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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当年审查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下册,说“作者取西洋哲学观念,以阐明紫阳之学,宜其成系统而多新解”。不少人视此为陈先生对冯著的表彰,迄今亦然。这大概是不熟悉其文字风格而产生的误会。若回看陈先生审查该书上册时所说:任何作者若“依其自身所遭际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很可能“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两相对比,若合符节,显然在说:那成系统的“新解”,去古人学说之真相甚远。

陈先生出身世家,向来出语含蓄,反驳他人学说也相当温和。他稍早解“蓟丘之植,植于汶湟”一语,先说此语“自来解者不一”,而以俞樾和杨树达之说“为最精确”;继则论证俞、杨两说实皆不通。更特别反对杨先生擅改昔人文字,不用史学方法解释古书,提出“解释古书,其谨严方法,在不改原有之字,仍用习见之义”。这样的彻底反驳,却先许为既存各说之“最精确”者,前人修养真不可及。也可知陈先生很多“表扬”话语,往往需要再三斟酌。

不过褒贬他人之学非陈先生之所重,也不是本文所欲言。其所谓解释古书宜“不改原有之字,仍用习见之义”,则有方法论的启示,而且体现了对立言者的尊重。被誉为剑桥三剑客之一的斯金呐(Quentin Skinner),最重视将文本置于其产生的语境之中解读,常有与陈先生相近的见解。与此说法相类,斯金呐也主张在经典解释中,应排除非历史的涵义,其关键就在于诠释者最好“只采用那些文本作者本人也原则赞同”的描述。

同样,斯金呐对后出诠释那“成系统而多新解”的一面,也颇有保留。他曾批评有些经典解释者,在解释工作开始之前,便赋予特定经典作家或文本的思想以一种内在的一致性(coherence),结果即使在文本中遇到了不连贯甚至互相矛盾的内容,也要想方设法利用某些后设的主题将文本重新组织,使其看上去像个连贯(consistent)而系统(systematic)的整体。这被斯金呐称为“一致性的迷思”,因为被诠释者人为构建起来的这种一致性,可能根本不存在。

即使最重视“一致性”的胡适,也对那些特别整齐的解释系统存疑。他在一九三六年曾说:“凡治史学,一切太整齐的系统,都是形迹可疑的,因为人事从来不会如此容易被装进一个太整齐的系统去。”这是见道之解。即使是有意的立言,也常常难得解人。胡适自己就曾叹谓许多他细心用力的文章不为世人所注意,而随意为之的作品常多得喝彩。何况历史上太多事情是偶然触发的,发生后形成的因果关系,或非当事人所能预知;而那些看似存在的因果关联,更可能是后设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存留下来的史料,不论古代近代,与当时曾经存在的材料相比,基本如陈寅恪所说,“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史家只能“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故必须具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这里最需要的,就是所谓历史想象力。然而想象也当有限度,正因材料不全,叙述就不能不留有余地,切忌过于“系统”和“整齐”。

傅斯年说得好:“历史本是一个破罐子,缺边掉底,折把残嘴,果真由我们一整齐了,便有我们主观的分数加进了。”作为一种始终从残余断片窥测全部结构的艺术,任何历史叙述多少都有些史家“主观的分数”在里面。傅先生自己后来也说:若推到极端,不论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客观性都只是个“理想的境界”。我们“想以客观为理想而去努力,尚且弄得不客观;一旦完全把客观放弃,认为是不可能的、不需要的”,则“必然看不清事实”。最好是一面不放弃对客观的追求,同时以“多元主义”来弥补“主观主义”。

也就是说,研究取向越“多元”,便越能接近研究对象的“全部结构”。一方面要肯定历史的丰富性,并力图将其峰回路转的原貌呈现出来;另一方面又要充分承认史料的有限性,愿意接受不那么系统整齐的历史作品。历史本是已逝的往昔,文物界有所谓“修旧如旧”的讲究,可以借鉴。若历史的丰富一面得到凸显,则其虽不那么“整齐”,可能还更接近史事发生发展的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