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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讲了维州事件的过程,这件事在唐朝政坛上引发了巨大的震动,甚至皇帝都换了,李德裕还喋喋不休地掰扯。

关于维州事件的争议非常大,很多大佬级别的人物都发表过看法,有的挺牛,有的挺李,各种意见纷至沓来。

今天咱们就从牛僧孺和李德裕入手,先来看看他们观点能不能成立,哪些观点对,哪些观点不对,之后我们再来说,后代各种大佬的立场。

首先来说牛僧孺:

维州事件爆发后,西川的官员基本属于狂喜的状态。这种态度倒也好理解,吐蕃的军事压力让他们感同身受,现在有机会拿下维州,就是晚上睡觉也能踏实点。

但以牛僧孺为代表的牛党一瓢凉水浇灭了他们的热望,李德裕暴跳如雷也很正常。

那么,牛僧孺的观点能不能站得住脚呢?

我们先来看看他都说了啥。

《资治通鉴·唐纪六十》记载:“吐蕃之境,四面各万里,失一维州,未能损其势。比来修好,约罢戍兵,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应敌次之。彼若来责曰:‘何事失信?’牧马茹川,俯于秦、陇。若东袭陇坂,径走回中,不三日抵咸阳桥。此时西南数千里外,得百维州何所用之!徒弃诚信,有害无利。此匹夫所不为,况天子乎!”

这段话一共说了三个观点:

第一个观点说的是“势”;

吐蕃面积很大,丢一个维州不会伤筋动骨。

第二个观点说的是“信”;

作为大国得有信誉,不能随便赖账。

第三个观点说的是“能”;

吐蕃军力很强,给他们整急眼了,三天就打到咸阳了。

三个观点说的对不对呢?

“势”的观点,牛僧孺说的没错。

维州离吐蕃核心区距离很远,有没有维州确实没有太大影响;

“信”的观点说得不一定对,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牛僧孺的核心论点是 “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应敌次之”,即对待周边戎狄,要恪守信义,军事手段并非优先选择。

这个观点符合《春秋》的逻辑基础,即 “《春秋》之义,贵信而贱诈,诈人而胜之,虽有功,君子弗为也”。[1]

所以牛僧孺最后的总结道:“徒弃诚信,有害无利。此匹夫所不为,况天子乎!”

从表象上看,李德裕讲“利”、牛僧孺讲“义”是二者最大的差异。

但是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守信”,都要无条件的“守信”,这一点就算在儒家内部也是存在争议的。

把话说出来很容易,站在道德高点上指责别人也不难,问题是自己能不能做到。

孔子确实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他同样也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牛僧孺这辈子能不能做到,“正其谊(义),而不谋其利;明其道,而不计其功”,这其实是个问题。

一个君子修身都很难做到的标准,放大到国家层面,要求“何必言利,有仁义而已”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另外,国家作为一个最大的人类集群,在对外邦的时候,一味寻求“信义”,用教化来进行感动,是不是有可操作性?

汉宣帝曾对自己那个“柔仁好儒”的儿子说过:“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这不都说的很清楚了嘛,治天下以“霸王道杂之”,不能一味施恩。

说的再直白点“没有霹雳手段,显不出菩萨心肠”,人本就来是贱骨头,你不给他上点手段,他就以为你好欺负。

但我们也得承认,“义”和“利”的问题,不适合好与坏的评价体系,不能一定说“义”好,还是“利”坏。

后世各位大佬在评价维州事件的时候,很快就偏离了事件本身,开始纠结于“义利之争”,之后又加进来了“华夷之辨”,谈论的焦点变成了“该不该对夷狄讲信义”

所以,维州事件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切片,从中可以看出汉人士大夫思想的变化轨迹。

牛僧孺的第三个论点,属于吐蕃的能力范畴。

他们在唐文宗的时间点上,还有没有能力三天就打进长安?

答案是没有这个能力!

在牛僧孺的描述里,吐蕃“牧马茹川,俯于秦、陇。若东袭陇坂,径走回中,不三日抵咸阳桥。”

这里提到的“茹川”,也叫蔚茹川、葫芦川,指的就是宁夏固原旁边的清水河。

清水河流经的河谷,从汉唐到明清一直都是重要的交通线,也是战火纷飞的古战场,因此河道沿线堡寨林立。

现在清水河两岸遍布市镇农田,但在古代周边有大片的牧场,吐蕃占据原州后,便在清水河周边牧马。

“东袭陇坂,径走回中”指的是走“回中道”。

这条古道南起陕西千阳,北出萧关,就是我们反复提到的萧关道,也吐蕃进攻关中的主要路线。

关于这段话,还有一个小细节值得扒一扒:

刚才用的这段原文出于《资治通鉴》,但在《旧唐书·牛僧孺传》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旧唐书》的写法是“闻赞普牧马茹川,俯于秦、陇。若东袭陇坂,径走回中,不三日抵咸阳桥。”

看上去就多了三个字,但意义可是大不相同。

按《旧唐书》的说法,热巴巾就在原州,如果维州事件惹怒了吐蕃,热巴巾御驾亲征,吐蕃军队势不可挡,长安危矣。

按《资治通鉴》的写法,吐蕃在原州在牧马,这件事已经几十年了,属于常规事件;吐蕃向东打关中,也打了几十年了,也是常规事件。

所以赞普在不在原州,就成了一个关键点。

热巴巾在原州,蕃军可能会爆发前所未有的战斗欲望,算比较大的威胁;

热巴巾不在原州,吐蕃从763年(唐代宗广德元年)以后,打了几十年都没打进来,为啥这次就能打进来?

公元831年,热巴巾在不在原州呢?

我们来看一份《全唐文》里收录的文献:

这份名叫《奏吐蕃交马事宜状》的文献,写成于828~834年之间,恰好在维州事件爆发前后。[2]

在文献里,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借吐蕃人之口,说出了吐蕃当时的政治状况,其文曰:“臣又见蕃中来人说云,其首领素已年侵,更兼心疾,不恤其众。连诛旧臣,差征无时,凶荒累岁。”

这里的“其首领素已年侵”,指的是热巴巾当政已经很久了。

热巴巾于817年上位,在公元836年,或837年遇刺身亡,到831年的时候,已经进入他执政的末期,确实称得上“素已年侵”

“更兼心疾”指的是热巴巾身体很不好,很多政务都交给大臣处理。

“不恤其众,连诛旧臣”指的是吐蕃国内政局不稳,出现了明显的派系斗争。

“差征无时”指的是热巴巾全力弘佛,大量抽调劳动力兴建佛寺、供养僧人。

“凶荒累岁”指的是吐蕃内部连续遭遇灾荒。

把这些描述合在一起,吐蕃国内的局面很不乐观:

赞普身体不好,已经不能亲自理政;

政治势力开始相互倾轧,僧相贝吉云丹横死,热巴巾也倒在了斗争的路上;

弘佛事业已经走火入魔,对民力的压榨超过了极限;

至于吐蕃连续遭灾,目前没有其他资料证实,不确定是否属实,前面几条确定无疑是真的。

在这种情况下,热巴巾有没有可能亲自到原州来牧马?

肯定是没有可能!

还别说他身体允不允许,就是国内这写乱遭事儿,也不允许他跑到远离拉萨数千里之外的宁夏。

那么,唐朝有没有可能不知道热巴巾身体不好?

唐文宗在位25年,从826年干到了840年。

在此期间,吐蕃使臣每年都不止一次访问长安,唐使回访也达到了11次之多。[3]这些使臣都是要面见赞普的,热巴巾身体不好,瞒个一年两年或许有戏,连续瞒十几年根本就不可能。

再说,泾原节度使通过马市上的吐蕃人,都能打听到赞普身体不好,可见此事早就人尽皆知了。

牛僧孺作为当朝宰相有可能不知道吗?

满朝文武大臣有可能不知道吗?

唐文宗有可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牛僧孺瞪眼说瞎话,唐文宗也不吱声,大臣们也不吱声?

估计唐文宗心里也不想折腾了,所以牛僧孺表示反对的时候,他也就顺坡下驴了。

大臣们畏惧牛党的势力,又看到皇帝的态度也很暧昧,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都不吱声了。

于是悉怛谋这倒霉孩子,就成了牛李党争的牺牲品。

那司马光在写《资治通鉴》的时候,为啥要删掉“闻赞普”三个字呢?

要知道,《旧唐书》成书于五代时期的后晋开运二年(945年),《资治通鉴》写成于北宋神宗的元丰七年(1084年)。

也就是说,司马光写通鉴的时候,《旧唐书》是重要的历史资料。

司马光在描述牛僧孺论点时,几乎用了《旧唐书》里的整段原文,唯独删掉了“闻赞普”三个字。

这是因为司马光是个坚定的挺牛派!

他在《资治通鉴》里也写了:“彝泰多病,委政大臣,由是仅能自守,久不为边患。”

这就是说,他自己也承认热巴巾身体多病,不能处理政务。

如果没有“闻赞普”这三个字,那么牛僧孺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吐蕃人确实在原州牧马。之后的推断(蕃军三天就能打到咸阳桥),就算是错了,也不过就是失察而已。

皇帝征求意见,我表述了自己的意见,最终是皇帝做了决定。

就算错了,错了就错了呗!

承认错误,接受处罚,最多也就是免官、罚俸。

但如果有“闻赞普”三个字,性质就变了。

牛僧孺身为当朝宰相,明明知道热巴巾身体不好、明明知道吐蕃国内有那么多烂事儿。你还对皇帝说赞普在原州有可能造成巨大威胁。

这个事情的性质,就不是失察了,是欺君!

欺君是什么处罚级别,大家应该都懂。

不得不说,司马同学为了牛同学,可谓是处心积虑!

其实,司马光维护牛僧孺的地方还不仅这一处。

他自己都写了吐蕃“仅能自守,久不为患”,所以在评论维州事件时,特意避开了牛僧孺的第三个论点,而是大谈守信的问题。

估计他也知道,三天打进长安不符合当时的情况。

其实,吐蕃后期军事乏力的情况,后世史家都看得很清楚。

明朝人费元禄在《甲秀园集》里就明确说道:“长庆之役,岂其罢兵息民?南困于南诏,比摧于回鹘,力不支而为之耳。”

“力不支而为之”就是长庆会盟能快速达成协议的原因。

牛僧孺作为当朝宰相,又曾经参加过拉萨的会盟大典。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种话,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性。

司马光这种级别的大咖,《资治通鉴》这种级别的史料,写的历史都有这么明显的倾向性。

中国的历史记载,还能相信吗?

“中国历史不可信”这种话,在网络空间经常能听到,在我的读者群里也有小伙伴说过。

中国史的地位,不光是研究中国境内各族群历史的基础,它还是整个东亚历史的锚点。

很多周边国家在写自己本国历史的时候,都会参照中国史料的记载,甚至很多国家的古代史干脆就是用汉文写的。

如果中国历史不准确,那整个东亚的历史都漂移了。

但我们刚才也说了,司马光这种级别的存在,都这样有取舍的使用材料,都有这么明显的倾向性。

那中国史的记载,还可信吗?

这就是老布以前说的,要如何对待史料的问题。

不管是多大的咖位、不管是在什么时代、不管是什么社会制度,也不管是用什么文字。

只要笔碰到纸的一瞬间,倾向性就已经出现了。

完全没有倾向性的史料是绝对不存在的,只要是写东西,就一定有倾向性。老布给你们讲吐蕃史,我一样有倾向性。

所以,当你们跟我说《通俗西藏史》写得好的时候,我经常会说:“看看就得了,千万别当真。”

可能你们觉得我是谦虚,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们千万别以为,我写的就是真的,就是历史的原貌。

其实我写的,只是我觉得是真的!

至于是不是历史的原貌,我也不确定!

我们看历史要尽量多看资料。

看的资料越多,越容易形成自己的历史架构。

有了这个架构,能主动感知当时的社会背景,你才不会被史料带到沟里去。

史料所能代表的,仅仅是写史料那个人的个人想法。

你要是就看过这一本史料,那完了,他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

你多看资料,才能从各种想法里甄别出哪个更靠谱,哪个是胡扯。

这就是史料可信,还是不可信的答案!

这个答案不是史料可信,还是不可信。

也不是这个史料可信,那个史料不可信。

而是你能不能甄别史料!

牛同学的发言,咱就算分析完了。

讲得有点太细了,篇幅超过了老布的预期。

李同学的发言,咱们下期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