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雪贝财经第352篇原创文章
作者：周闪闪
策划：老胡
钟睒睒不是那种热衷于为自己摆弄人设的企业家，与中国江浙一带的多数企业家行事风格相似，他低调、务实、厌恶张扬，如非必要绝不把自己放在聚光灯下。
但是，如若触碰底线，他的反击会是雷霆之势。
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农夫山泉的创始人是在2013年，那时候，因为北京一家都市报接连近一个月发布了一系列关于饮用天然水标准的报道，并对农夫山泉的产品标准提出质疑。这激怒了钟睒睒，他最终决定以一种无比激烈的方式进行自我辩护：召开一场新闻发布会与这家媒体当面对质，且所有愿意关注此事的媒体都可以现场参与其中。
在充分竞争的食品行业，任何对产品品质的质疑都可能对一家企业造成致命性影响。 因为消费者对食品安全事件宁可信其有也不会信其无。面对这场“最致命”的危机，钟睒睒无意妥协。
记得是在北京中国大饭店一间像广场一样的巨大会议室里，时年58岁、头发花白的钟睒睒独自在一张桌子前站了三个多小时，与台下近百家媒体记者进行轮番问答。他没有让农夫山泉的其他高管帮自己回答问题，对所有提问都直来直去地给出答案，不拐弯抹角，不打太极，直陈要害。对于一位企业家，那其实是一种不堪且不可控的场面，因为台下出现争夺话筒而出现争吵，场面在一开始甚至一度陷入混乱。
在那场会议中，我坐在第一排位置，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一位企业家为维护自己所创办的企业声誉能有多拼命。关于那场对质会的问答内容我已很难清楚记起，但钟睒睒说过的一句话至今让我印象深刻：
“农夫山泉的尊严比金钱更重要，决不会向舆论暴力低头”。
那一次，钟睒睒认为自己的对手是一家媒体以及背后的幕后黑手，他将此看作是对农夫山泉“最致命”的威胁，因此必须采取最激烈的“应战”方式。
如果说13年前那场舆论风波尚且是有意义的辩论。那么，13年后，钟睒睒在中国社交媒体网站上受到的攻击、甚至是人身攻击则纯属无妄之灾。因攻击他的众多理由甚至是谣言之荒唐让人啼笑皆非。比如，一些网民指责农夫山泉红色的矿泉水瓶盖看起来像一个红色的太阳，而日本的国旗主要元素就是一个红色的太阳，一支由民粹主义者组成的网络大军进而攻击这家企业及其创始人钟睒睒有媚日情结。
这样荒谬的网络攻击竟然持续了数周之久，攻击规模之大令人担忧，也对这家企业的声誉带来了切切实实的损害。在中国，对一位企业家贴上对民族不忠诚的标签，几乎等于毁掉一位企业家毕生的声誉。而对于这种攻击，企业家甚至都无法进行有力的辩护。因为，这本就就属于欲加之罪。在2024年3月份，钟先生年长的母亲甚至郁结于儿子遭受这样的莫名网暴而突然去世。
实际上，在钟睒睒之外，有太多的企业家，尤其是民营企业家遭受过类似的攻击。当短视频流量平台呈爆炸式繁荣时，这种低智且极端的言论得以无限制地蔓延。众多短视频平台在很大程度上乐见其成，甚至助长了这种言论的丛生，他们任由算法像病毒一样通过流量分配“引诱”更多用户发布类似的极端言论。
对于这位农夫山泉的创始人，大多数公众事实上从来没有过完整、充分的了解，即便他是如此受关注，但却如此低调。过去13年间，他几乎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舆论中。
2024年8月10日晚，钟睒睒接受央视《对话》节目深度访谈，他比较少见的相对全面地表达了自己作为一位企业家的价值观与企业经营理念，他也谈到了关于农夫山泉和自己过去数月遭遇网络暴力后自己的思考，关于财富与责任、流量的善与恶、做企业的快与慢，继承人等。他说，如果要给自己贴上一个标签，希望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壹：财富与责任
就在两天前的8月9日，钟睒睒终于不再是中国首富，取代他的是较其年轻25岁的拼多多创始人黄峥。关于财富，在中国是一个让企业家们唯恐避之不及的话题，因为在公众舆论眼中，他们之所以能够积攒财富是得益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因而有必要“先富带后富”。
钟睒睒认可这种观点。实际上，钟睒睒并非出身富贵。他幼年时期即辍学，只读了4年小学，之后做了十七年农民工，是中国第一代真实意义上的农民工。为了养活自己，他曾给泥瓦匠做小工、木匠。高考恢复后考了两次成绩都不算理想，年近30才算对命运打了一场小的翻身仗，有机会去一家本地报社担任报道农村的记者。
“我第一份工，是做石工，在湖州钱山漾。驳石勘，没有雨鞋，赤脚泡在12月的水里干活，没有母亲持续的鼓励，不一定能坚持下去。那刺到骨头里的冰冷让我终生难忘。”2024年5月12日母亲节时，钟睒睒曾在朋友圈发布长文悼念母亲，他称是母亲教会了自己吃苦。
白手起家，经历数十年不可想象的困苦与风险之后，凭借勤奋与时代给予的机会，钟睒睒才得以打下一个商业帝国。农夫山泉如今是中国饮用水行业市占率最高的企业，而钟睒睒作为这家企业的第一大股东，得以积攒了一些财富。
在《对话》节目中，主持人陈伟鸿告诉钟睒睒“有人说首富好像是一个高危字眼。”钟睒睒的回复是：
“我对自己的结局非常有信心，第一个，（我是）白手起家，干干净净，每一块钱都是干净的；第二个，我照章纳税；第三个，（农夫山泉的）上下游供应商你可以去调查，钟睒睒对上下游供应商的留利；第四个对员工的福利，员工的待遇。当然我还有努力做得更好的空间，但是以目前的水平来说，我认为对自己是满意的。”
对于财富本身。钟睒睒也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财富是消费者或者是市场对一个企业家的一种褒奖。他认为中国从农业文明一步跨到了工业文明，期间的这三百年或者四百年被缩短到了三十年、四十年，这导致此过程中对财富的启蒙、认识、含义、责任、价值和行为都没有充分诠释。
钟睒睒认为企业家的财富是包含责任的，而且这种责任应该是具体的、可执行的利他主义，“这个是必须的，我们评价一个‘富’字，它是一种社会，是一种善的成分，要引导它、褒奖它、鼓励它去成为一种善的力量。”
即便从农民工到企业家的身份转换已过去数十年，但钟睒睒依然有很深厚的农民情节。他说“我的经历就是个农民，我的经历让我更多地会去想农民，我做我知识范围当中我可以做的事情。（美国首富）马斯克做了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我没有那么惊天动地，但是我也做了一些适合我做的事情。我本身就是农民，所以我对农民是有特殊感情的。”
在农夫山泉的商业版图中，有一块业务做了8年至今仍然没有盈利，即橙汁。橙汁业务的上游是江西赣南地区的广大农村和农民，仅在赣州就有7万多个果园，而小农户所有的果园占比达到了93%。
在《对话》节目中，主持人问钟睒睒“很多人会觉得不太理解，你做水都可以挣到钱，你偏偏要进入到一个农业领域，进入到一个靠天吃饭的环境当中，你最初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
2007年，钟睒睒到赣州，当地的一个县长希望农夫山泉能在当地设立一个橙子榨汁厂，帮助解决当地农民种植脐橙的销售问题。但是，当农夫山泉决定投资后很快就遇到了一个生死难题，让这笔投资变成了一笔烫手山芋。因为钟睒睒发现这些脐橙是不适合榨汁的，因为在对脐橙储藏之前必须进行杀菌，而杀菌过程会让脐橙出现一种类似于包心菜一样的异味。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钟睒睒自己亲身辗转了大半个地球去找技术解决方案。从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巴西，最后跑到美国的佛罗里达。“我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叫把错事做对，这件事情即使是错的，你如果定下来要做了，你要把它做对，这件事情我既然开始，我就一定要有句号，我不在逗号上停下来。”钟睒睒说。
整整花了7年时间，这个难题才得以解决。但很快赣南地区的橙子树又遭遇了黄龙病问题。黄龙病被称为“柑橘的癌症”，是一种严重危害柑橘植物的严重疾病，因传染力强，患株无药可治，可轻易将果园尽毁。按钟睒睒的话说，那时候的赣州农村脐橙种植产业陷入满目疮痍。
“你要知道一个产业发展到100万亩以上，当地政府是花了不知道多大的代价，我知道当年的赣州革命老区最贫困的一些地区都是干部带头，每个干部拿出3、5万元种3亩地，然后农民再跟着种，这样种起来的橙。但是，三年时间黄龙病导致橙子地被推成平地，一切从头开始。”
为了解决果农担忧风险而对种植脐橙意愿不强的问题，农夫山泉当时和果农们签了4300张长期合同，以最低收购价兜底，将原来几毛钱、最高1.5元的收购价格提高到2.8元，以保证果农的收益。前提是果农要按照农夫山泉的标准化种植方式，农夫山泉保证收购。这样也解决了橙子种植的标准化和种植技术问题。
钟睒睒说“因为我本身就是个农民，所以农民的心里我非常清楚。农民是愿意跟你共患难的。但是共患难以后是不是我们能够共富贵，也就是你是不是产业起来了以后，你遇到了丰年你开始压价，遇到了欠年你又开始抬价。这个农民是不高兴。所以你产业政策一定要价格保证，一定要有契约，实际上农民是守契约的一群人。”
17年过去，如今农夫山泉在赣州的合作果园种植面积已经从150万亩发展到200万亩。而那里的果农也从一个农业的农民转化为一个农业的工人，农民所掌握的技术甚至堪比柑橘研究所的专家。
一项数据显示，2014年农夫山泉17.5°品牌创立之前，赣南不少农户家庭年收入还在刚脱贫的水平线上徘徊。但到2023年时，农夫山泉的合作农户平均每户收入已提升到了近20万元。
与农民、农业互相扶持、互相依存不止是橙汁业务，还有农夫山泉的主营业务瓶装水。2024年6月中旬我曾探访过农夫山泉在四川峨眉山的水源地，这是农夫山泉在全国所有水源地中寻址最艰难和历时时间最长的一处。在峨眉山后山脚下的工厂，农夫山泉雇佣的工人绝大多数为峨眉山附近村落的农民，他们人尽其才地服务于这家工厂，并获得了高于当地平均水平的薪酬。
而之所以选择在峨眉山寻找水源地并修建工厂，钟睒睒在《对话》节目中称源起就是在四川汶川地震之后。“因为2008年大地震，没有企业能调水进去，因为路都有问题。在地震以后我们就做了两件事情，第一个就是一定要在当地建一个工厂。建厂有两个好处，第一个解决了当地农民贫困的问题，因为工厂可以带来就业，只要一个农民家里面有一个就业在工厂，就解决这个问题了。”
峨眉山的水源地是钟睒睒自己亲身去找的，他和另一位同事翻越了坡度达到70度的山川，在峨眉山崎岖险峻的地震带裂隙当中找到了水源地，最危险的一次是差点滑下山崖。事实上，农夫山泉每一个水源的出水口钟睒睒都必须要自己看过才行。广西的水源地是在深山峡谷里，当地县长因为太过危险甚至强力阻止他进去。为在云南轿子雪山找到水源地，钟睒睒是骑着毛驴和马匹上去的。
贰：流量的善与恶
由于不参与各种企业家圈子，也不参与各种公众大会，保持低调、独来独往的处事风格，钟睒睒很早年就被外界形容为“独狼”。
但是，即便极尽低调，困扰钟睒睒的争议并不少见。从2000年关于纯净水和天然水的“世纪水战”，到本文最初所述的2013年夏天的“标准门”事件，再到2024年其遭受的一系列以谣言为主的网络暴力。
在《对话》节目中，主持人问钟睒睒“你是一个争议体吗？为什么围绕着你总有这么多的争议？”而钟睒睒的回复是：“如果一个人他的超前性，如果是一步，他可能是最好的，如果是两步，他就会有争议性，如果是三步，他就会（被）非议。”
因为极其低调的行事风格，“流量”这个词似乎无论如何都与钟睒睒的无关。但是，当被冠以“首富”之名后，他的一举一动在任何时候都会被强行推入到聚光灯下。尤其是当短视频成为最主要的传播形式时。过去的好几个月，流量让一些视频博主趋之若鹜，因为，只要涉及到钟睒睒或农夫山泉的话题都能引来流量。
而这一次，夹杂流量中的却是恶多过于善。被裹挟其中的钟睒睒也曾为此困惑，他说自己经历过这一次网络风暴之后也会重新思考：
“我真的是重新去思考，首富的责任在哪里？首富是有责任的，因为社会对你的要求不一样了，所以很多东西比如说我们以前做很多利他的事情，我脑子里面（想的是）如果善欲人见那就不是一种真善，就是你如果做好事是为了让他人知道，那就不行，那你就是虚伪。”
如今，他改变了观点。他认为在流量之下，如果做了善事被误解，流量就会成为被“恶”所利用的力量。“如果‘流量’这个词它带的信息没有责任人，也就是流量在舆论环境中不承担法律责任，那流量一定是种恶。”
钟睒睒引用了都江堰李冰父子治水的典故，“如果这个流量让有一些带有私人目的，或者为了获取金钱，用科技手段利用人性的弱点，故意做流量势能，进行大规模的无序的网络的，那种水龙一样的，到了一定程度就是有它的破坏性。”。在这其中，水军和平台算法呈现出了强大的破坏力。
在对钟睒睒及农夫山泉的网暴中，水军和平台算法所操控的流量呈现出了恶多过于善的破坏力。钟睒睒认为，当这种具有破坏性的流量阻碍了真相的及时出现，社会将会蒙受巨大的压力。“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法律需要迅速采取行动，不能造成破坏了才迟迟干预”。他打比方说“李冰父子若等成都平原被淹没后再修建都江堰，那恐将为时已晚。”
对于当前被流量所挟持的舆论，钟睒睒选择与自己和解，他不愿再去理会，坚信会有一种“理想主义”的归宿。他说：
“对我的污名化洗一辈子也洗不干净，我坦然接受，做好自己的事情比洗刷污名重要。”“我做我的事情，我有自己心里的理想，因为到最后天一定是要亮的，但就是亮得晚了一点，只要我能坚持到天亮，因为很多人坚持不到天亮，他跳楼了，但是我行。”
叁：企业的继承
农夫山泉作为一家企业已创办28年，钟睒睒也很快将年满70岁，他出生于1954年。在钟睒睒的家族成员中，公开可查的信息显示其子钟墅子在2014年1月加入农夫山泉公司，2017年6月担任非执行董事，2020年1月担任农夫山泉最大股东养生堂的品牌中心总经理。此外，钟墅子还是农夫山泉审计委员会的成员。
但是，农夫山泉曾在公告中称作为非执行董事，钟墅子“未曾且将不会参与我们的日常营运”，其仅通过出席董事会会议，参与制订企业及业务策略，以及重大事件的决策过程。
在《对话》节目中，钟睒睒第一次谈到了关于这家企业的继承话题。主持人问他“您现在已经有意中人了吗？”
钟睒睒的回复是：企业的接班人分两个接班，一个企业层面的，是文化传承、制度传承和价值观传承。大概从二十年前，我们就确定我们的价值观，即“创利、育人、兼济天下”，我们是非常重视制度设计的。制度传承一定是放在所有权传承之前，制度传承、文化传承比所有权传承要大，是最重要的。
当主持人追问他“坊间有这样的说法，说农夫山泉有可能会传给美国籍的二代，未来它可能就不是中国企业，此话当真？”钟睒睒提高了声调，他一字一句地告诉主持人：
“我认为农夫山泉永远都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企业，我再重复一遍，农夫山泉永远属于中国。所以农夫山泉的股权结构非常简单，农夫山泉没有什么群岛公司，所以它的价值链非常短，它的股权结构非常简单。我不会这件事情在开始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我最重要的所有权问题我一定是考虑得非常清楚的。”
与中国多数上市公司，尤其是在港交所或海外交易所上市的公司主体不同，农夫山泉将其上市主体注册在中国大陆，具体而言，是在浙江省，而非开曼群岛或其他离岸司法管辖区。从法律意义的任何角度上看，这都是一家中国本土公司。
对于钟睒睒之后，谁来掌管农夫山泉，至少今时今日并未有结论。他说谁来接班将保持一种不明确状态。“因为这个是大公司，所有大公司它为了让这个机体永远处于竞争阶段，它所以要保密，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有机会的。”
“直到我认为他们的能力让我看起来我可以放心了，我可以交这个棒了。”钟睒睒说。在他眼中，这个继承人最不可接受的素质是“犹豫”，即“议而不决，不果断”。
他认为接班人的素质中，首先是一个善良，足够聪明的人；其次是利他；最后是要有创新性，不因循守旧，敢于打破常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