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巨大艺术成就,其在中国古典章回小说的巅峰意义,已经是人所共识。其成就不仅在于其所构撰的人物故事本身,其笔拢万象的规模,以及其精湛的笔法技巧,它打动人最深的还是在于其显像的文本背后所蕴含的情思旨意,也就是作者蕴含其中的深沉情感和深刻的思想。

文本故事只是形式表象,被作者借以运营文本的情旨才是作文背后的灵魂。

虽然历来研究《红楼梦》主旨思想的文章和论著已是汗牛充栋,而且《红楼梦》小说一开始也先入为主地自行交代“旨意”,但是对于其中的思想情感,作者的真“旨”,目前还有探讨的余地。

在这个“余地”中,人物始终是小说故事最基本的载体,也是最主要的构成要素。人物身份及人物的思想性格最能体现作者的价值倾向,承载其思想感情,体现小说的情感和旨意。

所以本文即基于此,对《红楼梦》开篇的主要人物进行分析,以探究其中所隐藏的情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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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读《红楼》,以品经典

一、佛道儒解决悲情——“渺”“茫”“空”“幻”和女娲

《红楼梦》首回虚境中的人物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石头、神瑛、绛珠、女娲。其中,关于石头神瑛绛珠,也即实境中的宝黛二人,本文将在第三节讨论。而其他人物,如“渺渺真人”和“茫茫大士”,他们只是偶尔幻形入于实境。所以我们优先讨论。

1.女娲形象暗示女儿主题

女娲虽是神话人物,但作者却通过她女性的身份,在其中顺便隐含了某种寓意。

女娲是小说起头的第一个虚拟人物,可以说是文章领头,而她的女性身份,以及她的女性领袖身份,暗示其书跟女性话题有关,而此部小说,是以写女性为主。宝玉的前身顽石的主人就是女娲,而神瑛的主人是警幻仙子,也是女性,其与女性的关系,是极其密切的。

宝玉后来亲近女儿的天性,以及他关于“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惊人论断,于此也可以被理解了,因为他本来就与女儿有莫大的渊源。

这里面又有关于人种族起源的寓意,石头来源于女娲的锻炼,寓意人来源于女人的锻炼。作者于此是否有母系为主的倾向,尚难断定,但他所构设的这个补天故事和以警幻为首的神仙世界,无疑有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子。

其次女娲是是智慧的创始人,是“青埂峰”事件的原始造成者,是“情”的源头人物。但这个源始,却是作为女性形象的女娲而出现的。而女娲一开始就在进行着补天的事业,这又寓示着女性为主导的儒家事功思想。

这就一反世俗儒家以男性为主导的思想,而具有了异端的成分。而女性为主导的济世工程是补天而不是像盘古那样开辟天地,这寓意打天下需男性,但治理天下得靠女性。它是有现实意义的。女性慈善不忍之心,是“情”的原始基础,其对美的敏感,不同于男性以功利为主的攻击性。

因而女性最能代表真善美的一端,而男性则易入于假恶丑一端。作者希望以真善美来建立良好的社会秩序,而不是假恶丑。所以他通过“女儿”“清爽”来排斥“男子”“浊臭”。

但是具有“情根”的石头却被炼石的女娲弃置,爱女儿的宝玉却被女娲所代表的女儿抛弃,这与实境故事中女儿不能理解宝玉,而屡劝其“改悔”而留意“仕途经济”一样,是“情根”的不被理解和被弃置。这里面,作者也含了一层寓意。即女儿所期盼的是对社会有益,能补天济世的“才”,而不是“情根”“情种”。

女人也是以群体大局为重的,具有管理社会的能力,母系氏族社会中以女性为主的现象即是明证。在这个意义上,女娲形象,有薛宝钗、史湘云、袭人等的影子,也有王夫人、贾母的影子。

总之,女娲的女性首领形象在开篇提示了《红楼梦》以代表真善美的女儿为主的思想,提示了小说的“红纲”和“情纲”(周汝昌先生关于红楼文化有玉纲、红纲、情纲三纲说:“红”指代女性,“情”是女性所具有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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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利用开篇女娲形象暗示整部书女儿的主题

2.渺茫空幻解说悲情

除开女娲,在“渺”“茫”“空”“幻”四人中,警幻仙子始终是作为一个幻境中的人物形象而出现的,对她的第一次描述,是通过僧道二人的对话,侧面进行的,而僧道对话本身就是在甄士隐的梦中。第二次她则出现在贾宝玉的梦中。

作者在此又蕴含了寓意。警幻仙子的终极职责便是警醒幻情,但她自己却是太虚幻境和孽海情天的主人。而且她自己只出现于人的梦幻中,这本身又对幻情的纵容。她总是在人的幻境中,以警幻的身份出现,警示着幻情的虚幻没有结果。这就构成了一种内在的矛盾,如同梦中警梦。

警幻仙子的这种梦中警梦的寓意在作者看来同于人生的境界。人生如梦,人在生存的时候对于生命哲学的探讨,就如同梦中警梦。而佛道两家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

它们以虚无思想来揭示人生如梦,人生最终的归于空幻,而不断地警醒渡化世人,试图达到使世人觉醒,而警醒幻情的作用。但是同于警幻仙子的主情主幻,佛道两家再怎么排斥现实的生存世界,它却还是存在于这个生存境地中,而不是属于真正空无的死亡境地。这也是佛道两家出世思想的内在矛盾。

另外,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空空道人三人代表道家与佛家,他们的名字显然寓意“渺茫空”的意思。所以,以警幻主情为首的虚境主要人物,其名称就暗示了“情”的“渺茫空幻”性,即最终的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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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照——警幻仙子

3.“渺”“茫”合传暗含佛主道辅

《红楼梦》开篇虚境的这些人物中,起总领引路作用的是开头僧道二人,他们以局外人的身份操办并目睹整个石头历幻故事过程,是故事之外的总领人物。

作者对僧道二人,总体来说是合写,即将两人当成一个主体,常用“僧道”“二仙”等主语,写一致的言行。但合写之外也有分写

一者用于僧道之间的对话行动叙写,以推动故事发展。

一者是分写二人在人世“各干营生”(对人物指点迷津),避免叙事行文的刻板。僧道之间的对话中,各有主次之分;而二人所“干营生”,也有主次之分。

就“各干营生”来说,我们如下图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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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可见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道人渡甄士隐,而僧人点化贾雨村,这正构成两相对照,两峰对峙。它同二人名称所代表“真事隐”“假语村”的寓意对峙,以及第一回标题“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相照映。

第二,僧所关注的是黛玉宝钗两位作为高尚爱情的主要代表,而道人所涉的则是贾瑞,是作为情欲丑面代表的非主要人物。从这种分工不同中,又可见僧主道次的地位。

第三,在凤玉二人被魇,僧道共同出现的一段故事中,依然是僧为主要发言行为者,对宝玉念辞摩弄,而道人只说了“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一句,其主次地位依然可见。

从以上对僧道的分合描写及其主次地位的分析,可以看出,作者是以僧道合为总领人物,并指点故事人物的出路,代表了佛道两家出世哲学理念;但僧主道次的差异却又显示出作者对佛家思想的相对靠近。

4.空空道人易名情僧,关联道佛情三种

“空空道人”此名目中,“空”是佛家常语,色空观念即主于空,而“道人”,分明又是道家一派,所以“空空道人”这个名称即是佛与道的融合。而空空道人最后易名为“情僧”,是他由道入佛的直接说明。一方面寓示他由“空”入“情”的转变过程,一方面又寓示他由道入佛的过程,他是联系道佛情三种的人物。

书上说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这个空空道人易名为情僧的过程正好反映了道、佛、情三者的相互关联。这显示了作者的佛道观及主情思想。

其中,“色”不是一般意义上色情的色,而是与“空”相对的“有”,也就是存在。因而空空道人悟道的过程也是从无到有而生情,最后复归于无的过程。这就把人生命过程进行了实质的解析。人生就是因从空无中来,而见到这个世界,因世界上的这些存在而生情,把自己的感情传递给这些对象,又自这些对象的反馈中悟到空,在生命中即是从时空的流逝带来的生命的衰老死亡,最后归于空无。

因而,道家对生命存在问题的解决就是把一切归于终极的空无,这也是“空空道人”名称的寓意。

因而,从佛道情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出,道是对生命终极的彰显和普及,佛是对“色”,也即存在的对抗,而情是人生命的昂扬境界,是存在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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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道人

5.小结

虚境中的人物往往是出世的代表,分别代表了佛家或者道家的无为思想,如其名称所暗示的“空幻渺茫”寓意。但这其中却有一些异处。其一是女娲所暗示的女儿主题及其所代表的儒家入世思想,炼石补天明显含有济世利民的事功理想。

其二是空空道人由道人变为僧人的问题,它包含了作者对佛、道、情三者关系的认识,及对人通过文学而生发的思想觉悟过程的解剖。另外,“渺渺”和“茫茫”所代表的道佛的关系,也有主次之分,这又反映了作者对佛与道的认识。

总之,在这个虚境的寓言故事里,作者对儒、佛、道、情进行了整体的融合展示,并呈了它们的关系。

二、佛道对抗儒俗——实境中甄家与贾雨村

《红楼梦》第一回进入实境叙事之后,并没有直接写贾家,而是先写甄士隐家,以小甄家的一段枯荣引起对贾家的叙述。甄家作为开头引子,对整部小说有着纲领性的寓意暗示作用,这其中就寓含了作者的基本的思想倾向,是探讨《红楼梦》思想的一个有效切入点。

1.甄贾对比以写出世入世与善恶雅俗

第一回的实境故事中,作者所写的主要是甄士隐家的一段“小枯荣”,穿插贾雨村的故事。其中的人物就是以甄士隐和贾雨村为核心的,两个人物形象在故事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不仅体现在两人开始境遇的一富一穷,安居羁旅,以及后来发展的一枯一荣之上,还体现在两个人物形象思想性格上。

甄士隐是“不以功名为念”,且爱济贫的“真隐士”,是出世思想的典型代表;而贾雨村是心口不一,“假语村言”的“奸雄”,是典型的汲汲入世者。这两人一真切厚道,一假语奸滑,一出世,一入世。

前者体现了浓厚的道家思想,最后也以出家为道作出路,但其扶贫济困的行为又体现了儒家的“仁”人之心。
后者则隐藏了世俗功利的奸猾,却以儒家孔孟经济之道为掩饰,除开这种变质为虚伪奸心的儒道,还有一种,是被世俗规定而成为道德风俗的变质结果。它也是由儒家所提倡的仁义道德而来,但是被刻板化,而变成一种机械的模式,如甄士隐夫人封氏所代表“性情贤淑,深明礼义”的封建道德。

在文中,作者对僧道二人并行作传、并行叙述。佛道的出路在作者那里,它的意义就是与儒家积极入世思想,以及被世俗变异了的道德风俗和功名上进之道,也即仕途经济相对照抗衡。

所以甄士隐的道家思想以及他的道家出路其实是以道家出世来总括佛道出世,因而具有对佛道两种的代表性和总括性。而甄士隐性格中“仁”的成分的存在,又使得他所代表的思想具有了综括儒道佛之实际本核的意义。这个本核心即是三家所由生的,对人的热情和关心,实际就是真善之善。

总之,作者在甄士隐与贾雨村的对作传中,蕴含了对以贾雨村为代表的儒家变种的批判,以及对以甄士隐为代表的“仁”而无果,终以佛道出路的深切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