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里的旧事 作者:张妮

当黎明的曙光揭开夜的轻纱,透露出清晨第一缕阳光之时,清脆的鸟鸣声则荡漾在晨曦中,由远及近,由深入浅,渐入双耳,于睡意朦胧中我逐渐清醒过来。屋外的鸟儿啁啾声自是愈发嘹亮,那歌声阵阵入耳,此起彼伏,沁人心脾。

“好一副鸟语花香的景致”,老公走向窗前,拉开纱幔自言自语道。单是这“鸟语花香”四字,就将躺在床上的我扯进了纷纭的往事,霎时间,关于孩提时流转在老屋的种种便在眼前幻现的清晰明朗。
我家的老屋是六十年代初修建的,风风雨雨横跨两个世纪,已有七十余载,随着岁月的更迭,如今已宛若风烛残年的老者,尽是一副衰败颓废之相。

我曾在散文《老屋,我的童年之光》中记载过,通往老屋的巷子七拐八弯很是幽深,小巷也极其普通,远远不及戴望舒笔下的雨巷那般美妙。巷子的左右两侧全是泥土垒成的墙壁,周遭有很多杂乱的野草,邻居家不用的砖瓦,也常年倚着墙壁挡道。年幼之时,通往老屋的巷子就是这般古朴,而老屋就坐落在巷子最深邃处。

去年,听奶奶说,老屋厨房后侧的山崖早已坍塌,连带着厢房的一角也成残垣断壁;院子里满是荒草,足足有一人之高。听闻于此,心中不免滋生了些许伤怀,惆怅翻涌似个长,而我想去看一眼老屋的想法更加强烈了。

今年正月初一,爸爸载着我去给靳奶奶送新灵,她去年在临近冬天的日子去世了,她是我家老屋最亲昵的邻居,也是我和奶奶最牵挂最寄予深情的好邻居,我去送新灵也算是正式同靳奶奶告个别!

到了巷子门口,我提出想去老屋看一眼的想法,爸爸说“屋子都塌了有什么看的,再说没有钥匙你也进不去”,我拎着纸币和牛奶杵在车前不动,眼巴巴的望着朝向老屋的巷口。

爸爸许是看出了我的执拗,径自朝着老屋走去。我跟在后边,像多年未归的游子,看着以前的老邻居们的家门,久居于此的门头和庭院都已重盖或修缮,墙壁也不再是泥土垒成,而是坚固的水泥、钢筋、混凝土裹着砖头砌成的。再往前走,临近老屋突然多了一副颓败之相,我明显的感觉眼眶潮湿了。

多年前立于茅厕旁粗如腰的梧桐树早已不见了踪影,墙壁到处残留着时光留下的斑驳痕迹。墙角阴暗处留有没来得及消融的积雪,门口侧面的平台被山崖吞噬的过分狭窄,已经容不下长大的我了。两扇大门紧紧锁着,那一刻我多想能拥有一对翅膀,飞进去看看,去缅怀一番我与老屋彼此十七年之久的分离之殇,去抚慰一下我和老屋十六年的朝夕之情。仅仅只是一门之隔,可它硬生生隔断了我和老屋的情怀,更如同一个小三,它隔着我的童年和如今的成年。

余光中老先生在《乡愁》中写道: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那么我和老屋的情缘呢?长大后,屋愁是一张团聚的全家福,我已为人妇,老屋却顾影自怜;而现在,屋愁是一把生锈的铁锁,我在门外,它在门内。

我强势的控制着眼泪,趴在门前意图透过门缝再去扫视一下老屋。这一次老屋不再强忍坚毅,它展现出了它最惨淡荒废的一面,庭院内黄蒿满地,杂草丛生,它破败了,老屋它真的老了。在我幼年时,三四十岁的老屋正拥有着强劲的生命力和苍劲的年华,它宠溺我一切胡闹地行为,包容我混世魔王的作风,陪伴我从呱呱坠地到风华正茂。

它给予我的爱如江上之清风,亦如山间之明月。春季,莺歌燕舞,屋外山崖一片芳菲,漫川遍野都是紫丁香的花香;夏季,蝉鸣鼎沸,蟋蟀成群斗智斗勇,而老屋也不乏轻柔的晚风;进入秋天,萤火虫星光点点,秋虫唧唧,月光如水水如天;到了冬季,雪花一场接一场铺天盖地地袭来,远山苍茫,近山也苍茫。我,真的爱惨了这个与我共同拥有童年和青春的老屋。

也不知堂屋的八仙桌可曾用布匹遮盖,也不知小时候陪伴我写作业的中堂画在否?我更想念和奶奶一睡就是十几年的那一方土炕,此时眼睛已被泪水糊满,键盘变得模糊起来,我因想强忍泪水,却不小心把嘴巴软腭处咬出了个血泡,最后泪水还是流出了眼眶,软腭还多了个血泡。简直是胡闹,既然有泪,你让它流就行了吗,三十多岁的人了,还非要跟两颗眼泪争高低,何苦呢?

眼睛迷糊,脑子也跟着迷迷糊糊的,我分明看到了太奶奶,看到她弓着腰身在院子里来回忙碌着,一会又在厨房外面的小灶台上烙着饼子,一会又拿着树枝追着我打,两只小脚踉跄着跑着,我觉得太奶奶跑起来很是好笑,咯咯咯笑个不停,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小脚老太吗……突然,现实残忍的将我吸了出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时光是如此可怕,时光它把太奶奶带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再回来的地方,时光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孤零零的抛到了屋外。

还记得年幼时和弟弟的傻劲儿,两人嘴巴对着土炕上的竹席子吸气,吸了一嘴巴的尘土,呛得我好半会儿说不出话,嗓子都被竹席子下面的尘土糊严实了,那次也算是长了个教训。

炕的侧边是一个橙红色的柜子,一层放着几床被子,二层存放着我和奶奶的衣服,小时候我的零花钱就在放被子的隔间压着,那是属于我和奶奶的秘密。柜子侧面有一个峡口,配了一把钥匙,钥匙由我保管,只因那里是我的专属空间,三爸和姑姑买来的好吃的都在里面,没有好吃的时放的都是我珍藏的小物件。

十多年间,春夏秋冬交替的千百个早晨,我都是躲在被窝里看着奶奶用鸡毛担子扫除衣柜下的尘土,然后用抹布擦拭橙红的柜面,十几年光阴已逝,刷过橙红色油漆的柜子看着越发的红艳艳。奶奶一直感叹,“这柜子的油漆真好,不掉色还这么透亮”。

炕头旁是两扇厚重的木头窗门,它的颜色可以说成摩卡棕,也可以算是黑胡桃,总之是很厚重的颜色。窗台也是木制的,跟窗门、窗架一个颜色,窗户下层由几片四方玻璃嵌入窗缝,中间和上层是用包苹果的纸糊的,虽则是纸糊的,但是这纸薄如蝉翼,白皙透亮,采光一点也不受影响,而堂屋又是格外受阳光青睐。

这么一个朴实无华的窗户值得如此浓墨重笔的书写吗?不,你不懂,它的乐趣并不在于窗户,而在于捅窗纸,那才是我的快乐源泉,当然也是弟弟的快乐源泉。前不久刚读完萧红的《呼兰河传》,我竟发现小时候的我和小时候的萧红一样顽皮可爱,虽然我们都写捅窗纸但意图却是大相径庭。

小时候的我当真顽皮,奶奶刚贴好洁白的窗纸,我就把手指放到舌头上,蘸点唾沫一戳就破,经常是奶奶刚贴好一片回过头才发现前面贴好的窗纸全是小窟窿,都是我用手指捅烂的。蘸唾沫捅窗纸是二爸间接性教会我的,他一来老屋最喜欢卷着舌头透过窗纸啐我和弟弟,我用手一碰就破了,我再把手指凑近弟弟的鼻子,他说“二爸的唾沫臭烘烘的”,而他一来总是惯性地把臭烘烘的唾沫啐到窗纸上,次数多了我和弟弟发现随着唾沫晕开的地方手指轻轻一按立马就破,简直太好玩了,那个时候也就不嫌弃臭烘烘的唾沫了。

捅窗纸最让奶奶生气,而我却快乐到起飞,但也真是捅得胆战心惊,因为太奶奶和萧红的祖母一样讨人厌,她也会站在窗户外面用针戳我的手指头。在太奶奶的威震之下,奶奶没一会就贴好了窗纸,等她溜下炕放好贴窗纸的工具还没走出堂屋,整片的窗纸无一幸免,全是小窟窿,这当然都是我的杰作。我开心也开心了,痛苦当然也是不会放过我的,到了晚上爸爸回到家,我免不了一顿暴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家老屋就是那个寻常的百姓家,每年都有燕子筑巢。好像是八岁那年,一只小燕子从屋檐上的鸟巢里掉下来奄奄一息,最后死了,我难过极了。傍晚放学,等到家里没人的时候,和好友芳芳将小燕子安葬于门外。我把它称之为“洞”,其一是洞确实挖的太小了,其二坐落在门口说成“坟”不大吉利。记得前一天奶奶在清扫门口,我在挖洞,她问我挖洞作甚,我还谎称试试土地软硬便搪塞了过去。如若拒实告知,我也羞得慌,二来奶奶定然会阻止。

我和芳芳拿出提前捡拾的花瓣,也许是看过黛玉葬花吧,我们将花瓣铺于洞底下,再将小燕子轻轻放入洞里,再铺上一层花瓣,最后用土掩埋,本想垒起一座“小山”,我还是不敢称之为“小坟”,但是怕过于醒目招摇,更不敢在小山插上白幡,于是便就此作罢。带着感伤和哀愁用脚铺平后,烧完三炷香跪拜之后两人就背着书包去玩了。想起这一幕,至今觉得童年多美妙,多童真。

纯真的岁月是不会被剥匙的,但是堂屋的檐头和门前的柱子一定会,岁月的风雨也消退了门壁上闪耀的摩卡棕油,那坍塌了一段段的高墙散落了一地的灰瓦,而山崖下的老槐树愈见苍幽,庭院的野草黄蒿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这个让我时而悲怆欢快时而缠绵苍凉的老屋,它从幽暗中走来,迈过一道斜阳,穿越时空,为我打开了通往童年的阀门,薄暮时分,暮色初临,它又为将我关闭在了屋外,老屋对我是友善的,至少它比那把生了秀的铁锁有人情味多了。

起风了,风吹动我耳边的羽绒服帽领上的狐狸毛,吹响了庭院的荒草,吹起了立于门外爸爸鬓角的白发,我从门前扶起身,说了声“走吧,撒也看不到”,可是,仅是那一眼,也就几秒钟,我看尽了十六年的光阴,老屋里的东风它从未入睡,一直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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