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旅行家徐霞客,多数人往往只记住了他的“光鲜”,而不晓得他身后事的悲催:他去世后仅仅4年,徐氏家族就发生了灭门惨剧,几乎全家都被家仆屠戮殆尽,这是当时震惊江浙的大事件——“徐家灭门案”。
关于这起明末江南著名的“恶性事件”,史料大体是这么记载的:顺治二年(1645)乙酉七月,清兵入江阴弹压,徐家趁乱也发生“奴变”,也就是家仆起来造反叛变,磨刀霍霍,肆意杀戮主人家,“徐氏阖门遭难”,场面非常残酷血腥。具体细节早就无从追述了,我们只知道这样一个悲惨结局:经过这场祸难,徐家几乎全家覆没,长子徐屺、侄子徐亮工一家5口、徐亮采一家16口全部惨遭屠戮,多数家眷随着“晴山堂”大宅葬身火海,连尸骨都化成了灰,是真正的灭顶之灾。据说,只有寥寥三四人得以侥幸存活下来,这其中就有徐霞客流落在外的最小儿子。他后来改姓为李,单名一个寄字,隐姓埋名,僻居山野,从未结婚,教书兼职过了一生。去年大火的古装剧《繁城之下》,其故事原型则正是这场“江浙奴变”案。
最令世人痛惜的是,在这起由家仆而起的家难中,《徐霞客游记》“亦遭浩劫”。徐霞客去世前,凝聚他毕生心血的《徐霞客游记》还只是一堆堆草稿,并没有写完,更未正式刊刻出版。徐霞客临终前,一再嘱咐塾师季孟良帮他整理完成,可工作尚在进行中时,就碰上了这出家难,书稿大量散佚,永远消失于火场之中。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徐霞客游记》,会有好几个版本,相互之间差异还挺大的原因。别看《徐霞客游记》篇幅很大,足足60多万字,实际现有存量只是原稿的六分之一。也就是说,真正的徐霞客游记全本,理应是目前的6倍。
话说“徐家灭门案”发生40年后,江苏宜兴有位名叫史夏隆的读书人,乃崇祯16年进士,是徐霞客的超级粉丝,他曾寻访《徐霞客游记》20年,又抄写整理20年,然后想把书送给徐霞客后人保存,怎奈“沦亡凋落不可问”,怎么都找不到了。由此可知,徐家即便不至于“绝后”,也已经没有后人留在江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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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总是充满谜团。明末的这起江阴“徐家灭门案”,也是一样留下很多疑团的。多数人乍听如此触目惊心、丧心病狂的离奇案件,大概第一时间都会想: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相处多年的家仆们下此毒手,非得把主人全家斩草除根?这里面,又是否可能存在“反转”:徐霞客作为光鲜体面的“游圣”,难道背地里是个人面兽心,对仆人们太过刻毒,从而导致可怕的报复?
至少从已知材料上看,显然不存在这样的“惊天大反转”。我们可以知道的信息是,徐霞客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但为人是很不错的,并不抠抠搜搜,也绝非口腹蜜剑的小人,不夸张地说,堪称君子人格。虽说日后“徐学”成为显学,自有大量“研究者”给他贴金,但涉及到徐霞客为人评价部分,我自己的阅读感觉也差不多,没有多少夸张。竺可桢曾送他16个字“孝于其母,重于其友,宽厚待人,严谨操守”,另有研究者说他是“匡扶正义、嫉恶如仇的硬汉”,鄙以为大抵都是符合实情的。虽说湖南遇劫匪那一次,他也表现颇怂,跟着大家跪地求饶,但这个不能怪他。对方人多势众刀械在手,奋起反抗不过就是送人头,逞一时匹夫之勇没必要。
总体来说,徐霞客这个人,确实是不讨人厌的,比较好相处。同时期三大“疯批”级旅行家里,袁小修有“名士气”,到哪都端着,王士性则不免“官僚气”,属于老干部公费旅游,吃不了一点苦;而徐霞客文化水平比前辈们低,功名也没有,耍酷是不愿也不能,性质绝对最接近我等普通人穷游(这一点不用扛,多数时候人家是真穷,明末地方险象环生,他有钱也不可能带很多钱财上路,断粮、露宿、偷摘人家果子啥的窘境不少,时常要化身荒野求生的贝爷)。他尤喜欢远游,性情豪爽开朗,在当时是不折不扣的冒险家,也罕见地不乐仕进,对钱财权势看得很淡,生平朋友遍天下,从朝廷官员到地方士绅,自贤士豪杰至山野牧樵,都不乏知交,可谓来者不拒,有交无类,从不看人出身。从游记里边,我们也能比较真切地感受到,徐霞客没什么架子,偶尔不得已才用点小手段威吓而已,可以理解。我感觉他性情作派颇像李白,只不过没人家有钱。
徐霞客家庭出身不错,生在一个江南富户没落家庭,但其母还独立经营一个中等规模的纺织厂,相当于现在小县城里头的中产阶层子弟(有点类似现在的张兰与汪小菲),虽说爱玩,不是很上进,但并不纨绔,且是很重情义之人。不妨看他如何对待落难的友人的:当年他出去远行时,有个游伴名为静闻,是个出家人。静闻的目的地是鸡足山,意在抄录那里的经文,遂与徐霞客结伴而行。可是,当他们一块徒步到湘江一带时,不幸遇到了盗贼,静闻由于受伤落水,不幸病逝,临终前留下唯一的心愿嘱托,是如果此身到不了鸡足山,也希望有义士能将其骨灰携往。徐霞客闻言泣下,随后安排他的身后事,然后真的背负他的骨灰,一路爬山涉水,终至鸡足山,亲手将其骸骨安葬,且写下感天动地的悼诗。这样的人,当然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小人,而是可以托付生死的侠胆义胆。金庸如果写徐霞客,一定会把他写成王重阳一类大师奇侠的。
从已有材料上看,徐霞客对待底下的“下人们”、仆人们,也绝对不至于苛刻。关于“家奴”背叛,徐霞客生前就亲身经历过,并且处理得很是漂亮!《徐霞客游记》详细记录过这起意外的家仆背叛事件:当他终于走到鸡足山,以为可以稍歇时,一路随行的仆人顾行,居然动了歪心思,狠狠背刺了主人徐霞客。在这个档口,他不但自己偷偷溜走(不想再跟着翻山渡水受苦了),还置徐霞客生命安危于不顾,将所有银钱都偷走了。这个做法,在明代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因为如此一来,不仅可能会让徐霞客衣食无着横死于外,从而犯下谋害之罪,而且依当时律法论,家仆属于主人私有,是不能不辞而别的,不然也是死罪。
这等于说,这是罪上加罪,罪无可逭,断难逃生。可徐霞客怎么回应的呢?当他骤然听闻此消息时,心情也是异常低落,但当本地僧人要帮他追回“恶仆”时,徐霞客却马上冷静下来劝阻住了,说人家也有难处,让其自行返乡好了。对于如此一般人断难饶恕的背叛,他选择了原谅。虽然很快,他就在丽江重病缠身,连双脚都不能着地,是纳西族土司派人抬回老家,并且不久就溘然长逝的。
他的这种大度,这种不为己甚的善良克制,在劣绅横行的明代,是罕见的。也可见徐霞客这个人,是真正的雅量高致,比同时“前辈”董其昌们,不知精神高尚上多少倍。当然,徐霞客的仁恕之心,日后也得到了好报:当徐霞客含恨而终,《徐霞客游记》由于散失严重,整理者无从措手时,正是这位临阵脱逃的家仆顾行,主动上门协助,慢慢回忆起大量共游细节,从而让脱漏记录得以贯串。可以说,后世读者能相对完整地看到一部《徐霞客游记》,理应深深感谢这位曾经的“卖主”家仆,稍加致敬这部伟大经典的“幕后英雄”。这样“反转”的历史故事,也是能见人性的微妙之处的,同样值得我们仔细琢磨,不断玩味。所谓“历史”,无非是一个个人性的具象化。以“人”的角度看,历史学就是人性学。
如果真要挑刺,说些徐霞客的缺点,我以为那可能有二:一是好名。徐霞客落拓不羁,终生梦想,不过就是“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不在乎科举,更想过当官,可终究还是个读书人,“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还是有靠游记文章博名留名的渴望,所以平素就很刻意结交黄道周、陈继儒、钱谦益这些名士大佬,冀望他们为之称扬;二是不负责任。作为一家之主,他似乎只为自己而活,为消磨个人兴趣爱好,一直都没怎么照顾家人,更是从没想着去挣钱,大半生都只顾自己玩去了,很难说是靠谱的“居家好男人”。而且,更为过分的是,当他晚年时分,在家族生意遭到重创,实际已无积蓄再供他浪掷时,他仍然不顾一切直接抵押田产,借钱出游。如果大明流行网贷,我想老徐还是会毫不犹豫提取一空的。这样的人,说不清是对钱没啥概念,还是本性放浪不羁,抑或就直接是“自私的基因”在永恒左右?
如此男人,放在历史上固然是豪杰,在后世读者眼中也堪称“爽文男主”,可在他家人、在周围邻居们的心目中,是否可能是个谈及就大摇其头的“败家仔”呢?对此,我是有问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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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徐家“灭门惨案”的发生,追究其根源,可能真的和徐家人为人如何关系不大。之所以会发生,最可能与彼时江浙地区的形势与氛围有关。最关键的证据就是,那时前后,江南并非只有徐家罹此灾难,而是“遍地开花”性的。而这,就是历史上骇人听闻的“明季奴变”事件:当明末祸乱交兴之际,江浙贵家富户家仆们纷纷起来背叛,甚至于惨无人道地灭掉主人全家。
这里,会生出另一个疑问:奴变为何会大规模发生,又何以只出现在江南?为此,民国以来,梁启超谢国桢们都有过详细的研究。答案归综如下:明代两浙,最为富庶,但苛捐杂税也很严重,很多贫民、平民乃至富户,都喜欢“投靠”在官宦人家或者富贵之家,从而谋得饭碗、避开赋税——苏州何以会流传“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卖身华府为奴的怪异传说,原因就在于此。所以,明代地方士绅家庭,尤其是在江南,往往家奴数百,且经常性发生“豪奴欺主”或招摇撞骗的丑事。
只因为,江浙“家奴”与北方等地靠雇佣不同,多为名义上的“投靠”,本身就带有互相利用、欺上瞒下的圈套性质,难说有多少忠诚度,一旦主人家势力单薄,就容易控制不住,从而横生枝节。明代有不少名人,都是让族人联合家仆勒索讹诈,搞得很狼狈的,乃至“净身出户”的。一代大儒顾炎武就是著名受害者,被迫离家出走,宁愿跑到陕北垦荒,也终身不敢回故乡昆山。顾大师敢以一己之力对抗朝廷,偏偏就畏惧恶仆,可见身边人狠毒起来,可怕程度还会强过“利维坦”。
当清兵南下,江阴城破,江南富家凄凄惶惶不知所措之际,正是“家奴”们趁乱下手的绝佳时机。比较有良心有底线的家奴,还只是无偿索要卖身契,彻底脱离依附性质;更多的家仆,是彻底丧失人伦礼法观念,借机作恶多端,彻底释放人性之恶,杀人放火,劫掠一空。遇到这种以下犯上之事,主人家势必会抗击,可仆人一旦接手了也必然会行凶,而一旦动刀杀了人,一不做二不休,则必将会选择全家灭口,如此就可以死无对证,逃避追责,搪塞舆论。更为可怖的是,这样的事情,犹如潘多拉之盒打开,天然会有巨大的仿效效应,李家家奴如此得手,对面王家自然会有样学样,一时间,两浙“奴变”恶性案件此起彼伏,再难压制了。
当时的江浙奴变,据说以太仓一带最为严重,也最令人毛骨悚然。当地家仆几乎全部聚在一起了,一呼百应,纷纷前往主人家讨要卖身契,一言不合就“举火焚屋”,就“老拳恶声相加”,就磨刀霍霍砍过去。据亲历者描述,此时的太仓乃至整个江浙,从城市到乡镇再到乡村,几乎到处都有家奴们聚集,鼓噪而行,杀劫焚掠,如宰牛羊,“反掌间耳”。另一个明末大名士吕留良,即便家在浙江石门这样的僻乡,也一样没逃过“奴变”之难。他的二伯父、堂兄,都曾让家仆绑架勒索,托关系找了本地熟人县令出面,照样没啥办法,还为此与县令失和。最终是吕留良父亲想到一个计谋,方得大体解套的。
此类再具体细节,诸位可以自行翻书,我这里不方便也不忍转述。正如鲁迅老哥说的,每当读到那些文字,“我就会汗毛倒竖”,实在是难以消解的可怕。真正的“平庸之恶”,可不仅仅只是沉默,汉娜阿伦特们没看过中国史,对人性“底线”的想象力很贫乏也很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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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明季奴变,当然也是事出有因。甚至推敲起来,多数罹难的豪家、富翁、阔人,只怕都是罪有应得。
因为明代江南,地方上的土豪劣绅史上最多,他们平日对乡民、对仆人都很刻毒,仇恨的种子可说早已埋下,只等待时机生根发芽从而爆发而已。早前,海派大师董其昌一家鱼肉乡里,激起民愤,连豪宅都被烧掉,差点老命不保,是最出名的例子。只是说,根据当时人留下的“第一手记录”表明,同样也有很多灭门惨案,受害者是很无辜的,至少是“不该承受之重”。这类案件,并非由于主人平日待仆苛刻所激,而是纯粹的人性之恶。用杨绛的疑问来说,他们到底是“披着狼皮的羊”还是“披着狼皮的羊”,谁也说不清楚,她亲身经历过领教过,只是心有余悸。
因为现场动手砍人上瘾的家仆,不少在此之前,几乎都表现得老实忠厚,且都跟主人家并无过节,甚至关系和睦,是“最相得、最受恩者”。那时,也突然从羊变而为狼,“此时各易面孔为虎狼”,滥杀无辜。比如前述顾炎武,家仆陆恩在顾家服侍已经三代人,主仆间并无龃龉,可陆恩就是趁乱生出歹心,非要置主人家于死地不可的。图穷匕首见,日久知人心,乱世之中的人性,是尤其经不起考验的。所以聪明人见有乱起征兆,往往率家避居深山。
从现有材料看,江阴徐家,也确实是个“积善之家”,不是什么为非作歹鱼肉乡里的“罪恶之家”。无论徐霞客本人,还是他常年主持家政的母亲王氏,抑或是其子徐屺,都是比较和易之人,未见有他们对仆凶恶的只言片语的记录可寻。比如天启四年,江南大灾,粮价暴涨,灾民遍野,正是徐母命令徐霞客散粮赈灾、捐资救苦,此类种种义举都让徐家在当地颇得人心。按我理解,乙酉七月突如其来的这起灭门案,确实属于飞来横祸,是乱世中池鱼堂燕无法自保的悲哀。
如今可查的徐家唯一“丑闻”,大概就是徐霞客曾使婢女怀孕,而后似乎为了掩盖什么,疑似以“有伤风化”罪名将其母子逐出另嫁——日后该婢所生之子就是李寄。只不过此事也有费解之处:李寄成人后,努力沟通了几十年,想认祖归宗,但徐家孑遗就是不同意;而李寄又从未怨恨过生父徐霞客,一生崇拜乃父,几乎用尽一生去整理《徐霞客游记》这部奇书。直到康熙三十年,他终于整理父书完毕,使“已毁之玉复出昆山”,生命走到终点时分,传说中的徐家“正宗”后人还是不愿承认他,拒他于族谱之外。徐霞客是抱恨终天,那个最酷肖他的儿子也是饮恨而终。
如此说来,这又是一起别样的“家庭悲剧”。而且仔细体味,可能还是更深痛,更能让人共情的。当杜甫一个人徘徊于陕西奉先乡间小路,欲说还休自己的悲伤时,它带出来的哀感,是会重于整个唐朝灭亡的。
2024.6.11,晚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