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作家陈本豪老师的散文《风流都士》,分享作者笔下亦师亦友罗继武老师的点点滴滴。“罗继武,他爱玩也好玩、玩字、玩画、玩篮球、玩生活、人帅得出众,由此得了个很别致的绰号——‘风流都士’ ”……
罗继武,一个不肯老去的健汉子,今年见他还是去年的样子,有人竟说,他可能真的老不了了。六十又五的年龄,哈哈一笑就回去三十好几,篮球场上一蹦一跳,更有三分小伙子气象。长于锻炼,每天围城夜走,他自然年轻;诙谐幽默活气逼人,天天与笑话相伴,他必然年轻;天性不服老,头上不长一根白发,找不出忧愁的表现,他定然年轻;有事无事爱摸摸下巴,一有情况就动刀子,从不留一点茬茬,他说男人的精气神不在草边,留一片光亮好照出些青气,他当然年轻。艺术人并非都不修边幅,大多出门也爱讲讲形象,几根头发不忘梳上一梳,“地方维护中央”已是一句老话,蓄长胡子的该打理打理,不留胡子的就清洁清洁下巴,像罗继武一样,刮出一遍光亮照人也照己。
罗继武祖籍河南,追上了江夏的女人,做了江夏的女婿,传统可算半个江夏人。他家在江夏,不少文友酒友也在江夏,自武钢书画院退下之后便毅然回了江夏。与罗继武相识于翠竹楼那场酒宴与书画,那也是在我写了一些东西之后,要不,即使相见也不相识。他抽烟喝酒很男人,烟瘾多大我没底,酒是瘾大量也大,只要同桌几乎没有喝不过的人。他酒后走路总有几分晃荡,眼睛并不专注前方,也许他看到窗棂边那张爬满风霜的脸,也许他追着小巷里那个纤纤远去的背影……这些都能是他明天的画稿。他想,假如把一个女人的背面画出神来,前面自有谜般的迷惑,男人一定会悄悄地陷入猜想。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画好女人的背比画好女人的脸更俏,这是一扇艺术之门,他决心去开开。
罗继武,他爱玩也好玩、玩字、玩画、玩篮球、玩生活、人帅得出众,由此得了个很别致的绰号——“风流都士”。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叫错,但绰号绝不会叫错,“风流都士”真该罗继武。据说这绰号并非本地产品,源于西安的一位怪人,来得远而不易,大家都珍惜,只有在阳光特别好的时候,才偶尔叫叫开心。看了他的年轻照,那才真男人,让他白马王子,还嫌有点粉味,给他临风玉树,不仅风流还倜傥,青春的回头率肯定高。每当看到男人帅,羡慕终归是别人的风光,总为自己横竖都不怎么样的容貌而难过,所以我一直很努力,争取有所补偿。
罗继武住得离我不近也不远,一个城市一条街上,他西我东都靠北,出门向右看齐。他家在文化商城六楼,那儿是老文化馆,不知是有心挑选,还是一种依恋,文化人住文化城,叫他怎不文化。按城说他比我中心,我到他家去便于他到我家来,连带上街想去就去。我住城东,不近文化也不近商业娱乐,他来我家只好专程,很少得便。艺术人头脑都管用,自从我俩近了之后,他便把夜行的线路改作出门朝东,于是想来就来,不必再专程。他来我家多在晚间黄金时段,看过新闻联播,也载得点点茶聊,一通吹牛神侃不觉中消去一袭疲劳。他从不久坐,多则一小时,少则三十分。只有一回聊旺了,我俩竟吹过了零点,忍不住窃笑才开门送客。
罗继武的书画,真气充沛痛快洒脱,一派野性;蓬勃、开合、浑然、有舞蹈感,初读有声,再读有劲。罗继武是个爱舞大刀而不善匕首的人,宁可夸张而不喜沉默,很富于爆发力和搏击性,霸气十足而不忘活跃自我性情。他爱动不怕乱,甚至自播风云,风从心出云自手生,只有风雨飘然他才想歌。书画一出世就是个奇迹,她比实景更吸人,一着迷就自入佳境,看墨在宣纸上张开毛孔,看雪在寒梅中静静绽开,即使不通画艺,澎湃的血液也浪起,被画意留住风吹不动。年轻时受师傅的鼓动,也曾给人大婚的新床画过丹凤朝阳,那时胆大不知汗颜,现在却越活越怯弱,总不敢去触摸那烫手的毛笔。
罗继武的书画不呆气,不刻板,寒冬的枯丫也挂着一两片残叶,能跑的马绝不站着。一个走过四方的人,茫茫大地风尘滚动,立根是种子寻命的方向,这就是罗继武的书画风格。他把作品看得尊严,只要印章一落红就肩扛着,无论是形还是魂都只能罗继武,“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他相信这句话。书画家是给灵魂塑像的大师和缔造者,他让无形的灵魂在作品中留下有形的痕迹,他们不愧是让灵魂冲出囚笼的圣者。他们热衷于给灵魂放风,风一吹就见影动,光一照就亮精神,生气多灵气也多,智慧必定高远。灵魂无影又无声,她只有通过载体来现形,书画家们的灵魂都在染缸里染过,所以,他们的灵魂无论明暗都带着色彩,不信你去看画。
罗继武与我早熟了,人熟了与果熟了一样—甜味浓了,味相投就越走越近。见生人拘谨于礼,吃生果苦于青涩,我俩早已不在那个季节,只顾收获再不等待。每当坐到一起,彼此先交流一些新鲜事,随后的话题便扳入诗歌的轨道,想跳跃就跳跃。他骨头粗性子野,文雅却不文静,鲜明的性格使他不甘于倾听,你说一阵他也说一阵。他说谁谁的画有风骨,谁谁的字有张力,谁谁又有了新作,谁跟谁喝酒掀了桌子,他爱说谁就说谁。
有一次他酒后发疯,对着朋友说了一句很年轻又很个性的话“不跟你玩了”,此话一出见风就长把,至今被人拿捏着,大家将它当了生活佐料。他个性强却从不自以为是,性硬心软少不得朋友,作品也不止于进步。人生必有所爱,特别是艺术,喜好一行就该尽力去做,成果多大?一半在人一半在天。假如一个人穷得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朋友,他就不算是穷人。假如一个人富可敌国,但他富得只有了钱,他就不是真正的富人。世上最穷的不是缺钱的人,钱荒还能以草裹腹,而情荒必定无药可救。
罗继武还与我论过一论,都不后悔这生做了男人,知道压力大,也尝过很多苦,却做好了来世还当男人的准备,男人性烈少羁绊,总觉得海阔天空比扭扭捏捏痛快。男人喜欢躺在女性的温柔里尽情地让刚性融化,自己却不想温柔,一温一柔就着软,男人天性只能硬不能软,否则就无力顶天。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总盖着地,阳光幸福都在上面,于是,再也不想当地去仰视天了。喜欢做男人是一回事,少不得女人又是一回事,假如哪一天,世界注定了男人女人只留下一种的选择,我们宁可选择女人。没有了男人,风雨也可能下种,没有了女人,生命就没有了依托。古话说:“宁可死了当官的老子,也不愿死去讨饭的娘。”女人没了,生命就没了养育的土地,人间再不招工,就断了轮回,阎王那边必定喊挤,一挤十之八九会引起鬼战。假若那边也打起来了,死后就别指望得到安宁。
罗继武与我相识,应该是去年初春。漫画家王皓约我去翠竹楼,店老板请客,被请的多是一些酷爱书画的老法家。酒店很特色,名曰翠竹楼,必定亲竹,大厅小厅全是竹篙子撑起的骨架,四面围着竹席子墙,清一色的竹子结构。木钩吊着铁锅,圆木小靠背椅,像大雪天里一家人围坐火堂。漆黑的木炭火红通通的,一锅熬的山货,灶台上摆几碟农家小菜,陶壶内盛满了自酿的谷酒,闻香涌来的食客,都钟情这乡土味的回归。
老板主事根艺又修习书画,雕一个大佛几吨重,很多人跑去与佛合影,无缘的人相片中竟洗不出佛的身影,怀着诚心再来合照,常客往返成群。店里不仅酒香也墨香,这样的环境怎禁得住创作欲望。大厅里现成的案子,自带毛笔借酒即兴书画,那天很有几人出手。记得张永忠画了一群龙虾,罗继武画了一枝寒梅,龙虾逐水寒梅剑雪,心情比晴空还高远。罗继武作画的神态很吸人,他全身蓄满了劲,微微地颤抖像一树惊风,收笔时额头已见汗气。第一次相见,识人又识画,印象颇深,自那次之后,与罗继武的往来便频繁了。
罗继武的书法和书画我看过不少,他的习性惯于泼墨,从事书画很是自然,两年之交却从未听人提过他写文章的事。那天与炳阳一道去罗家拜访,他把酒瓶盖都开开了,再说走必定被人拉扯衣袖。他搬出一堆文稿给我们看,都是他早前写的,标准的绿格子稿纸,钢笔字也入书法,一看就作品。
文中叙事清晰,生活画面有风,笔下的人物在走动,语言朴实无华,只要略加练习,他的文章一定不比他的书画差。特别是那位上吊的中年妇女,我常常想起她,罗继武早该在笔墨的世界里替她伸冤。我说他原本可以当作家的,他信我是真话,于是计划写一部“年轮”,答应让我看一稿。我一笑,建议不要写成回忆录,莫踩着时间的黄线走,他的个性适于宽博自由,他又听进了。难怪他看我的文章很细,有些地方还作了眉批,特别是在灵光忽闪的地方,他故意画出双线来挤我。我的笑容让他很得意,毕竟没有心思能瞒他。
罗继武是男人,且是个活出了一大把年纪的男人,但他依然俊气,没有一点茄子蒙霜的老像。世上的男人女人都一样,能比别人活得美丽,就是一种资本与精神。年轻时不爱照镜子,老来却常在镜子前看一眼今天的模样。最让人没劲的就是那张失去了弹性的脸蔫塌塌的。最让人生气的还数那两个眼袋,她疯狂地向外扩张,一味地争夺地盘,还有高原上那一条条被雨水冲刷得越来越深的沟壑,水土流失惨重。由此,原谅了《武汉晚报》上登载的那位八十多岁还走进美容院的老翁,他没有造美的企图,只想恢复自己曾经的容貌,钱便花得理直气壮。罗继武很幸运,他几乎还没有眼袋,从头到脚都有劲,看见他就觉得脚下的路还很长。他笑语连天冲散了三冬的寒气,和他坐坐聊聊,时光都被染得有声有色,嘀嘀嗒嗒的钟声也敲得极有味道。
罗继武的书画作品,也是我热爱艺术渐深的原因之一。我爱书画到了逢书必开眼,遇画必止步的境地。爱书的人与书亲,爱画的人与画近,一走进罗继武的书法,挟快意去踏浪滔冰,一时像在临虚微步;钻进画眼去寻找天门,常常身入迷宫,一丛青竹然可劲节半天。醉于书画艺术是给灵魂输氧,亦如肉体的饥餐渴饮,有很多东西包括艺术和学问,其实吸收与消化并不必身手在其中,只要心在就没有浪费。握不稳笔的人,常看画也容易被画染,久了灵魂深处自生墨香,身上就透出画意,与一群画家站在一起,恐怕没有人看得出你就不是画家。
无形的吸收比有形的强记硬背来得更自然。能闻到画中的花香,能感到画中人物的呼吸,那就是一种境界,与画同在不一定非得谈上一通,自我消受妙不可言。记忆溶入脑髓便呼之欲出,画中美人常入梦蹁跹,如此一说,我与书画近得已害了相思。我也看过几次书画展,只要一驻足一着迷,那幅画大约就展后获奖,几分眼光均生于感觉,渐而养成了一种习惯,每于画展必心定几幅作品去评后印证,却十之八准。只要遇有书画,不论作者其谁,不分远近情由地看,这大概就是喜欢吧。
罗继武怪,怪人怪才也怪在艺术,他的剪纸堪称江夏一绝。每逢婚嫁喜期,大姑娘带着酒和着笑上门,求他剪一对枕上鸳鸯,几对大红双喜,还有……剪出一个花好月圆,出得门远银铃的笑声依然响在耳边。春节一近,大妈大婶都来找,剪门神、剪喜鹊、剪灯笼,要的是吉祥如意,如新年行了新运,还有人不忘设宴谢他,真划得来,酒他该喝。亏他平日耐得住性子,如尺的手掌呵着寸长的小刀,在这大小精细之间,有如巨手拣粒沙,小剪戳天门,这是怎样的一种修为呢?去年岁末,他送我一只剪纸的大红公鸡,一时怀想童年的儿歌:“公鸡公鸡真漂亮,大红的冠子绿尾巴,油亮的脖子金黄的脚,人人见了人人夸。”我舍不得挂,用两尺黄绸卷起置入书柜中,却关不住它司晨的职守,鸡鸣声常在枕边响起,梦眼一睁,窗外果然一片光明。
罗继武的指画功底已是雪飞三尺,他的作品早已与中国指画家协会主席虞小凤合集出版。那回是我师傅撩得他兴起,只见他袖子一卷,墨汁一倒,便激扬于纸间指点江山。当他的手指如一阵鸡啄米之后,一只斑斓猛虎便带着黄昏出击,一声长啸狂风四野,万兽销声匿迹,群山不敢沉静,真乃王也。有龙兴作雨,无虎不生风,怎不激人万丈豪情?第一次看人作指画,第一次于虎如此近身,如非艺术真难得,打心里感谢画虎人—罗继武。
罗继武与之越熟就越觉探不到底,他于生活沉入之深,于艺术锲而不舍,不静的性格给人不尽的故事与发现。他就像一条鸡窝煤带,挖了一窝前面还有一窝。
罗继武于我亦师亦友,他不愿正襟危坐,一朋友就和谐了。
▲陈本豪,中作协会员,民间音乐人,籍贯武汉江夏。已出版散文集三部,纪实文学集七部。长篇纪实文学《京剧谭门》全四卷,被列入2019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入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荣获第八届湖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