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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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事变之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和南开大学奉命南迁,在长沙联合组织临时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吴宓并不愿意离开危城北平,经过反复权衡、动摇之后才启程南下。吴宓在长沙临时大学停留时间不到三个月,但是经历十分丰富,潇湘风情、师友雅集、爱情波折,都或多或少具有南国色彩,让习惯北方生活的他获得了许多意料之外的新鲜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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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留连行道迟

1937年9月13日起,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多次开会,商议各种办学事项,原定“双十”节开学,稍后推迟到10月25日开学,11月1日正式开课。教职员、学生纷纷从各地赶赴长沙,据湖南《大公报》9月30日报道,当时到校的教授23位:文学院有冯友兰、陈铨、邵循正;法学院有陈岱孙、陈之迈;理学院有吴正之、苏国桢、赵忠尧、张大煜、杨武之、李继侗、彭光钦、陈立;工学院有顾毓琇、施嘉炀、蔡方荫、李谟炽、吴柳生、殷文反、汪一彪、赵友民、杨铭鼎、覃修典。已经离开平津即将到湘的有教务长潘光旦,秘书长沈履,教授赵人儁、萧逊等。而吴宓尚在犹豫动摇、难以抉择,虽然从不同渠道接到迁校、开学的通知,仍念念不忘“隐忍潜伏,居住北平”“读书一年,静观后变”的计划。

吴宓在北平犹豫徘徊有多方面的原因。大敌当前,吴宓自认为软弱无力,不能振奋,不能为文天祥、顾亭林,且亦无力为吴梅村,因为才性志气已全湮灭,唯有自杀,别无他途。其实,吴宓做不到自杀,文化、情感、人事方面的牵挂甚多,让他欲罢不能、苦恼不已。另一方面,吴宓虽然对日军有戒心,但是低估了其凶残,没有看到沦陷区的巨大危险,所以决定冒险滞留。

“十载闲吟住故都,凄寒迷雾上征途。”吴宓已经将故都北平作为生活家园、文化家园,即将失去之际尤觉其美,“留恋此美丽光明之清华、燕京环境,故不思他去,不愿迁移,不屑逃避。”与以往明显不同,吴宓在日记里频繁描绘故都风光景物。有的就在清华园内:“窗外荷花犹开,柳动蝉鸣,虽热湿,而秋风时至。念此静适之境,真世外桃源。”还有更多的在校园外的城市空间:“过金鳌玉蛟桥,荷花荷叶犹盛。而秋风送爽,山岚叠翠,湖光云影。景美至不可描摹,惜时危耳!”其实都是寻常景物,无非荷叶荷花、秋雾秋风、湖光云影等,但国变之际、心境不同,忽然变得意味深长,成为牵动离人心弦的文化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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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在清华园

在情感上羁绊吴宓的是高棣华,即日记中的K,清华大学外语系女生,吴宓的学生。这一段师生恋若即若离、遮遮掩掩,让吴宓忽梦忽醒、神魂颠倒。那二三年,吴宓承担高棣华的生活费、代写作业和论文、包找工作,频繁写情书、打电话、约会、请饭、买礼物,与当今大学校园丑闻情节类似,只是吴宓不索求回报,也未得实惠。1937年11月29日,吴宓领到薪金400元,即赠送高棣华100元作旅费;12月25日领到薪金230元,又赠送高棣华100元作应急旅费;购买一支派克笔做礼物,价值26元多。而每月付给前妻陈心一60元作抚养教育费用,总感叹负担过重。高棣华拿到钱,又转手借给朋友,吴宓心有不满而无可奈何。钱来得太容易,花起来就很随意,每次见面着装不同,近于奢华。战乱当前,照常购买高档手包、手套等。为了高棣华,吴宓多次在兼职的北平师范大学、北平女子学院借书,帮助修改社交英文信函,甚至代写作业和论文,累计代写文章20篇、改写文章9篇。课程要补考,也怂恿吴宓出面说情。高棣华一心想留在清华大学作助教,吴宓数次向王文显、陈福田请托,最后因职位没有腾出来而功亏一篑。又成功向贝满中学、南开女中推荐为英文教员,因高不愿意而作罢。最后,通过袁同礼谋取到北平图书馆的职位,吴宓为了还人情,到了蒙自还在为袁同礼修改翻译文章。夜间突闻炮声,吴宓自认个人无所畏惧,大则为国家忧愤,小则为高棣华母女悬忧,担心日兵或土匪劫扰香山,自己无法无力救护。

吴宓以长辈自居,认为经历了情海风雨波浪,经验丰富,看得明白,其实在高棣华面前不过是菜鸟和小白而已。情感上不拒绝不表态,有时欲擒故纵,交办事项、布置任务从不客气,看似单纯,其实手段老练,让吴宓神魂颠倒、口服心服。吴宓屡次想带着高棣华南下,无奈美女一心玩耍,也自认为把得住吴宓,自然一口回绝,或者想方设法拖延。吴宓有时醒悟,交往的女友“靡不为得宓事实或经济之援助”,“所望于宓者,惟为代撰译文稿”,但得到几句好话又迷糊了。对于高棣华而言,吴宓有名望、有钱、有资源,能免费利用,又容易糊弄,当然要抓在身边不放了。

来自数位朋友的态度影响了吴宓,如萧公权、陈寅恪、Winter等。9月2日,霍秉权转述金岳霖信函,大意是清华大学将在长沙筹备开学,校长想要教授们往长沙集合。吴宓急忙赶到贺麟家里交换意见,适逢来访的陈铨和萧公权,陈铨决定第二天南行,只有萧公权赞成吴宓留平读书计划。9月12日,陈福田正式转达校长要求即赴长沙的命令,萧公权来访吴宓,“公权意正与宓同,亦拟居平读书一年,静待后变。且言清华留平之约50教授中,赴长沙者恐不逾20人云。宓闻公权语,甚欣慰”。9月15日,萧公权特意面告“并无南行之意”,答复前一日吴宓心生疑虑的去函。9月22日,萧公权对来访的吴宓表示:“长沙系三校合办,员生到者现尚甚少。”9月28日,萧公权和吴宓面谈,“与宓仍暂不离此他适”。10月2日,萧公权谓“战事方波及山东,道途危险,故一时不宜轻动。但稍缓道通之后,宓似宜即往南中”。次日,又在吴宅作同样议论。此时,贺麟、李辑祥等正匆匆南下。此后数日,决定南下的教授日益增加。吴宓也有点坐不住了,但萧公权仍拟暂缓。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初,吴宓和陈寅恪多次交流对时局的看法,两人看法都趋向悲观。之后时局发展,陈寅恪仍安静读书,吴宓也认为“我宜效法”。后来陈父三立去世,吴宓赴陈宅吊唁,“寅恪甚赞同宓隐居北平读书一年之办法”。Winter是吴宓交往十几年的老朋友,吴宓还求他出面营救被捕的朋友,Winter对日本军队乐观,“而深不以为清华教授之纷纷离校离平为然”。也有朋友、同事、亲人,如贺麟、冯友兰、李辑祥等,力劝吴宓南下,终究不敌高棣华的影响力。

在燕京大学、辅仁大学谋求教职落空,又清华大学命令明确,同事教授纷纷离开,吴宓只好勉强改变主意:“虽欲留平,而苦无名义及理由,以告世俗之人。今似欲留而不可,故决不久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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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交游不辜负

火车一入湘境,窗外的风景让吴宓倍觉新鲜:“过洞庭、岳阳一带,巨浸茫茫,雾雨蔽空,既则山林湖沼,相衔而至,三楚风景,宓生平今初见也。”长沙车站下车,步行至大四方塘青年会,但被告知无空余房间。正为难之际,素为吴宓忠实读者的青年会干事杨昌藩路过,由《吴宓诗集》中的照片认出吴宓,于是在三楼安排了最宽敞的房间。受到尊崇的吴宓大为欣慰,当天日记里详细记载,在长沙临时大学的生活有了令人愉悦的开端。

临时大学文学院设在南岳圣经学院,吴宓前后居留长沙约一个月。在长沙,吴宓第一件要事就是访友,先后拜访了湘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财政厅厅长尹任先、明德学校校长胡元倓、艺芳女校校长曾宝荪,还有在长沙的陈寅恪、钱穆、张默君、杨振声、潘光旦、沈履等,也接受师友及仰慕者拜会,互相宴请集会,少数还有诗文唱和,身在他乡也并不寂寞。

到达长沙次日,吴宓一早来到大王家巷黎锦熙宅。吴、黎乃多年故都旧交,但吴宓最想见黎锦熙之女黎宪初。在北平,两人约会多次、含情脉脉,但吴宓心有旁骛,又黎宪初是亡友方玮德未婚妻,因而若即若离。黎宪初侍奉病母、输己血救母,谈及父亲热恋女书记,亦甚为大方坦然,乱世流离中“久病初愈,颇瘦损”,让吴宓心生怜爱。频繁出入黎宅,黎家人也以为吴宓是乘龙快婿。一次,黎宪初姑母自湘潭来诉说,有训练壮丁的军官要强占黎家老宅,已贴封条,甚为着急。黎家为湘省文化世家,根基深厚、人脉广泛,黎锦熙更加德高望重,应对此种小事不在话下。吴宓当即表示,找湘省财政厅厅长出面制止,自告奋勇。吴宓还组织饭局,为黎宪初介绍陈之迈等,当黎、陈定情之时,又在酒桌上伤心失落,大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感叹。后来黎、陈即将订婚,吴宓又将陈之迈在美与犹太美妇、在平津与叶公超嫂子同居事郑重告知黎宪初,到了云南蒙自还托人调查陈之迈的婚后表现。

在明德学校,胡元倓深情回忆刘弘度、吴芳吉在校任教往事,让吴宓感念同深。十几年前,吴宓在东南大学主办《学衡》,刘弘度、吴芳吉在明德学校主办《湘君》,存异求同、互相支持、相得益彰。如今刘弘度远在武汉大学,前不久过汉一见,而吴芳吉已经魂归故里。在胡家次子胡彦久引导下,参观了校舍和刘弘度、吴芳吉旧居,睹物思人、感慨万端。又到曾国藩祠内的艺芳女校,拜访曾约农、曾宝荪兄妹。曾约农曾由刘弘度带领到清华大学拜访吴宓,而曾宝荪与吴宓素未谋面。不过,两人早有文字交往,甚为相得,曾宝荪赠和诗有句:“一腔心事两行泪,化作烟云好入诗”,“相钦何必曾相识,浊世同来即是缘”,亦可谓知人矣。这是一次非常愉悦的会见,吴宓“与约农谈尤久,契合无间”,又见到了曾约农所藏郭嵩焘亲手批注的《新旧约全书》,认为“甚多精到卓绝之语”。吴宓日记称赞浩园“有湖沼楼阁之胜,实甚清雅之地”,可能一半是实情,一半是爱屋及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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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日记留下了不少湖南美食记录。经常出入三和酒家、潇湘酒家、奇珍阁酒家、徐长兴酒家、曲园酒家、汪德盛米粉馆、李合盛牛肉馆。三和酒家设在长沙最现代建筑——省国货陈列馆之内,徐长兴酒家、奇珍阁酒家、曲园酒家、汪德盛米粉馆、李合盛牛肉馆是颇具盛名的老字号。对于美食美味,吴宓记之甚详,汪德盛的牛肉粉面、甜酒冲蛋是最爱之食品,价廉味美,每到必点,牛肉粉面每次要吃两碗。在衡山县,虽然“饭甚硬。然菜蔬别有风味,宓等皆饱而甘之”。对于重要的宴会,吴宓都精心组织或详细记录。在三和酒家宴请陈之迈、高棣华、黎宪初、Reicher、胡彦久夫妇、黎傥夫夫妇,吴宓费钱15元,并手绘座席图,十分隆重。在潇湘酒家参加陈之迈的宴请,同座有梁思成、林徽因、顾毓琇、黎宪初、贺恩慈,席间看出陈、黎情定,吴宓大为伤感,独自无语饮酒。吴宓爱饮也有量,酒风豪爽,在长沙“知己酒杯随处有”。与陈福田夫妇、周培源夫妇等在徐长兴酒馆宴会,“盆火熊熊,壶酒芬醇,室暖如春,诸客多操英语,令宓回忆北平不置”。有时饮本地产的米酒,有时饮白兰地,亦多次借酒浇愁,“陪人每饮无情酒”,即与袁同礼、高棣华有关。

在李合盛牛肉馆,吴宓有一次历险。游览岳麓山之后,姚家闻在李合盛牛肉馆宴请吴宓、胡彦久夫妇,吴宓兴致甚好,当场作诗示人。李合盛牛肉馆闻名遐迩,田汉、郭沫若刚来过,随后被郭写入《洪波曲》,几年后林语堂也要来。当日吴宓食毕下楼,日本军机空袭来临,“远闻轰击之声,楼壁微震,街众奔喧”。这是长沙初次空袭,死伤数百人,惨不忍睹。吴宓在人流中奔波3小时才回到住处,危难之中担忧的不是自己、亲人,而是高棣华,为之不断祈祷上帝降福。

吴宓前后两次在长沙停留,约有一个月,“未尝至校内食堂也”;多次上不了火车并不很懊恼:“对长沙殊留恋,暂缓行亦佳。”可见湖南美食之吸引力。

如同每次都注意美女的服饰,吴宓对景观十分敏感。在胡彦久、姚家闻陪同下,吴宓渡江游览岳麓山,过湖南大学,在爱晚亭小坐,至黄兴、蔡锷墓返回。“山谷中,绿树参天,日光照灼,更以到处红叶,实为美境。”下山后作诗《偕胡彦久姚家闻君游岳麓山》,感叹时局身世,并怀念吴芳吉:“故友凌云成巨赋,蜀山湘水骨长埋。”阴历新年,吴宓从南岳返回长沙,心情寂寥,又与友人登临天心阁。参加浦江清组织的游山社,日行数十里,遍过南岳名胜。登顶看日出,胜过临海观赏,晓景奇美,恍然有宗教境界,让他联想起华兹华斯之隐居湖区。又课程不多,饮食甘美,时有雅集宴会,其乐融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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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花隔云端

个人情感一直困扰着吴宓,在长沙临时大学期间又有变化,掀起了新的波澜。此时,吴宓爱着或者爱着吴宓的女人还有不少,例如高棣华、黎宪初、朱崇庆、李世又、卢雪梅等,其实都是镜花水月,毫无实际内容。还有毛彦文,不见面、不回信、不理睬,更加产生距离美,俨然可望不可即的云端美人,份量超过了以上任何人,让吴宓魂牵梦绕。

或真心关心,或投其所好,朋友总是提起毛彦文的话题,吴宓也常常主动诉说,成为日记、诗作的重要内容。董维杰来信称吴宓致彦函“词简意清,态度正大”,游任远赠诗有句“高情自足传佳话”,都说到了吴宓心坎里。贺麟、潘伯鹰都认为,可以存爱彦之心,但不必再去接近。这自然是理智正确的态度,但吴宓一时明白,实际做不到。毛彦文嫁给熊希龄之后,吴宓虽然旧情不舍,但压力和失望倍增,益发痛苦。

1937年12月25日,熊希龄在香港病逝,吴宓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元旦一早,吴宓和贺麟在南岳联名向毛彦文发出唁电。当晚即燃灯作长函致朱经农,倾诉爱彦之深情和悲悼之意,请告知毛彦文的现状和地址;又以类似内容致函毛子水。朱经农是熊希龄前妻的侄儿,此种事项自然不会理睬,吴宓自认真情感天动地,他只会觉得无聊而已。此后两月,吴宓无日无夜不思念毛彦文,自觉一生爱毛彦文最为深至久长,希望从此有缘重复旧好,终成眷属。

稍后,长沙临时大学决定迁往昆明办学,西迁方案设计了两条路线:一条由粤汉路循海道经越南入滇;一条则组旅行团,徒步由湘过黔入滇。吴宓选择了第一条路线,主要是为了在香港会见毛彦文。吴宓提前致函,慰问毛彦文,报告三年来的生活实况。又阅报得知长沙各界将开会追悼熊希龄,预计毛有可能来湘与会答礼,吴宓数日之后又致函约见,避免错过。两函都没有得到回复,半月之后吴宓又费一夜之力写成长函,历叙爱彦之经过及失彦之后悔,三年来如何拒绝一切女子,现在只希望与彦结婚,手续、形式、日期都由彦决定,他将谨遵曲从,熊家财产可以一文不取。吴宓对此函甚为满意,自认为“情文至美”。数日后,又发一航空函,告知行程日期,请做好会面准备。吴宓的考虑不可谓不周全。

一个多月,吴宓连续为毛彦文写长信四封、作诗四首,潘伯鹰、游任远、张志岳等也有和诗。吴宓最欣赏潘伯鹰的和诗,尤其喜爱其中“可堪生死摇魂梦,只与悲歌历夏秋”二句。离开长沙前的数日,吴宓思念至极,深夜不能成寐,枕上作诗一首:十载伶俜苦爱君,沧桑劫后梦重寻。身心作土填冤债,泪血凝珠缀锦文。负谤怀疑长契阔,早婚晚嫁各离分。余生倘有相逢日,呜咽陈情动帝闻。

这是十年情感历程的总结,诗心沉痛而有所期待,全部希望系于一身。正如他在信里表示:此生惟对彦为永久之真爱,余皆一时之寄托而已。高棣华到湘后和袁同礼日益亲近,不来信、不见面,吴宓曾经非常愤慨,如今也不在意了。2月12日,吴宓与陈铨等登上南下的火车,一路满怀万千柔情和希望,想象着在香港旧梦重温。但是,结果早已注定,一切都是枉费心力。吴宓本来十分满意南岳气候宜人,到了云南蒙自回想,就变成“衡湘雾雨无干土”了,显然是复合失败的影响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