卡没有滚下深渊,扑面而来的滚石堵住狭窄的路面。
还在我惊魂未定中,暴风雨戛然而止,阿莫气急败坏地扑下车,想将挡路的滚石挪开,无奈暗黄的山石纹丝未动。
沮丧的阿莫吩咐我留守车内,他去附近村庄找人帮忙。
我独守车中,只见路旁一棵龙眼树,绿色的树冠滴答着清亮的水滴,褐色的树干上竟然有一块铁皮红字标牌。
弯弯曲曲的缅文下方,一排醒目的繁体中文——林伯機械修理。
我的心怦怦跳,每当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时刻,这种奇特的感觉就不期而至。
这也许就是女人的第六感预示。
我出生在云南昆明,本职工作是个药剂师,但源于家庭的教育,理想主义无可救药地蔓延在我的生命里。
九十年代初,为了追寻一段爱情,我只身前往俄罗斯,开始了两年多的俄罗斯、欧洲、东南亚各国的漂泊写作之旅。
回到昆明后,不安分的血液一直在我身体里涌动。2001年春天,我决定前往神秘的金三角,想看异域风情,更想看罂粟花下的杀戮,和金钱背后的罪恶。
金三角地区帮派林立,一不小心,便会死在乱枪之下。我牢牢记着当年法新社记者的忠告,要想完成梦想,必须找到金三角的老大。
在突破一道道关卡,寻求到金三角老大保护的同时,我也零距离接触了金三角的女人们。
豪宅的孤独妻妾、美丽多情的阳光女子,嗜赌如命的白领丽人,纯朴善良的艳舞女郎……
她们的生活,让从都市去的我感到新鲜和诧异,我记录下她们的故事,成了当时的畅销书,大家叫我“春城三毛”。
在各种签售会之间,我也成了媒体笔下有故事的女人,大家更想窥探我是如何周旋于金三角的大佬之间。
出版社还在向我约稿,我准备再次重返金三角,续写那些女人的故事,这次的目的地是缅北重镇——密。
支那
司机阿莫是个华侨青年,出境后我们一路轻松聊着天,这是旱季,密最好的季节,正常不会下雨,暴雨就更加少见了。
支那
但此时我却被暴雨困在山谷中,阿莫吩咐我留守车内不要乱跑,他去附近找村民来搬开拦路的山石。
出门在外,接受意外的惊吓和惊喜,都是必备的心理素质。龙眼树上铁皮红字的标牌箭头,像个巨大的诱惑,我决定下车看看。
箭头指示的小路两边树林缠绕,如烟的湿雾,枝叶上的雨水还嘀嘀嗒嗒,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鲜润的气息。
鞋底粘湿的泥草发出吧唧吧唧声,我径自沿着小路走去,穿过了一片开着黄色小花的陌路,看到几间简陋的铁皮屋背靠山岗。
铁皮屋前几颗常见的芭蕉树,青砖的墙上挂着——“林伯機械修理”。
在房后茂密的林荫下,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我看见一位矮个白发老人,身材瘦削,目光如炬,犹如风干老木头的脸上有种特别的神采。
“女娃子,中国来的哈?”
浓重的四川口音,准确的判断力,让我大吃一惊,他怎么知道我是中国来的?
“我当然知道,特意在这里等你。”
又让我一楞,更多是好奇。我伸出手去,老人用仅有的右手和我握手,很有力,手背上一道醒目的疤痕。
“四川宜宾的,已经60多年没有回家了!”老人平静地说。
他是指示牌上的林伯吗,他为什么60多年没有回过家?
老人接着告诉我,他叫林国伟(音),黄埔14期毕业,国民革命军机械化军第5军96师228团迫击炮连的一名军官,民国三十一年与日本人打仗出来的。
我算了一下,那是1942年,中国抗战最艰难之际。
我之前在金三角时也遇到一些国民党老兵,他们都是败退后滞留在此,有的成了毒枭,或者毒枭的军师。
现在眼前的老人说自己是来此打日本人,我根本不相信。只是好奇他打完仗为什么不回家,还要来这人迹罕至的偏僻山谷。
林伯迎着我的困惑,转向身后,那是两尊长满苔藓的墓陵:
“壯士离故土 肝膽照山河”、“祭袍澤金光雷”、“祭袍澤劉玉祥”。
青石墓碑上的褚色繁体大字,在下午的阳光下赫然显目。
林伯是个守陵人。
林伯说,他是1942年随中国远征军出国抗日,战事失利后只能撤退野人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中国远征军、野人山。
林伯说他们进野人山之前,在密以西的莫的村,部队只能把全部机械化装备全部烧毁。
支那
当时还有1500余名伤兵,不愿拖累部队,更不愿受俘虏之辱,齐声请求“留点汽油给我们吧!”
林伯告诉我,他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夜晚,火光映红天际,痛苦凄厉的哀号撕破耳膜,人肉烧焦的气味扑进鼻腔,战友在烈火中挣扎变形的身体刺痛眼睛。
血气冲天,惨绝人寰。所有在场的官兵掩目恸泣,对天作揖,黑压压的一片长跪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此事,非常震撼,也感到不可思议,人怎么能够忍受自焚之痛?
中国远征军进入野人山时,正是缅甸雨季,天天都是暴雨,山谷沟菁洪水汹涌,稍不留神,人就被冲没了。
潮湿的原始森林内,蚂蝗、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蝗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
一个发高热的人一但昏迷不醒,再加上蚂蝗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会变为白骨。
土著导游早跑得不知所踪,部队像散兵游勇在原始森林里转来转去,有时走了几天又走回原地。
林伯和两个老乡结伴而行,仨人相约不管谁活着,就要带死去的兄弟回家,不能留在异国丛林做孤魂野鬼。
老乡刘玉祥在过一个山沟时,身上的军用水壶被洪水冲走,没有水壶烧水,喝了生水得疟疾,拉肚子虚脱而死。
林伯和金光雷带着他的骨灰,九死一生走出野人山,到了印度编入驻印军。美国史迪威将军为总指挥,他坚信只要训练得当,中国士兵也是能打胜战的。
在史迪威的斡旋之下,中国政府发出“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动员令,吸收国内大量的青年学生、爱国志士空运至印度集中训练。
远征军驻印军蛰伏磨剑、秣兵厉马,两年后全面展开缅北、滇西大反攻,与日军浴血奋战,复仇雪耻。
途径野人山时,漫山遍野还洒落着弟兄们的尸骨。林伯部队反攻到缅北密时,兄弟金光雷阵亡,林伯也受伤失去了左臂。
支那
为了生存,林伯流落在金三角给地方武装做军事教官,50多岁时才回到了这里,凭之前在炮兵营练就的机械本领,开了个机械修理小作坊为生。
“我自己都回不去,只能在屋后为他们立了衣冠冢,等机会再带他们回家。“
林伯每天都会对着墓碑和兄弟俩说话,他相信有一天祖国的亲人,一定会来接他们回家的。
我虽然诧异,但对远征军还是没有概念。出于写作者的敏感,我问林伯,你们撤退野人山的有女兵吗?
有啊,军部政工组,报务翻译,还有医院,救护,好多都是女兵。野人山这鬼地方,男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说是女人了。
林伯说有两百多个女兵,但他知道,只有几个爬出野人山。
我只是一个爱好风花雪月的城市女青年,冒险进入金三角,周旋于毒枭大佬间,关注的也只是小女人的爱恨情仇。
但野人山也属金三角地带,走进野人山的远征军女兵,她们的故事也许可以写进金三角女人续集里去。
这思绪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枪,在我们肩上;血,在我们胸膛。到缅甸去吧,走上国际的战场……”
正在我茫然间,林伯突然用苍老的声音哼唱了起来。
眼前的林伯骨架坚实,腰板硬朗,悲戚的眼穿越莽莽群山,歌声有些走调,却让人动容。
我在笔记本上匆匆记下了几句歌词,后来查阅资料这是《中国远征军战歌》。
中国军人,出国征战,流落他乡,艰难谋生,60多年了从未回过祖国,还在坚守着两尊为国捐躯骨的战友墓茔。
看着林伯凝重的神情,我突然有些羞愧,俩人在对视间静默下来,我小心问林伯:“林伯,你还想回国吗?”
“以前想把战友的骨灰送回家,现在老啦,做不到了,唉……”林伯摇了摇头。
山林晚风拂过他稀疏白发,铺天盖地的寒冷在他眼里坠落。他的话如同他惨白的头发、苍茫的眼神,让人揪心。
我的话在口中痉挛发痛。
林伯枯瘦的手指抹干眼角的泪,随后摸着胸前心脏的部位,说老家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却永远在这里!
就看着林伯的姿势,他身后墓碑上的字,仿佛血从土里渗出,我,泪流满面。
就在这时,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我怀着一种莫名的冲动,躬身向陵墓里的壮士告别。
林伯语重心长:“娃儿,走吧,回国后方便给问个话,我们年轻时出国打仗为了国家,如今一把老骨头想回家可不可以?”
我像儿时犯错一样,茫然无措,林伯的愿望理所当然,我却不知道向谁问话。
拦路的山石,已被村民搬开,阿莫有点责怪地问我,荒山野岭的,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指了指林伯修理的指示牌,告诉阿莫去了这里。我让阿莫帮我问一下村民,修理站的林伯是他们村里的人吗?
只见村民们叽里呱啦地说着本地话,面呈惊骇诡异的表情。
阿莫脸色陡变,转头催促我赶快上车走人。路上,我很想与他聊聊林伯的事,但阿莫黑着脸,一言不发专心开着车。
也不知车开了多长时间,感觉一直在下坡,直到看见远处有大片密集的灯光闪亮,阿莫松了一口气似的,“总算要到密了。”
支那
他回过头问我,你知道那些村民们说什么吗?
我不解地摇摇头,其实好奇心早已爆棚。
村民们说六十多年前,日本人和中国人在此打仗,死了很多人,这里经常闹鬼。
以后不断有日本人到当地寻找战亡者尸骨,祭奠,超度,日本鬼几乎没有了,但中国鬼一直在闹。
“叫你们政府赶快来把这些中国鬼接回去,以免孤魂野鬼不得安息,骚扰当地人。”阿莫这样说时,我只认为村民太迷信。
四年后,我重返密,却感到森然。
支那
密和中国古老的边境城镇一样,破败典雅,魅惑迷人。
支那
坑洼昏暗的街道,老旧的木板房,人影绰绰的夜市,我在伊洛瓦底江汨汨的涛声中,安然入梦。
清晨,漫步在江畔,咖啡馆坐满了男人,穿笼基的缅族人,黝黑皮肤荷枪的克钦人,白包头高鼻深目的印度人。
我关注的还是女人,脸上涂着树粉沿街叫卖的,围着纱笼摇曳走进江中,头上插着新鲜鸡蛋花的,谁会成为我笔下的主人?
至于闹市中刻有日文的石碑,以及在街头疾驰的美军吉普车,我虽然好奇,也并未追问。
密归来后,生活如昨,我在各种聚会中,讲述着缅北的风花雪月和传奇浪漫。而林伯要我带的话,我早已忘记。
支那
一年后,我前往云南腾冲古城旅游,站在腾冲滇缅馆抗战馆的展牌前,突然,一段黑色粗重的文字电闪雷鸣击中了我:
七十年前,中华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无数青年学生投笔从戎参加了远征军,其中就有不少女学生。
鲜为人知的是远征军撤进野人山的队伍中约有200个女兵,她们是翻译、报务、医务等文职人员。
最后只有5个女兵走出野人山。
血“轰”的冲至脑门,心灵振颤,200个女兵,只有5个活着走出野人山。
女兵——女人!
想起林伯的话,想起野人山前自焚的悲壮惨烈,想起林伯那悲怆的声音——男人,男人都受不了,何况女人。
这些正当花季的女兵,怎么踏上这条险象环生的死亡之路?又爬出暗无天日白骨指路的野人山?
她们劫后余生,是否苦尽甘来,安富尊荣,颐养天年?总之,她们命运潜藏着无尽的可能,她们的故事会很多、很多……
在缅北山谷与林伯的神奇遭遇,使我萌发新的创作思路,但还不甚明晰。此时此刻,我知道自己该写什么,要写什么了。
半个世纪过去后,这几个女兵该是八九十岁的老人了,她们还健在吗?
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她们。
我上网、托人、收集相关资料,捕捉媒体信息,终于从互联网上发现一条不起眼的贴子,得知安徽合肥有位叫刘桂英的老人,是“惟一健在的野人山幸存女兵”。
我兴奋得彻夜未眠,辗转联系上老人后,她却在电话里说,天气热,心烦,不想见人。
我没有放弃,又和她书信来往了一个月,才准备前往采访,同行的还有中央电视台记者,他们要记录下一个畅销书女作家的采访现场。
合肥秋阳高照,当我对照着信封地址,摁下刘奶奶家的门铃时,心里的忐忑,一点不比独自面对金三角的大佬时少。
满头花白的奶奶拉开门,声音掷地有声,军人气质扑面而来。
89岁的刘奶奶出生于湖南长沙,长沙沦陷后成了野战医院的一名护士,后来跟着中国远征军出国,败退后撤入野人山。
当时有5个女兵相依为命踏上这条死亡之路,但最后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说到野人山撤退,我特别问了远征军伤兵自焚事件,作为医护兵的刘奶奶,不仅证实了确有其事,还曾亲眼看到有工兵在掩埋焚烧后的士兵尸骨。
后来我到台湾采访,看到何玉祥将军的回忆录,也提到伤兵自焚。
书中说第5军军长杜聿明惊闻此讯,不禁恻怆动怀,难以自己,踉跄步出账外,面对西南莫的村方向,俯首鼎立,默哀致敬,而后仰视苍穹,朗朗而誓:
“光庭(杜聿明字)只要一息尚存,誓灭日寇,报此仇雪此恨,以慰诸烈士在天之灵。”
堆着杂物的小晒台上,奶奶对我的采访慷慨支持。每天与她的促膝倾谈,不单占用她的宝贵时间,她还让我复制了许多珍贵的资料,包括一些鲜为人知的史料。
奶奶有些耳背,我的问题要凑向她耳边大声说话,口中的风不时撩动她的缕缕白发。说到动情处,相差几十岁的两个女人,执手相看泪眼。
回到昆明后,我们俩一直保持通信,她给我寄了无数的纸片,有回忆也有感想。奶奶说我们是忘年之交,也是君子之交。
几个月后,央视播出我对刘奶奶的访谈,荧屏上刘奶奶稀疏的白发,苦难磨砺的面容,声声泣血:
“平反时我都70岁了,70岁了!为国打仗,我不后悔,但把这段历史掩埋了,我心里难过……”
坚强一生的奶奶哽咽了,我们曾约定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她来参加我的签名售书。
这些灵魂虽然受到损伤,但仍旧十分敏感鲜活的人,比曾经惊艳我的金三角女人更为打动我。
她们的灵魂像是个泉眼,越往深处挖,泉水越往外涌,这万涓溪流汇在一起便是一部复活了的历史。
在节目最后,奶奶深情呼唤:“观众中如果还有从野人山爬出的战友,请来和我——握手,拥抱!”
奶奶的呼唤见效了,我真的收到一封来自北京的信,写信的远征老兵叫苏哲贤。
他在信中说,六十年前缅甸抗日含恨败退,由野人山经过千辛万苦,历尽艰险能活到今天,一向无人问津,感谢我,感谢央视的记者。
苏老出生北京的书香门第,我们书信、电话往来一年多,交流甚笃,逢年过节他都不忘给我寄贺卡,上面落款——“远征一兵”。
我们还约定他到昆明,我陪他重走远征路。然而就在2008年初春的一个下午,我意外接到北京来电,才知爷爷已经病重垂危。
爷爷的儿子打电话感谢我,感谢我这段日子给爷爷的精神支柱。已陷入昏迷的苏老听到是我,竟然睁开了眼,向儿子不断点头表示要听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老人微弱的声音,重复说着“谢谢”两个字。我对着电话一遍一遍大声道:“爷爷,爷爷,您要挺住,我们还有约定……”
话未说完,早已泣不成声。这个坚强的老兵,永远不能赴与我重返远征之约了。
苏老的突然过世,让我萌发了要趁老兵活着之时,把他们的影像留存下来。
人的记忆是脆弱的,也许影像能尽可能保持强度。
但这工作落地何其之难。
一开始我用手中的小DV拍摄,后来虽有志愿者加入,但因为没有收入,换了好多批人都不能坚持,拍摄的质量也很不稳定。
最重要的是我们拍摄的视频没有播出平台,一听说是国军抗战老兵的纪录片,不了了之。
拍摄也几度被迫停下来,直到我游说闺蜜好友屈燕加入,她不仅给摄制组送来经济支持,还资助多位贫困老兵,拍摄才继续了下去。
几年时间,我们采访拍摄了近百位远征军老兵,他们都是一些耄耋老人。这些当年铁骨铮铮的抗日战士,多年被划入另类的人群。
他们收藏的老照片、纪念物几乎都被抄家和自行焚毁,提到参加抗战的这段历史更是噤若寒蝉。
比起英魂早逝的那些战友,战后的几十年间,他们在反反复复的痛苦、希冀、渴望、绝望中挣扎,坚持活了下来。
生活在云南通海一座普通农宅89岁的普存褔爷爷,黄埔16期毕业,曾任远征军新22师的防毒教官,也是一位爬出野人山的幸存老兵。
初见老人,黑瘦佝偻,眼花耳背,像个饱经风霜的老农,可当他唱起《义勇军进行曲》时,身板挺直,目光如炬,慷慨激昂,那个抗日的青年才俊复活了。
老人聚精会神看我采访刘桂英的视频,不断用手背抹从干枯眼眶里冒出的泪水,几次问我:“这是中央台的节目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囔呐道:“现在待遇好多了……”
“好多了”简单的一句话,是老人经历多年磨难后,认命而又宽容的心声。
成都的新一军老兵黄少甫爷爷,出国抗战的经历反而成为他的历史污点,一生受尽磨难,无妻无室,孑然一身,80多岁了还骑电单车教小提琴谋生。
看到我在网上发的寻找远征军老兵的贴子,他给我回的电邮:“非常意外的幸会,世上还是有人这么挚爱着我辈远征军,一个幸存的老兵向你致敬!”
我只是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但劫后余生的老兵们,那感恩的心让我百感交集,嗟叹不已。这可能是每一个参加老兵关怀志愿者共同有过的感受。
不知不觉中大家都说我变了,再参加朋友聚会,大家还会让我讲故事,我一遍遍讲起2005年春天的那个下午,在缅北山谷神奇的暴风雨。
一次次的重复,大家都说我走火入魔。他们不知道,这些老兵就是我的情人,也是我的父亲。
想想看,一个本与你毫无相干的人,走进你的生命,讲述一些过去的故事,给予你灵魂震撼,从而改变你的人生轨迹。
这难道不是命运?
2008年末,我带着摄制组重返密,寻找魂牵梦萦的山谷。
此次除了拜访林伯,还要拍摄密4个健在远征军老兵,已经通过当地的华侨帮我联系好。
摄制组一共8人,不像之前我一人出入境那么方便,又刚好遇上缅甸克钦邦与政府军在打仗,边境几乎半封锁。
费了不少周折,经相关部门协调安排,协商同意我们以旅行团身份进入密,不能自驾车,只能用缅方旅行社的车,一切行动听从缅方导游的。
不准擅自行动、私自拍摄,摄像机等专业器材不能暴露,并且只有三天时间,且旅游价格不菲。
旅行车出了国门,又上来一个穿着笼基的缅甸男子,他不露痕迹地打量车上的人,貌似憨厚的眼神警惕敏捷。
根据我在金三角的经验,直觉认定他是依托拉(缅情局)的,悄声对同伴说他是缅特工,但谁都不相信。
导游小姐介绍他叫米华团,是旅行社派来搞计算机的。我戏称他米花团,他有点腼腆的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看着公路两边熟悉又陌生的风景,我向驾驶员询问,才知这次走的路是新修的公路,四年前滚石阻路的山谷是在老路上。
我问缅甸导游,可否走老路?
导游和米花团低声交谈后,被告知只能遵循旅行社指定路线行驶。新公路四个小时就能到,老路要七八小时的。
可以肯定,米花团就是特工,重要监视对象就是我,就连我上厕所,他都在门外守候。预感到此行自由行动可能性很小,我沮丧地沉默了。
傍晚时分,旅行车终于抵达群山环抱的密。因当地盛产木材,居民还用柴火煮饭,小城烟雾弥漫,山林的清冽与柴火的气味让人迷惑。
看着眼前如迷雾般的城市,街景跟四年前几乎没有变化,时间仿佛在此凝固,但人的心情却有种物是人非。
见我不断与老兵家属打电话沟通采访,导游特意叮嘱我,这次不能到老兵的家里采访,只能在他们事先安排好的茶餐厅见面。
第二天一早,我们在密街头漫步。导游预先警告我们,可以拍风土人情,不可拍摄那些与战争相关的事物。
我们沿长着绿树红花的街道走向市中心,东看看,西看看,在街头小贩的摊前假装讲价还价,对着头顶水果叫卖的女孩拍照。
镜头却将一块块石碑收入眼底,十字街头的正中,还兀立着一座高高的水泥建筑物,冰冷冷尖挺的石碑柱昂然刺入密的天空。
大理石碑面刻着三个猩红日文“慰灵塔”,下面黑框里“第十八师团,第五十六师团军直、配属部队”等字样。
六十多年前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扑面而来。
1944年的夏天,密变成绞肉机一样的杀戮场。厉兵秣马两年的中国远征军和日军在此对垒。
5月16日美国空军大举轰炸密,第二日正午攻占机场,当晚中国3个师、美国的迈瑞尔突击队向市区进攻,对手就是日军第十八师团。
密天天激战不息,拉锯绞缠,浴血苦斗……历时两个多月,中美联军攻占密,击毙日军3400人,俘虏70多人。
看着街道上触目可见的日军慰灵碑,我心里纳闷,林伯躲在山谷里苦守的两尊坟茔算什么?
他们才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者。
午餐后我们终于在市中心茶餐厅,见到了4位远征军老兵,他们分别是:李锡全,李光钿,杨子臣,杨剑达。
老兵均近九十岁,都佩戴着“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纪念勋章”,这是胡锦涛主席签名,由大使馆颁发,老兵们如获珍宝。
见到我们老兵们都很激动,眼里满含对祖国认可的期待与希望,一遍又一遍地:“感谢祖国没有忘记我们。”
我背过头悄悄抹去泪水,不忍说这是我们个人行为。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山谷里的林伯,可当我向老兵们打听林伯时,竟然谁也不知道。
老兵李光钿的儿子对我说,密附近健在的老兵没有他不知道的,就没有听过有林姓老兵。
老兵杨剑达腿脚关节不好,需要一个架子助行,他戴鸭舌帽穿着蓝格子衬衣,看得出年轻时的帅气潇洒。
他记忆力相对要好,也很健谈,摄制组记录其他老兵时,我又私下向他打听林伯的事。
他详细问起一些细节,戴起眼镜,仔细地看我四年前采访本上的记录,嘴里念叨着林伯的名字,竭力回想.......
拿本子的手有些发颤,眼神是茫然,还是疑虑?我一时没法判断,但林伯显然引发了老人的某种强烈情感。
杨老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是廖耀湘的兵,不住在密,住在曼德勒,他平静说:“但他很多年前就走(死)了。”
看我一愣,杨老告诉我,他是2000年与战友参加过一个庆祝活过新世纪的活动,听曼德勒老兵提起,说他们那刚走了四川老兵,好像就是这个名字。
“杨老,您记错了吧?”我惊诧问。
杨老沉默看着我,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了。我敢肯定,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蛮重要的。
还没聊完,米花团带着他的上司过来了,催促采访时间结束了。我们只能用车将四位老兵分别送回家,无奈结束了采访。
这次陪同四位老兵接受采访的,还有一位华侨老先生艾元昌,他76岁,比老兵要年轻一些,一直关注远征军这段历史。
很多事都是他代老兵回答,对故土的情思触动了他,他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诗句——“北望乡关山河泪,东殇王师又一手”。
我曾好奇问他,为什么密满目皆是日军慰灵碑,却见不到远征军的墓陵。艾老说,第二天他带我去个地方。
这一夜,我心里满是期待。
第二天一早,艾老先生拄着拐棍,独自带我到来到一所学校。
他告诉我这里曾经是个墓群,埋葬的都是远征军密战役中牺牲将士。
我这才得知,远征军当时战打到那里,墓地就修到那里,在密也有多处陵墓。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缅政府用推土机铲平了远征军阵亡将士的墓地。
艾老记得很清楚,1960年3月27号当地政府用推土机将墓推倒,年末就在原址建了此所学校。
后传闻该学校经常闹鬼,很多学生都不敢去上学。
艾老嗟叹:“往事悠悠化军魂,若能重建烈士墓,了却平生寸草心。”
密不仅满街都是慰灵碑,城北江岸还有座宏伟的卧佛寺,也是一位密战役日军幸存老兵,晚年捐款修建的。
被树荫浓密围篱包裹的卧佛寺里,卧佛长30.5米,高4.75米,是仅次于仰光的全缅第二大睡佛。
我站在寺庙门口,耳边回响超度亡灵的诵经音乐,寺庙左侧门旁有排隐蔽的房,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把门,一个驼背弯腰的老头看守。
当地知情者告知,寺庙里其实是个小靖国神社,只为来祭奠的日本人开门。同行者中有人用日语请老人开了门。
那是一个整洁阴森的灵堂,一个日本军人的塑像,供奉的明晃晃的军刀。空气中有一丝奇怪的气味经久难消,我认为是死亡的气味。
突然感觉到,世界充斥着死亡。死亡就在金色的阳光里,天空、大地,还有这阴森的灵堂。
寺庙里还有一些老照片,都是来祭扫的日本老兵留下的,其中一张照片给我的印象极深。
那是一个日军老兵,躺在一粗竹竿与花被单扎成的担架上,由两个穿笼基的缅甸人挑着行走在蛮荒地带。
老兵看样子也是九十多岁的人,身体软软地靠在像布袋一样的担架上,眼神忧伤痛苦。
面对战争留下的创伤,中国老兵与日本老兵的神态几乎都一样的,无奈而悲情。
走出寺庙,夕阳正映照在伊洛瓦底江东岸,据说,此地是日军56师团水上源藏自杀的地方。
我第一次看见水里的太阳这般怪异血腥,猩红软乎乎地随波荡漾,像浓稠的奇形怪状的血。
三天的密之行,在缅情报部门的监控之下结束了,我要重走老路寻访林伯的计划,也终究没有完成。
后来的很多年,我再没机会重返密,但我一直相信林伯活着,那年的山谷奇遇不是灵异故事。
林伯还在望眼欲穿,渴盼着祖国的亲人接兄弟回家。
我还期待再见到他时,矮个独臂的他,站在那棵开得噼噼啪啪的凤凰花树下,用浓重的四川话说:
“女娃子,我相信你们会来的!“
小蛮原本只是一个在世界旅行中猎奇风花雪月,抒写时尚浪漫女性故事的写作者。
只是野人山下的一次奇遇,她开始追踪远征军题材,为拍摄老兵纪录片呼吁呐喊,东奔西跑,遭遇各种困局、骗局,几近崩溃。
在她不遗余力的游说宣讲下,很多人被影响,加入到关爱抗战老兵的行列,包括一直坚持到现在的我。
小蛮说这些年她游走世界各地的战场,感觉自己像一个灵媒,看到无数战死异国他乡的灵魂,在荒山野岭热带雨林中哀鸣,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曾想根据刘桂英奶奶的故事,创作一本国破山河碎的爱情小说,但因查阅太多这段历史的背景资料,而被迫放弃了。
真实的历史已经足够震撼,那还需要去创作。只是了解得越多,越难下笔。
因为疫情,小蛮被困泰国两年,写作也近乎停止,就在上个月,她才得知刘桂英奶奶去世的消息。
我们俩商议后,决定不再等,先把她收集的素材整理成稿,告慰刘奶奶在天之灵。
也告慰那些野人山上的魂。
编辑:霞姐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