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冷研作者团队-隐士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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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241年4月,斡儿答统领的蒙古西征军抵达莱格尼察城堡前。“虔诚的”亨利二世率领波兰骑士前往迎战,但最终兵败被杀。这场战役在随后几个世纪中被不断提及并进一步加工,最终在近现代随着相关神话达到了最大影响力。时至今日,由此延伸的传闻依旧层出不穷,因此,有必要正本清源,基于最初的原始记载和较新的波兰研究,正确肃清其中的史学遗留问题。
原始记载
关于1241年波兰-蒙古冲突最早和最详尽的记录出自克拉科夫和格涅兹诺的教会年鉴当中:
1241年,鞑靼人进入克拉科夫,焚烧教堂,不分男女老幼屠杀居民。在战斗中,他们用狡猾的诡计杀死了许多克拉科夫骑士——因为波兰人天生对战利品有着极大的贪婪——他们带走了大量战利品。最后,(鞑靼人)入侵西里西亚并与亨利公爵以及他的军队交战,公爵本人和他的大部分军队殒命沙场,因此,在屠杀了很多人并给波兰人带来沉痛的伤害后,他们前往匈牙利与同伴会合。由于他们的残暴行径,整个世界都深感恐惧和畏怕。他们引起的恐惧并非源自强壮的兵马或过人的力量,而是源自他们的血腥残忍和欺诈背信。
——克拉科夫教会年鉴
主后1241年,鞑靼君主率领众多军队进入匈牙利,匈牙利国王贝拉和他的弟弟卡尔曼与之交战。两人失去了许多士兵后,纷纷逃跑。而鞑靼君主则在匈牙利肆虐,杀戮无辜,不分黎庶公卿,不分男女老幼,一直前进到多瑙河。他(拔都)进入匈牙利时,将一部分军队调往波兰,在圣灰星期三蹂躏了桑多梅日,然后经克拉科夫、维希利察和文奇察,来到了弗罗茨瓦夫。其公爵亨利,亨利之子,当时统治着西里西亚、克拉科夫和大波兰,他率领所有的力量迎击了他们,在莱格尼察城堡的战场上,亨利失去了数千名士兵,并被鞑靼人杀死。
——格涅兹诺教会年鉴
应当注意,格涅兹诺年鉴并未按照时间顺序讲述拔都西征。年鉴首先描述了遭遇入侵的匈牙利,这是因为蒙古人在匈牙利停留的时间比波兰更长,并造成了更加惨烈的破坏。只有在相当可靠地记载匈牙利战事之后,笔触才移至波兰。更加难得可贵的是,不同于克拉科夫,位于大波兰的格涅兹诺在这次战争中远离蒙古骑兵的践踏,但作者清晰地了解蒙古军队在进入波兰和匈牙利土地时的分兵状况。
本文最重要的战斗过程段落将主要参考本尼迪克特于1247年7月30日完笔的《鞑靼描述》(《Historia Tartarorum》)。此外,必须涉及15世纪波兰史家德乌戈什对莱格尼察战役的描述(在过去的战役研究中颇为常见),他的记载引起了学者的长期争论。在战役复原中,我们将尽量远离德乌戈什的描述,仅对由此产生的部分谬误进行更正。
蒙古兵力
“拔都随后向波兰和匈牙利进军,并在这些国家的边境上分兵,派他的兄弟斡儿答率领一万名战士攻打波兰”。本尼迪克特提供了关于1241年斡儿答部最有价值的数据。很早,学者们就注意到,本尼迪克特从蒙古人那里听到的“一万名战士”更有可能是所号称的编制概念而非实际数据。由于蒙古人的作战传统,号称与参战兵力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差距。
甲戌,日未出,北兵至,大帅以两小旗前导来观,观竟不前,散如雁翅,转山麓出骑兵之后,分三队而进,辎重外余二万人。(…)北兵回阵,南向来路。两省复议:“彼虽号三万,而辎重三之一焉。又相持二三日不得食,乘其却退当拥之。
——金史/卷112,移剌蒲阿
莱格尼察战役前9年(1232年),金朝将领移剌蒲阿就清晰的认识到蒙古军队号称总数与实际战力存在三分之一的差距。本尼迪克特在《鞑靼描述》中提供了颇为一致的证词。
还必须进一步注意到,他们取得成功会不断前进,并在后方留下由一千或一百人组成的营地,具体数量取决于他们的人力和牲畜资源,越近的营地驻军和物资越多。
——鞑靼描述,本尼迪克特,第59条
没有理由认为自拔都西征以来,蒙古军队违背了1232-1247年被各国观察到的军事传统,他们必须分出宝贵的兵力来保卫同样宝贵的战马。总结上述记载与研究可知,由于蒙古军队的军事传统,斡儿答麾下的“一万名战士”不太可能达到理论数值,刨除营地守军后可调度战兵可能仅6000余人。如果在此基础上分兵,折损,两度结营,莱格尼察战役时,这个数值将会进一步下降。
1241年,西征前线兵力的稀缺同样得到了匈牙利战事记载的认证,《元史》和《史集》甚至匈牙利记载都不约而同的反复强调匈牙利的军队规模,昔班甚至认为匈牙利军队比拔都麾下的西征主力更加庞大。
然而波兰战区并没有受到史家的同等关注,只有德乌戈什提到了两军阵列数量旗鼓相当,但这是一份距离莱格尼察战役相当之久的记载。即便假设采信德乌戈什的记录,那么最重要的是,波兰军队有多少人?
波兰士兵
13世纪波兰的军队数量同样值得关注。史家记载的数字往往是最直观的由来,然而,这些数据的史学价值并不相同,如何正确筛选有效信息,变得格外关键。
人口潜力和动员现实有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分析。据学者估算,13世纪中叶,波兰人口共计150万,其中西里西亚共31.8万,这是莱格尼察战役前夕亨利二世的军事动员基础。
波兰历史学家亨里克·沃米安斯基认为,结合中世纪国家的经济基础,每一位装备精良的士兵奔赴战场都代表着10户六口之家在背后为之默默生产付出,他的研究得到了中东欧地区其他数据的证明:
据维杜金德记载,10世纪初,为了对抗马扎尔骑兵,“捕鸟者”亨利治下的萨克森每9户派出一名士兵;15世纪的普斯科夫和大诺夫哥罗德,每30户派出一名骑兵,紧急情况下则每12户提供。
没有史料认为中世纪波兰军队的组织原则与其周边邻国军队完全不同,与之相反,法规文件提供了该动员比例在波兰传统中已确立存在的证明,“歪嘴的”波列斯瓦夫三世在1126年为新征服的波美拉尼亚地区颁布的豁免中,废除了每十位“一家之主”需要派遣一名武装人员的军事义务——这为我们给出了地区人口与战兵潜力存在60:1的数据关系。
获知比例并未成功解决所有问题,成功集结多少士兵,仍取决于该地区有多少人有义务且有能力服役。如果将“一家之主”按字面意思解读,就断章取义了原文使用的术语。
在记录者看来,该词汇并非仅指“每一户的男主”,而是表达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在什切青仅有900名。与此同时,什切青地区人口估值约为12000人,豁免前只提供90名武装人员。实际动员比例显著小于理论数值,什切青的例子警告了这种“自上而下”方法可能存在的问题。因此有人建议一种“自下而上”的方法,从已知骑士数量估算亨利二世的军事潜力。
13世纪,留存下来的骑士名姓和相关文件急剧增加,1241年,西里西亚约有250名骑士。每位骑士带来一名扈从,将提供一支500人的骑兵队伍。除了骑士,更直接的军队由来由佣兵组成,亨利二世的长子统治莱格尼察公国,能够招募大约200名佣兵,他的父亲可能可以承担400-600。城市和村庄也可以额外提供一些征召武装或职业佣兵,我们知道弗罗茨瓦夫被要求提供由城市财政支持的40名佣兵,通过这些城市和村庄,整个西里西亚可能可以额外提供100 - 200名武装人员。
总结上述数据,亨利二世在西里西亚可以集结最多1300名武装人员。不应由于他们的数量规模轻视他们的有效性,1280年,“黑公爵”莱谢克二世率领600名武装骑兵击败了鲁塞尼亚王公列夫麾下包括1000鞑靼在内的4000联军。同时还应牢记,正在征服世界的蒙古人兵力同样不多。
德乌戈什
越开莱格尼察郊区后,在被尼萨河环绕的平原和田野上,亨利集结了他的军队并将其分为四个阵列。第一阵列是由来自不同国家、操持不同语言的十字军和志愿者组成的。由于外国士兵不足,为了填补他们的空缺,使阵型更加紧密,所以增填了兹沃托雷亚的矿工(那里有金矿)。该阵列由摩拉维亚侯爵之子波列斯瓦夫指挥。第二阵列由克拉科夫和大波兰的骑士组成,由已故克拉科夫督军弗拉基米尔的兄弟苏利斯瓦夫指挥。
第三阵列由来自奥波莱的骑士组成,由奥波莱公爵梅什斯瓦夫指挥。第四阵列由普鲁士大团长奥斯特纳的波普和他的兄弟们以及他的骑士组成。第五阵列由亨利公爵本人指挥,由西里西亚和弗罗茨瓦夫的侍从以及一些来自大波兰和西里西亚的更杰出更重要的骑士和少量的雇佣兵组成。鞑靼人也拥有同样多的阵列,但在数量、选拔和战斗经验方面都大大优于波兰军队。每支鞑靼阵列都能轻易压倒所有波兰军队。
——德乌戈什
我们只能从德乌戈什的叙述中得知亨利二世军队的组成。然而,这份记载年代相距甚远,甚至文本本身自相矛盾。在讨论具体构成时,德乌戈什描述了五支阵列,然而无论是前文亦或更详细的战斗过程,波军和蒙古都只有四个阵列。
除此之外,正是德乌戈什的文本中,出现了大量前所未有的戏剧情节。也许德乌戈什使用了失佚的消息来源,但谁能证明这些文献的存在呢?更有可能,德乌戈什并非有心误导欺瞒,重视口述传统的他和当时人一样真心相信这些口耳相传的故事。
我尽可能地从流传的消息中最仔细、最认真地记录下,那些没有被书面记录永远铭记的事件。
——德乌戈什
在学界关于莱格尼卡战役重建的讨论中,观点迥异的两派围绕是否采信德乌戈什,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在两派之间,是处于两难境地的波兰军事历史爱好者。本文不打算梳理整个论战过程,但仍有很多值得补充的地方。
外国骑士
莱格尼察战役更拨人心弦的一幕是拉丁世界和东方军队的史诗碰撞,十字军骑士矛尖下,枪旗迎风,猎猎作响;蒙古骑射手挽弓后,箭雨呼啸,破空而来。
首先发起进攻的是由十字军、志愿者和淘金者组成的阵列(经亨利公爵恩允,他们获得了这个人们热切寻求的荣誉)。双方激烈交锋,十字军和外国骑士用长矛冲破了鞑靼军队第一排,并继续前进。但是,当双方开始拔剑近战时,鞑靼弓骑兵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十字军和外国骑士的部队,以至于其他波兰部队在不冒险的情况下无法前来支援。这支部队最终动摇并在箭雨中倒下,就像被冰雹击打的娇嫩麦穗(因为其中许多人既没有防护也没有穿甲)。
——德乌戈什
德乌戈什仅用寥寥数语,就让我们身临其境,仿若置身战场。然而,即便假设这些文本可信,仍需指出该片段的可疑之处。尚不清楚矿工步兵如何支持外国骑士,还能同时满足阵列紧密和冲锋陷阵的需求。
德乌戈什在记述十字军参加莱格尼察战役时,存在一定的思想混乱。他大量使用了含义相近的术语,以改善段落风格。
“由来自不同国家、操持不同语言的十字军和志愿者”被归为“peregrini milites”(翻译为“外国士兵”或“外国骑士”),然而德乌戈什使用的术语“crucesignati”(“十字军”)在后续段落当中又与“外国骑士”并列出现。
如果德乌戈什在描述在莱格尼察战役中与蒙古人作战的十字军时,忠实地遵循了一份详细但现已失传的13世纪原始文本,那么很难解释所示的术语混乱。无论如何,德乌戈什关于十字军出现在莱格尼察的叙述过于模糊,且没有同时代资料的支持,因此并不可信。
西里西亚的圣殿骑士很有可能参与了莱格尼察战役,假设西里西亚圣殿骑士的数量达到上限,我们将获得36名装备精良的骑兵(12名圣殿骑士和2倍侍从)。庞塞·德·奥邦大师在写给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一封信中总结了他们在波兰的损失,“我们的6位兄弟、3位骑士、2名侍从以及500人死亡”,这里的500应解读为圣殿驻地平民的损失。
莱格尼察
莱格尼察战役结束后迅速编写的资料几乎没有提供有关战斗过程的信息,但已足以提供一份可信详实的战事复原。本尼迪克特的《鞑靼描述》无疑大量采用了蒙古将士的参战回忆,在细节方面呈现了同东方记载的惊人的高度一致:
当拔都本人占领了匈牙利半数以上的领地时,他在某条河边遇到了一支庞大的军队,由两个同母的兄弟国王率领,即现在的统治者贝拉和已故的卡尔曼。卡尔曼在第一次猛攻中,亲手将鞑靼主将连人带马从桥上推入死亡深渊。此后,他抵抗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冲锋,直到鞑靼人开始逃跑。
——鞑靼描述,本尼迪克特,第29条
未渡,诸王先涉河与战。拔都军争桥,反为所乘,没甲士三十人,并亡其麾下将八哈秃……诸王来会,拔都曰:“漷宁河战时,速不台救迟,杀我八哈秃。”
——元史/卷121
通过聆听将士们的讲述,本尼迪克特获知了很多记载无法提供的蒙古视角战役描述。波兰战事的相关回忆同样得以保留:
然而,拔都在罗斯对比勒尔人,也就是大保加尔人,和莫尔多瓦人进行了征战,俘虏了这些人并将他们编入自己军中。拔都随后向波兰和匈牙利进军,并在这些国家的边界分兵,派他的兄弟斡儿答率领一万名战士攻打波兰。其中许多人被击溃并陨落在克拉科夫和桑多梅日公国的波兰人手中。然而,嫉妒是所有罪恶的最大诱因,波兰人缺乏团结,不顾他们所获得的祝福,相反,他们傲慢自大,彼此嫉妒,最终惨败于鞑靼人。
鞑靼人继续向西里西亚进发,并与当时当地最虔诚的公爵亨利交战;鞑靼人告诉本尼迪克特修士,当他们自己几乎要逃跑时,基督徒的部队意外地转身而逃。随后,鞑靼人抓住了亨利公爵,剥光了他的衣服,迫使他跪在他们死在桑多梅日的将军遗体前。然后,他们像对待羊头一样将他的头带过摩拉维亚进入匈牙利,交给拔都,并把它丢进其他蒙难者的头中。
——鞑靼描述,本尼迪克特,第27,28条
本尼迪克特提供的记录决定性证伪了后世塑造的诸多假说。如果蒙古人通过化学武器/火药武器反败为胜,他们为何无法确认波兰军队溃败的实际原因?同时应当强调,波兰军队的表现并不逊色。无论是桑多梅日亦或者莱格尼察,他们都给予蒙古军队不小的压力。
关于莱格尼察战役的简述笔止于此。
参考资料:
罗伯特·乌尔班斯基《波兰对蒙古入侵的最早记载》
《鞑靼描述》
耶日·马伦,《莱格尼察1241》
米科瓦伊·格瓦迪什,《被遗忘的十字军:十二、十三世纪的波兰与十字军运动》
卡尔·斯维德鲁普,《蒙古战争中的数字》
《史集》
《德乌戈什编年史》
扬·西姆扎克,《诸公国时期波兰军队数据研究》
塔德乌什·瓦西莱夫斯基,《论波兰中世纪早期农村人口的兵役和骑兵和步兵的社会构成》
斯特凡·克拉科夫斯基,《13世纪下半叶备受入侵的凯尔采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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