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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不好做了,几万人都搬到周至户县去了,留哈的全是‘精英部队’。”

陈红霞的话有点真假难辨,但这是她的直观感受。说这话时,陈红霞包饺子的手没有停下,她的声音有点沉重,新店开业不到一个月,促销打折包括送冰峰都做了,但进门吃饭的人并不如想象中的多,“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完这个夏天。”

陈红霞的店在乳驾庄。

地图上,乳驾庄位于上林苑一路和西部大道交汇处,东边法士特,南边则是2005年建成的比亚迪高新工业园。同比例缩小的情况下,乳驾庄的整体面积也不过两个多大小的比亚迪宿舍。但这个小小的村庄,还是承载了很多。

有上万人在这里留下了具体生活的痕迹,尽管这样的痕迹在陈红霞看来,“2年间越来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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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新闻提到,比亚迪的汽车梦,发端于西安。

2003年,在电池研发及生产领域鲜有对手的比亚迪,进入了一个全新领域,收购西安秦川汽车有限责任公司77%的股权,从此正式进军汽车行业。2005年,比亚迪西安高新厂区建成,同时,比亚迪汽车开山之作F3在工业园下线生产。2009年,西安高新区启动了新能源汽车的产业布局。

而建立于2005年4月的比亚迪高新工业园,则主要承担部分汽车零部件以及整机的生产制造。

在乳驾庄村志上,原乳驾庄分为东、中、西三村。1966年,重新命名的现象在全国铺天盖地,原乳庄大队也以其谐音改名为“武装”大队。1979年又恢复村名。

2004年秋,高新区扩展开发,乳驾庄村中土地被征用。

至此,一个关中平原寂寂无名的小乡村因为一个大厂的落地从此拥有了新的姓名。

2012年5月,乳驾庄新村竣工,村民落户入住。南面是比亚迪西区,东邻法士特,北为创汇小区,占地面积216亩。

但乳驾庄新村成为“比亚迪员工根据地”一份子之前,长里村才是比亚迪厂工心里更重要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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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有名为“李肉猴儿”的老厂工记录了自己2005年在比亚迪工厂工作的情景“由于比亚迪汽车公司不断发展壮大,原先在西安东郊的厂区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发展需要,所以2005年就搬到长安区郭杜,新厂区宿舍楼很漂亮,普工每个宿舍住8个人。附近都是村庄,刚来的时候厂区路对面还是一片庄稼地,即使公交站,也距离很远,还好有个长里村可以逛逛。”

不可否认,长里村和乳驾庄一样,都沾了地理位置的光。

细看地图,长里村在西安市亚迪路与锦业四路交界东北角,比亚迪和三星成为环绕而立的大厂,而在长里村居住的也大部分是来自这两个厂里的员工,也因此,长里村被居住在其间的人亲切的称为“比亚迪根据地”。

王建明回忆,最早长里村也没啥逛头,就是个普通的村,一条长街占了大半,四个村民小组由西向东顺次排列。随着比亚迪人越来越多,村里也变得逐渐繁华,一些有头脑的,马上就加盖房子做出租屋,“而其中,租住的主要是在光机所、制药厂、比亚迪、法士特、镁光等单位上班的工人。”

有人专心经营包租事务,有人也有了其他经商头脑,开网吧办超市,浴池KTV足浴店……这些城市里曾经有的娱乐休闲场所,也如雨后春笋般开始在城市边缘的乡村生长起来。“那时村里到处都是装修建设的工地,房租从一个月20涨到一个月200,晚上都是穿比亚迪工服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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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场景陈红霞虽然没亲眼见到,但她也听说过,包括自己早先来此做生意,也是因为被同乡人回去聊到的繁华景象迷晕了眼。“他们说,两个厂子至少十几万人,你想,一个人别多花,就在村里一天消费10块钱,这一天下来可就上百万了,真是弯个腰就把钱拾了。”

陈红霞见证过整个村里的热闹。村里不光餐馆多,足浴店,小商店也多,不过,围绕吃饭的显然是一大品类,陈红霞虽然彼时只支了小摊,但也实实在在感受过赚钱的快乐,那时整个村子热浪滚滚、人头攒动,就好像是金钱响动的声音。

乳驾庄并不奇怪。当然,这是对比其他西安已然拆迁改造过的城中村来讲。

没到过乳驾庄以前,我做了很多预设和想象,比如,这里会和高新大多的城中村一样,白日夜晚都是鲜活和热闹,街道巷陌永远是按着喇叭哔哔响的电动车,抬头竟是密密麻麻的天线……但等真到了地方,却发现整齐的红色三层小楼才是乳驾庄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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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反应,不管是建筑风格,还是规划布局都特别像白沙路上的甘家寨,真要论不同,或许要提到,这是我目前到过西安所有城中村里,足浴店,按摩店,宾馆牌子最多的城中村。

远离城市主城区的位置,以及略显单调的工厂生活,还有大面积无处排解的寂寞和压力,需要更多释放的窗口和可能。而在彼时,小小的乳驾庄以及长里村就承担了这样的功劳。

陈红霞丝毫不避讳谈起乳驾庄里的声色犬马,“我们这儿跟旁边那长里村一样,外界都叫90后的‘留情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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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情’的缘由大抵来自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足浴按摩店,“白天门一关看不出来啥,晚上灯就亮了,红红绿绿的,不过现在文明了,哎,不好说,都是下苦的可怜人。”

乳驾庄的生活是从夜晚开始的,有人说,一个地方热闹,定是人多。早先,因着周边的大厂,乳驾庄人也多,当然,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受拆迁红利回迁的老村民,一类自是厂里的员工。

陈红霞回忆,晚上6点,村子里的摊子便开始逐渐摆起,有陆陆续续从厂里走出的人穿过马路走入村子,到了7点,生旦净丑,嬉笑怒骂一骨碌全部上了台,纷纷攘攘。

从乳驾庄南门开始的街道,周边两侧多以杂货和餐饮档口为主,顺着巷口右转往东走,便能进入到村里自有的小广场,这里有几家买衣服的店,以女人娃娃为主,从短袖裙子到裤衩丝袜,刚跳完广场舞的大妈,在附近打工下班的小妹,巷道里花里胡哨的洋气女人,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在挂满衣服的摊子中出出进进。小广场对面有一卖散酒的酒铺,没人说清这店开了多久,但“一直活着,生意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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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走,右边是大排档。越过门头撑一水的蓝帆布帐篷,不过油烟熏得太久,昏暗不堪,灯泡像一只睁不开的眼睛。这边的大排档,主要有炒菜面食和烧烤。6点半一过,吃饭的人蜂拥而至。老板一边切菜,一边吆喝:“吃啥,进来坐,随便点。”单独一人吃饭的,多以面食为主。三五成群的,则是吃菜。

当然,谁都可以借着酒足饭饱之劲,拍着胸脯说我请客。

帐篷里火光翻滚,呲啦有声。炒菜的汗津津油兮兮。吃喝者瘫坐在啤酒椅上,醉眼迷离,满地的卫生纸满地的闲言碎语,陈红霞说,“那时候真好,气儿足人旺,喝酒也好,酒是穷人的天堂,穷人的迷魂汤。”

但时间滚滚而过,热闹的日子也没多久,陈红霞回忆起来,也就近两年,“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人一下子就变少了。”

虽然更新变化是逐渐显现的,但对于诸如陈红霞等做生意的人来说,“想在这个时代还靠吃苦挣钱,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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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点多,还算饭点,陈红霞店里已经没有人了。

热热闹闹挂着生意兴隆的大麦穗还在门口立着,对比店里门可罗雀的样子,实在是有点恓惶。陈红霞正在低头包饺子,许是余光瞥见我在门口徘徊,于是急忙起身走到门口,把手上的面粉搁身上蹭了两下,“小美女,想吃啥,快进来坐,咱风扇给你开着呢。”碍不住陈红霞的热情,我抬脚进了屋。

仅看新做的门头,这是一个刚刚营业不久的冒菜店,不过名字虽叫冒菜,但进门才发现,不足10平的空间里有关日常的所有吃食,陈红霞家几乎都售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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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的风扇咯吱咯吱的响着,不大的店里只有我,陈红霞,以及陈红霞的丈夫老纪。老纪正在后厨忙着涮冒菜,许是怕尴尬,没等我开口,陈红霞的话匣子就已经打开。“看你模样怪小,还在上学吧?”

得知我已经工作几年,陈红霞露出了满面的惊讶,“还是念书强,不像我们,只能挣这有今没明的辛苦钱。”

没开冒菜店时,陈红霞和老纪在乳驾庄开了个杂肝汤店,“晚上喝汤的工人,乌泱泱的一大片,热闹得很。”回忆起来,陈红霞的目光像是飘到了很远,语气中透露着开心,那时候店里只卖汤,配上两个饼子,汤热乎人也热乎,生意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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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杂肝汤,陈红霞和老纪供给了两个儿子上大学,“一个在江苏今年毕业,一个在西安,都乖得很,不让我操心。”提起儿子,陈红霞语气里止不住的骄傲,但她又忍不住开始打听,“不知道西安这边彩礼咋样,小美女,你结婚了没,你们家那边都咋给钱?”

打听彩礼和嫁妆是陈红霞遇到年轻女孩后聊了几句后的第一反应,她会一边批评自己老家彩礼要的高,一边羡慕本就是城里长大的年轻女孩,“人家那文明父母肯定不要彩礼吧。”

陈红霞和丈夫是陕南人,“这村里我们那人不少,都知道的,我们那地方山沟沟不好挣钱,更别提我还是两个儿子,不出来找活路,到时候给娃连个媳妇都娶不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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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红霞的人生经历像极了所有普通农村妇女生活挣扎的样子,进城打工,从最底层做起,保洁,服务员,收银,再找一个厨师成家,生小孩子后带一阵子,放在村里回城继续打工,条件好了,开个夫妻小店,有心的话再把孩子接到跟前上个村小,试图让下一代能从自己这届开始城里生活,但这种心愿往往并不会遇到圆满结局。

而像陈红霞一样,能供给两个大学生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对于绝大多数出生底层的人来说,日常生活中的陷阱,已经比其他什么都更艰难了。

陈红霞觉得自己生命中的亮光就是“两个听话还考上了大学的儿子”。“不骗你,为了俩娃,命我都能不要。”

陈红霞现在的生活也过得紧紧巴巴,儿子虽然都在上学,眼瞅着能毕业挣钱,但给娃们攒钱买房娶媳妇显然成了下一步更重要的事情。

“现在生意不好做,俩人不算劳力,除过一年租房4万多,我俩人好了一个月也才落个7,8千,店里弄这么些花样也是想着能送外卖,多挣点。”但这显然成了奢望,外卖平台从入驻到推广,前后零零碎碎加起来统共掏了不少钱,人力和财力都搭进去了,再回头看看惨淡到有些好笑的客流量,“简直是赔得一塌糊涂”。

陈红霞想着,自己的愿望是能够拥有十万块钱人民币的存款,只要有这个数字,就感觉心里多少能安全些了,“这些年,咱也下苦着呢么,咋就么机会见过那多钱。”

陈红霞知道,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过平淡无奇的日子,为孩子和房子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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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建明十几岁就出门务工了,早先在南方,也是厂里,但他既不是合同工也算不上临时工。合同工是买保险的,但厂里从来没有给他买过保险。他有日班也有夜班,夜班要从下午干到第二天早上,12个小时是常事,辛苦不说,除了仓库的同事以外,他对别的地方的人都不熟悉,也没有精力去认识其他的人。“人家说话我都听不懂,人都待抑郁了,好在那时候挣得还行,一个月4,5千,够花但存不住。”

十几岁的孩子像一棵太早就从家庭脱离的树苗,遇到什么样的土壤就有可能长成什么样的树。回西安也是伙计叫的,“他说反正都是厂里,在哪不都一样,还不如离家近点,到时候还能说个媳妇,说不定钱还能攒一点。”王建明现在也算技术工人了,“干的久了,多少懂点,不过厂里的事情有规定,不能多说。”

从现有信息看,比亚迪高新厂已经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西安比亚迪总部、而一部分生产装配环节则在大家的传言里搬去了周至集贤,当然,这也是为了比亚迪整车生产产业链5.0的布局。

2023年,于比亚迪而言又是创造历史的一年。比亚迪披露的数据显示,2023年比亚迪新能源汽车累计销量3,024,417辆,同比增长61.86%。从2023年开始,比亚迪已经成为了一个包含4个子品牌,定位从8万到100万,从入门代步车到超跑的全品类、全品牌、全球布局的汽车集团,虽然2023年海外出口的销量占比不到10%,但比亚迪的高端化和全球化已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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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调整自己尽力适应这种变化。

拆迁重建带来的社区,尽管楼体是新的,但城市化的突然来到,让原本身居于此的普通村民摇身一变就有了新的身份,不过不变的是,村里中心广场仍然是人最多的地方,当然白天主要以大爷大妈们为主,有人盘腿坐在巨大的绕成一周的木质座椅上,手里拿着冰棍唠嗑,话题依旧是谁家的孩子谁家的媳妇。

天色渐晚,随着临近比亚迪和法士特工人的下班,村里也逐渐热闹,年轻的面孔开始出现。住在乳驾庄和长里村的人,无论是进了厂还是在其它地方做工,白天都是枯燥难捱的,只有到了晚上,才能走出逼仄压抑的工厂,释放一天的疲累与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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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横七扭八的烟头和被砸吧过的槟榔,围绕着十字路口的各个端点均匀散落,热气下的人,掀开了蓝色的衣服,露出刚吃完一大碟凉面的圆滚滚肚皮。

稀薄的树荫下聚满了抽烟的人,刷视频的人,骂粗话的人,打游戏的人,不过大多是蹲着的形态,面目模糊,他们统一穿着深蓝色的工服,右胸口出有小小的红色BYD字样。

■ 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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