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赵皖西
编辑丨谭山山
题图 |由受访者供图
下山之后,柳智宇做了很多事。
他结婚、创业、出书、做心理咨询、参与公益项目,积极推动传统文化与心理学融合。2023年年底,他出版首部传记作品《人生每一步都算数》。在书中,他坦诚地回忆起自己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阶段,以及对宗教、心理学乃至人生的思考。
“从前的十几年,我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受的教育只告诉我如何与学习打交道,并没有告诉我如何面对一个个真实而具体的人。”如今,柳智宇学会了关爱自己,接纳生活的平凡、接纳不完美的自己。
2010年,柳智宇放弃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决意上山修佛的消息,在互联网上掀起轩然大波。天才的诞生与坠落,总能激起人们最广泛的情绪反应。世人不明白,一个前途无可限量的天之骄子,为何突然自断前程,与青灯古佛相伴。
8年后,本以为自己会在山上待一辈子的柳智宇选择下山。这一消息再次成为新闻热点,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一门之隔,便是两个天地。脱离社会8年,柳智宇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被身上的僧衣和世俗的眼光所禁锢,成了人间的漂泊者。2022年,柳智宇决定脱下僧衣,正式还俗,实现心理意义上的“下山”。
美国作家凯特•米利特曾说:“天才的诞生,是孕育他们的文化具象的表现;他们是各自所在的社会结出的果实。”我们也熟知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墙上镌刻的那句箴言——“认识你自己”(或者应该说,认识我自己)。它警示着后世之人,我们需时刻向内观看,祛除外在表象,抵达灵魂的本真状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
出家11年半,柳智宇一直想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修行之路;如今,他回归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找到了真正的“道场”所在。
出家和还俗,哪个更难?
2018年7月,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柳智宇准时起床,吃完早饭,收拾好行李,乘坐着一辆小轿车,正式下山。
此时,距离他选择到位于北京凤凰岭东麓的龙泉寺修佛,已经8年。俗世和方外之地,都已物是人非。
刚上山的大半年时间,柳智宇并不适应山上的生活。每天劳作、长期受寒,导致他的身体状态下滑,气血两亏。
柳智宇的父母都是唯物主义者,无法接受儿子的突然出家。他们深深地失落、遗憾和不满,也让他深感痛苦。因为无人倾诉,情绪郁结,出家没多久,柳智宇就病倒了。
“山上基本留不住闲人。”柳智宇说。和很多寺庙不同,龙泉寺的僧人没有收入,也不允许使用手机,想打电话得申请,下山更得经过批准。他们与方内之人接触时也得小心,时刻注意出家人的身份。这与柳智宇渴望接触人群、结交朋友的心愿相违。
寺院之中,僧众互帮互助,氛围温暖,但在温暖背后,“无我”“利他”的理念也不断被强化,所有人都在强调为他人奉献,不干活,就是在消耗福报,就有罪过。柳智宇同样被这样的集体氛围裹挟。
“当一个人过度地借助利他来体现自己的生命意义时,他的内心可能反而是很空虚的。它形成了一条唯一的通道:只有我帮你,我的内心才是满足的。我跟自己的连接是很少的,一旦没有人需要我帮,或者像我那样,身体差到没办法帮助很多人,就会出现一些问题。”柳智宇慢慢察觉到,寺庙、道场并不是完全的净土。
他不怀疑自己出家的决定,但内心总有一份苦楚时不时冒出来。
如果师父学诚法师(中国佛教协会原会长,后因性骚扰丑闻落马)没有出事,或许柳智宇会一直在山上待下去。然而,事与愿违,师父出事后,山上人心惶惶,很多师兄弟陆续下山。
“留下来的人,大部分都觉得师父没问题,他是被陷害的。跟这些人在一起,很难再去干点什么。师父在的时候,他们听师傅的,有些事情不会做得太过分;但师父不在的时候,就是他们的一言堂。”柳智宇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所,决定下山。
成为僧人需要烦琐的流程,还俗则仅仅需要一句话。但对于柳智宇来说,成为僧人和还俗同样困难,它们都涉及身份转变、自我认同——他是如何认识自己的。
寺庙、道场不是净土
柳智宇觉得,自己的天性中有两大特质。其中一个是同情心——尤其是对动物的同情心。
他从小不爱吃肉。因为总想着屠宰场里杀戮的画面,每次菜里有肉,他都觉得难以下咽。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慢慢适应了吃肉,但内心还是难受。还俗之后,至今他还保持吃素的习惯。
另一个特质,是他对自己当前生命状态的感知。柳智宇说,他很清楚自己每个阶段想要的是什么,也很清楚对当下状态满意与否,这可能跟他学习数学、受庄子思想影响有关。而且,他也敢于为自己做选择。
初二时,柳智宇读了《庄子》,当时就产生了归隐田园、出家修行的想法。
在北京大学数学系学习期间,柳智宇感到高等数学以上的发展似乎越来越抽象,且趋向细枝末节,如空中楼阁一般。又因为眼睛和身体不太好,数学对他的吸引力已经大不如前。他去旁听了几门哲学课程。在比较了东西方哲学的不同、目睹象牙塔中学术研究的烦琐和脱离生活之后,他对佛学的兴趣日渐浓厚。
大二那年,他经常去龙泉寺做义工。彼时,他觉得山上的生活没有竞争,人们都在努力修行、成长,这和他以往在学校所接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
“从前的十几年,我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受的教育中,很少有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成长。在学校里,老师更在意的可能是好分数,虽然也会讲一些人文关怀的内容,但没有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去做,怎样让自己内心更加有力量、更加慈悲、更加强大。真正关乎生命、让你能够继续往前走、让你成长的地方,当时几乎只有佛门。”
由此,柳智宇萌生了出家的想法。
后来的故事进展到大家熟悉的部分。2010年7月,完成毕业论文、学校课程基本结束后,柳智宇放弃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全额奖学金,正式上山出家。“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很久——从大二开始,等了两年。我不想再等了,我想去追寻自己向往的那种生活。”柳智宇说。
然而,净土并不会轻易抵达。柳智宇所期待的另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没能在山上实现。
病倒之后,柳智宇只能做些轻体力活,于是他承担起龙泉寺官方博客、微博的运营工作,撰写关于佛学理论和寺院日常生活的文章。2012年年底至2015年,他主持编纂《南山律典校释》,一天工作十一二个小时是常态。这项庞大的文化工程,让他身心俱疲。
《南山律典校释》出版后,柳智宇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和方向,陷入极度耗竭的状态。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枯燥的文字及学理研究与现实脱节,并非他的兴趣所在。他还是更喜欢和人打交道,探究和人的心灵相关、关乎他人福祉的问题。
下山之后,因为多年与俗世脱节,孤身一人闯荡,柳智宇再次陷入迷茫与孱弱之中。因为不想辜负大众的期待,他强迫自己在身体非常疲惫的状态下,花大量时间在微博上回答网友们的咨询、提问。每做完一次咨询,他都要休息很久。
柳智宇没办法一个人静下来,总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就会沉迷于网络小说。就像一个病患慢慢地自我疗愈,他花了好几年时间,练习如何陪伴自己、关爱自己。
俗世没有给他提供另一条道路,寺庙、道场又不是完全的净土,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到底在哪里?
酷暑寒冬都美,南北东西都好
柳智宇和太太相识在2022年春季。当时,他刚刚接触“正念练习”(禅修),开始修习“慈心”。“慈心是关爱与祝福的心,愿他人和自己获得快乐。这种善缘会给内心带来柔和、温暖与润泽。”借助慈心,他度过了身体过度消耗的艰难时期。
然而,在太太眼中,当时的柳智宇还不太会照顾自己,饮食不健康,不在意穿着,一认真工作起来就很耗费心神,更没什么恋爱经验,不知道如何跟女朋友相处。
她看着柳智宇的心理实操课一点点地办起来,有越来越多的学员参与。“微信上向他寻求帮助的人也很多,有存在心理问题需要咨询的,有问修行问题的,有多年断联的老友又加上的,有咨询孩子的学习问题的。他的微信经常响个不停。”柳智宇的太太说。
还没还俗时,柳智宇将自己写文章得到的打赏和一些善士的捐助,都用在免费心理服务热线上;还俗之后,直播时收到的打赏,他也没有留着,而是用于部门团建、公益支出,或奖励工作辛苦、有重要贡献的同事。
如今,每周二和周四晚上,他都会教授关于慈心的课程。有时候,学员们会在课上感动得落泪,他也会跟着流泪。“干这一行之后,这种深刻的感动经常有,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每次还是会情不自禁流泪。”柳智宇说。
除此之外,他每周还给自己安排了6个小时左右的心理咨询。来访者中,有些是焦虑的中学生,因为学业压力而厌倦考试、不想上学,甚至出现失眠等症状。柳智宇会建议他们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成绩上,教授他们长远学习和成长的重要性。
他将自己的学习心得总结为“四季模型”:学习应该遵守自然的过程,正如四季的更迭——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接触一门学科时,要先培养学习兴趣(春天);再以合理的学习方法和学习习惯为基础,稳步前进(夏天);最重要的是调节心态(秋天);随时放下过去的荣耀,以开放的心态轻装上阵(冬天)。
在《人生每一步都算数》中,柳智宇如此总结自己的前半生:“我由数学入道,由道入儒,由儒入佛,由佛入心理,最后走向星辰大海。”“我也遇到过许多挫折,同样也在不断开启新的人生阶段……每一次生命的转向,我都需要放下一些,也需要带走一些。放下的是曾经的光环和荣耀,带走的是宝贵的人生经验。”
到底何谓净土?怎样才算修行?正如星云大师所说:“酷暑寒冬都美,南北东西都好,高低上下都妙,人我界限都无……”
校对:邹蔚昀
运营:小野
排版: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