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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灯细语人家》,肖复兴 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4年4月版。

我对香山情有独钟

年轻的时候,北京所有的公园,自以为香山最好,对它情有独钟。即使去了北大荒,每年回家探亲,时间再短,必要呼朋引伴,去一次香山。有了两个小孙子后,他们从国外回到北京,想到哪里玩。我向他们首推香山。

那时候,他们几乎每年暑假都回北京,每一次回北京,我都会带他们去香山。公园门口有块杏黄色木牌,上面刻着“香山公园”四个绿色大字,郭沫若题写,便先和他们在木牌前合影留念。这成为他们北京之行一项不可或缺的节目,只要到了香山,两个孩子就会穿过门前的广场,径直跑到那块木牌前,等着我给他们照相。

第一次来香山,老大三岁半,老二一岁半。他们站在那里,使劲儿伸长脖子,挺直腰板,踮起脚尖,头还够不到木牌最下面的边。

眼瞅着他们一年年长高,长到脑袋可以碰到“香山公园”的牌子了。流年似水,日子和孩子一起长大。公园门口的这块木牌,连同整个香山,都成了他们成长的参照物,也成了我和奶奶一年年变老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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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香山(图片来自香山公园官网)。

记得有一次带他们来香山,他们一个五岁多一点儿,一个三岁多一点儿。天忽然下起蒙蒙小雨,我们跑到松林餐厅的后门檐下避雨。无事可做,我教他们说绕口令和老北京的童谣,学会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和“奔儿头,奔儿头,下雨不愁,你有大草帽,我有大奔儿头”之后,他们要学新的。我看见他们两人,一人正坐在大门前的一个门墩儿上,便教他们说“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雨停了。我们爬山,向鬼见愁爬去。两个孩子一边爬山,一边大声高喊着刚刚学会的这个童谣: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旁边爬山的游客听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故意逗他们两人:哭着喊着要媳妇儿干吗呀?两人不理他们,却更来了情绪,亮开嗓门儿,更大声地一遍遍重复地叫喊着,清脆的声音在通往鬼见愁已经苍老的山路上回荡: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八年过去了。香山依旧,两个孩子已经一个十三岁多,一个十一岁多。

想想,孩子上一次来香山,还是四年前的暑假。进公园之前,照例站在“香山公园”的木牌旁边,看看自己已经到牌子的什么位置上。老大的头挨到牌子上面的“公”字了。他们兴奋地高声叫起来。我对他们说:明年你们来,还得长高,老大要超过“公”字了!

明年还没有到来,这一年年底,疫情爆发了,蔓延世界。两个孩子再来北京,已经是四年之后的2023年暑假。由于中美尚未直航,他们绕道欧洲,在巴黎转机,乘坐国航飞回北京,前后三十六小时才到了家。真是漫长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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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碧云十景”之“碧云香霭”(图片来自香山公园官网)。

没有想到,北京迎接他们的,是难得一见的酷暑,连续几天高温四十度。说好了去香山,只好一推再推,一直推到他们假期的尾声。由于机票难买,他们回北京的日子无可奈何地延迟,到北京只能待两周。短促的时间,在炎热中显得越发紧张。相聚的日子再长,也总比漫长分别的日子短,更何况这一次这样短,短得像一声叹息。最后,我最想带他们去的香山,没有去成。那块“香山公园”的木牌空等了四年,没有看见他们的个头儿长到什么位置。

如今,两个孩子都长高了,老大长得更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不知道站在“香山公园”的木牌旁,会不会长到“香山”的“山”字上了?

孩子走后,我独自去了一趟香山。站在公园大门的台阶下,望着“香山公园”的木牌,望了好久。

在香山桥头买子儿莲蓬

香山公园大门前,有宽敞的广场,广场入口处有一条小溪,溪上有座小石桥。小溪是从香山流淌下来的泉水;小石桥破旧且有些沧桑,是老物件,有年头了。只是人们只顾奔香山,走过小桥,都是脚步匆匆,没有把它放在眼里。

那年,就是在这座小石桥上,有个小贩挎着个竹篮卖子儿莲蓬。

子儿莲蓬,就是嫩莲蓬。如今的人们不这样说了,这个词儿基本消失。过去的夏天,在什刹海柳阴水曲边,常见小贩卖这种子儿莲蓬的。还有唱十不闲小曲的这样唱它:“六月三伏好热天,什刹海前正好赏莲。男男女女人不断,听完大鼓书,再听十不闲。逛河沿,果子摊儿全,西瓜香瓜杠口甜。冰儿镇的酸梅汤,打冰盏卖,了把子儿莲蓬,转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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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世界的中国植物》之《荷花》剧照。

唱词不说“买把子儿莲蓬”,说是“了”。这样的词儿如今也很少能够听得到了。这是只有真正老北京人才能体味到的老北京话的那种味儿。这是卖子儿莲蓬的小贩招呼顾客说的话。如果是卖酸梅汤的,招呼顾客的时候就会换一个词儿:闹一碗您尝尝!一个“闹”字,一个“了”字,相互调换一下位置,就没有那个味儿了;或者不用这两个字,都说现在统一的字话“买”,就更没了那个味儿。这两个老百姓自己创造的话,别看只是两个普通的字,放在这里,尽显老北京市井风情和老北京人的性格,当然,还有老北京人独特的语言特点。

那一年,我的孙子五岁半,从国外来北京看我,我带他去香山玩。就是在这座小石桥上,小贩竹篮里的子儿莲蓬吸引了他,站在那里瞧半天,没动窝。

孙子从来没见过这玩意儿,很好奇地看着绿色莲蓬上那一个个跟小和尚受戒头上点的香疤一样的小包包。我告诉他这是子儿莲蓬,荷花开后,有的长藕,有的结莲蓬,藕长在水下面,莲蓬结在水上面。荷花开白花的长藕,开红花的结莲蓬,叫作红花莲子白花藕。这莲蓬那一个个小孔里结有子儿,叫作莲子,能吃。

最后,这“能吃”两字,更是吸引了他。他更是从来没吃过这家伙,想看看是什么样子,尝尝是什么味道。

我给他买了一个莲蓬。他迫不及待上手就要剥莲蓬,我说:先别急,你先拿着它,我给你照张相,留个纪念。

照相,已经没有看看莲蓬里的莲子是什么样子,吃是什么味道重要了。

没进香山公园,他已经把莲蓬里的莲子一个个都剥了出来。可惜,这莲蓬比子儿莲蓬还要子儿莲蓬,没有成熟,就让小贩早早拿出来卖。里面的莲子扁塌塌的,咬在嘴里,一点儿不好吃,还有些涩味儿和苦味儿。

他有些失望。

我对他说:这莲蓬没成熟,熟了的莲蓬里的莲子白白胖胖的,有股子清香味儿,用它煮八宝粥,特别好喝。他张大眼睛望望我,又看看手里的莲蓬,似信非信。

今年夏天,他回北京,我对他讲起了那年香山桥头买子儿莲蓬的事情,他说还记得,只是今年没能去成香山。

前两天,我去香山的时候,路过小石桥,特意留神看看,有没有卖子儿莲蓬的。没有。或许因为小孙子没来,如果来了,卖子儿莲蓬的也就来了。这么一想,忍不住自己笑自己。

以上内容选自《疏灯细语人家》,小标题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肖复兴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