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鲁迅是个很标准的“孝子”,甚至挺“恋母”,笔名都要特意取自母姓,母子关系似乎不差。但是,与此相联系的另一事实是:他对于母亲鲁瑞,也有很多不满乃至极端压抑的一面,只是这种关系隐而不彰,他不方便公开说出来而已。
不夸张地说,在这种母子关系中,鲁迅始终都是一种“苦逼”状态,如果细加盘查,他的一生都是努力摆脱母亲的牵制,且在人生最后10年才得以真正逃脱,求得“独立”。比如说,鲁迅一生中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有一个不幸的婚姻,而这个苦果就是他妈擅专给种下去的,不仅是欺骗,而且是强行,事先更是完全不曾征询他的意见,以现在观点看就是毫不遮掩的“情感绑架”,也是赤裸裸的“PUA”,作风非常恶劣(胡适母亲为他娶乡下小脚媳妇至少还经过许可的)。事后,鲁迅表面上照旧毫无怨言,其三弟周建人晚年口述说鲁迅“对婚姻虽然失望,但他丝毫也没有责怪母亲,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可鲁迅分明是个一言不合就会情绪化扬长而去之人,果真会这么毫无波澜这么“松弛感”么?实际上,正如鲁研专家吴俊教授所说的,这件事情之严重,几乎扭转了他后半生的“个性心态”,也导致了他“对母亲感情的矛盾倾向”,是不断克制住那份痛苦与责备的。如此解读下来,鲍照诗中名句“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倒像是为鲁迅所量身刻画,又似乎鲁迅往后余生的心理问题,源头都出在他妈。
鲁迅一生给母亲鲁瑞写了很多的家信。在上海10年间,由于京沪两地分隔,见面机会不多,更是鱼雁往来频频,家中大人小孩有了什么事也都会及时禀告,似乎也很是其乐融融孝心拳拳,可厦大名教授谢泳就留意到,这些书信很特殊,完全有别于鲁迅的其它书函,那种语气、文风都给人一种压抑乃至窒息之感。由此,他推论说,鲁迅与母亲鲁瑞的关系绝非后世表面上能看得到的那么简单,母子之间的这种情感纠葛极其微妙。
对于这位强势的母亲,鲁迅内心深处更多的,似乎是敢怒不敢言,也是时常觉得窝火又忍住压下火气,不得已吞下了所有痛苦与怨言,独自慢慢去消化,且是直到生命最后10年才得以“真正做自己”,“惹不起躲得起”,算是基本摆脱了母亲的牢笼——虽然他是个冲锋陷阵的“精神界战士”,可他毕竟又是个大大的“传统孝子”。可以说,鲁迅一生嫉恶如仇,“虽千万人吾往矣”,唯独家中老母亲始终让他束手无策,怼天怼地就是不敢对他妈吭一声。这个时候的鲁迅,分明是我等中国家庭里亿万懦弱男的其中一个,还是懦弱到最彻底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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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其实是个很含蓄的男人。他在生前发表作品500多万字,不仅没有一个字提到原配朱安,谈到母亲鲁瑞的也不过两三处,而且多是在自传文字之中。
关于鲁瑞的记载,除了《呐喊自序》中的“我的母亲没有法”、“伊哭了”,还有两处正式文字是:1930年5月,在给《阿Q正传》俄文本的“自传”中,他说的是“母亲姓鲁,乡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够看书的学力”;4年之后,在另外一份自传材料中,他略微改动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她以自修到能看文学作品的程度”。这样的表述,固然是为了简洁,但也的确很生硬,只突出鲁瑞两个特征:一是“乡下人”,二是靠自学可以看点书。有人就说,这是鲁迅“对母亲的一种下意识心态”(孙海军《鲁迅心境的多维透视》,湖北人民出版社2023版,页65)。对文学心理学有所涉猎的朋友大概会认同,这种推测是有道理的。
比如,鲁瑞哪是什么“乡下人”,她实际上出身书香门第,其父鲁晴轩是堂堂举人,还在京城做过户部主事,其娘家也在绍兴城内昌安街,门第一点不输给“覆盆桥周家”,而鲁迅似乎潜意识就认定鲁瑞就是个“乡下”女人,是见识上不够开明之人,所以要用此曲笔。至于“自修到能看文学作品”,也不太准确。较真说来,鲁瑞年幼时跟自家兄弟上过学堂,曾在私塾听课将近一年,本就有识字基础,这一点细节鲁瑞日后经常是逢人就说,连邻居俞芳她们都一清二楚,鲁迅怎么可能不晓得?他似乎刻意要强调鲁瑞极有耐力的性格。在鲁迅的内心,见识短浅,但又性格刚毅,应该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母亲形象。正如他从来不美化故乡绍兴,他也不美化母亲鲁瑞,但取“颊上益三毛”的笔法。胡适们写到母亲是长篇累牍抒情,鲁迅是不屑于的。
在13岁那年祖父锒铛入狱家道中落以前,鲁迅在绍兴城内一直过的是标准江浙宦门子弟“少爷”的生活,和母亲鲁瑞的关系也没留下多少记载。日后写文章追忆往事,隐约提及,也都是温馨的回忆。比如母亲带他去皇甫庄度假,看社戏,都是有关外婆家的记忆。1893年以后,周家迅速败落,几乎抛光家产,他也被迫让母亲寄住亲戚家,在那里受尽了冷眼,身份顿时由“小王子”堕而为“乞食者”,是“叫花子都不如了”,人到中年写到这一段凄凉往事,字里行间他显然是对母亲有所怨怼的。
此后的他,作为家中长子长孙,很多难堪之事,也要被他母亲推出去承受。比如长达4年间,他几乎每天往返于当铺与药铺之间;比如家族商议分割住房时,10来岁的他被迫要出面参与决定,“连一向和蔼的叔祖”此时为了一点利益也翻脸无情起来;比如祖父在杭州“花牌楼府狱”关押期间,他经常要离家去探望。那时的鲁迅不过10来岁,还是个“未成年”,按现在观念看就是个正处在青春期叛逆状态的中学生,却要无端承受这么多的屈辱,对推他出去独当一面的母亲鲁瑞能完全无所埋怨么?从常情常理推测,似乎不大可信。那样是把鲁迅神圣化理解。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所有这类“成长创伤”的讲述中,关系最密切的鲁瑞都是“隐身”状态,鲁迅从提她一句,如此刻意且奇怪的回避,似乎也能暗示些微妙信息吧?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客观地说,对待三个儿子,老太太是有偏心的。旧小说里讲,“人情溺爱,虽明亦愚”,在她心目中,“老大”似乎就更该担当这些,就该放出去独当一面,就该肩负整个家庭生计,而老二老三自始至终都过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宠溺日子,基本上除了捧着书外啥都不会,生活严重依赖于人,养成了一对著名“妈宝男”。比如知堂,口口声声“嘉孺子而哀妇人”,几成口头禅,但他在家中是不可能真”哀“自家老婆的,几十年来“上街采办,下厨做饭,扫地抹桌,洗洗刷刷,全由羽太信子里里外外操劳不停”(徐淦《忘年交琐记》),此正是他自己反复揭示的,读史“于人情伪诈处,尤不能忍”。至于周建人,就更是一言难尽,槽点太多到无从下嘴。而这也为后来儿子们的纷纷“家变”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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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以后的鲁迅,对待母亲鲁瑞的态度,当然也有问题,那就是无条件服从。他毕竟是从传统中国走出来的人,也自小就服从乃至成为一种惯性,此后余生都背着这种精神包袱前行。
鲁迅本人,就是中国传统观念“人生百行,孝悌为先”的严重受害者。 他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会那么声嘶力竭地批判“孝道”,鼓励年轻一代“出走”,只是他自己永远地停留在了那块阴影之下,带着一种压抑又痛苦的心情,长年累月得不到释放——而这,其实才是他生命里真正“黑暗的闸门”,深重直接又无法言说。这正是“五四”第一代人的矛盾之处,李欧梵孙郁们说的很多了:对外激烈地反传统,猛烈抨击旧社会的道德观念,但自身又是旧传统老观念的践行者,亦步亦趋地“复刻”,以身殉之。
说起来,鲁迅对于母亲鲁瑞,就是“愚孝”式的存在。最著名的例子,当然是上面提及的视朱安为“母亲的礼物”,婚姻大事,即便是千万个不同意,也一句顶撞都没有,一句反抗的话都说不出口,直接拜堂成亲,“新婚当夜以泪洗脸”,即便明知是毁掉两个人的余生也在所不惜。还有一项著名的人生选择,那就是鲁迅本意是要岁月静好地走传统“读书人”的老路的,但是当他母亲为他安排好“川资”去学当时人都看不起,以为是“将灵魂卖给鬼子”的洋务时,他也没有任何意见,一切全凭鲁瑞替他做主。
实际上,当时进南京江南水师学堂的考量非常清楚,就是既能免费学食宿,还有津贴可以补助家里头。至于日后能藉此出去日本留学,算是歪打正着的意外之喜了。可在当时,这样的前程处理,大体相当于现在让一个本可以冲刺985的孩子“含泪”送去了外省中专,就图人家的食宿全免,还有区区那点补助。即便是奉母成婚后,鲁迅只提出两个建议,就是让新人“放脚”和“读书”,可鲁瑞也断然拒绝了。在周氏兄弟到北京工作以前,鲁瑞可以说是“大家长”作风,行事非常专断与粗暴,丝毫不考虑儿子感受。
对于这些“以爱之名”的强硬作风,结果给儿子带去无限的痛苦,鲁瑞本人有无觉察或反省呢?目前材料,大抵只能见到一处,可见她有所意识的,但也看不出有什么后悔,而主要是一种类似“教子有方”的骄傲感。晚年的鲁瑞,曾经对邻居姑娘俞芳说过,“在那艰难的岁月里”,鲁迅最能体谅她的“难处”,鲁迅少年受了很多的委屈,可从不在她面前”吐露他难堪的遭遇“,而且一切“有损自尊心”的事情,“他从没有推托过”,每次都是“默默把事情办好”,“不吐半句怨言”(俞芳《我记忆中的鲁迅先生》)。
鲁瑞的这些话,大抵只是在别人面前夸耀长子的“听话”和“孝顺”而已,倘若细细品味,其实是很悲哀的。她看重的,似乎始终都是自己的权威,而对于儿子的痛苦,并无多少体谅,更不可能有所致歉,即便这个痛苦就是她亲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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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晚年说自己母亲是“乡下人”,除有潜藏的不满之外,也许也是一种很正确的精神刻画。鲁瑞这个人很有魄力,在晚清民国那个时代,算得上是小地方女性中的佼佼者了,但她毕竟确实是个“乡下人”,领会不了很高层次的东西。
比如鲁迅作为大文豪,名满天下,鲁瑞是无法理解的。她自学到可以看书后,迷恋的都是张恨水与鸳鸯蝴蝶类的读物,却不太喜欢“老大”的小说。据说,当初《呐喊》出版爆红以后,有好事者曾特意拿给鲁瑞看,并且告诉她里面的《故乡》写得最好。老太太倒是不拂来人好意,将《故乡》这篇看了。但她看完却说,“这有啥好看的,在我们那边乡下,很多这样的事情,这怎么也能算作小说呢?”她虽然一手养育了两个顶尖文坛大师,但此外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读过周氏兄弟的书。
在精神上,鲁迅与母亲其实是很隔膜的。1929年5月,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他就直接说老母亲“见闻范围很窄”,没有多少话可说,基本都是鲁瑞在唠叨“八道湾”的事,偏偏鲁迅毫无兴趣又照例不便反驳;而对于许广平,鲁瑞似乎也是一点都不待见,一句都不问,鲁迅也懒得主动说,因为“我们的事”“恐怕于她也不见得有什么兴趣”。甚至,在1927年1月11月的书信中,我们可以明确知道,鲁瑞经常对鲁迅表示不满,还屡屡“向八道湾道不平”,就是跑去二儿子和二儿媳那诉苦。鲁迅能说什么呢,只好委婉地讲“老年人容易受骗”。
他后来带着许广平离京,独立门户到上海生活,彻底和老母亲分家,整整10年间只有两次北上探望过母亲过,最后一次还是因为收到鲁瑞“病重的电报”(1929年5月和1932年11月),其余基本都是分离状态,这样的安排固然有人事上的牵制,但也未必没有摆脱母亲牵制乃至控制的考量在。透过《两地书》我们还知道,这对母子的最后一面,“老太太还颇发脾气”,是“殊为焦躁也”。这次见面,鲁瑞还没完全恢复,鲁迅就是匆匆离京回沪了,走前也没去道别,因为鲁瑞“还未起床”(《鲁迅全集.书信.321115致许广平》)。母子之间的感情,可能由于长时间分离,是越到后来,越有隔阂的。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去世。讣告传到北京时,周作人还要接着上课,硬装着没事人一样讲了大半天,情绪实在无法控制了,才停顿了下来,黯然神伤良久,思绪已经无法集中。倒是鲁瑞,这位早年就蒙受过丧夫苦痛,如今又要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太太,状态还是硬挺的很。据说,她没有哭,只是默默听完来者的“悼词”后,说了一句:“还好,我的儿子死得不太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