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丑丑
01
从宝藏岙寺出来,还早,我们临时决定去探访大岭石窟。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天气闷热,乌云厚重,仿佛一场大雨正在酝酿,随时要落下来。
二十多分钟后,导航把我们引到山脚的一片黄泥工地,说到终点了。我们下车。
一片池塘,一座未完工的亭子,一大片竹林和菜地,建造中的大雄宝殿,路边一堆堆新裁的木板。
一辆电瓶车停在路边,没有人影。
菜地旁有一间用砖砌的小小狗屋,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狗从屋里窜出来,扑向我们狂吠。它的脖子被长长的铁链栓住,吠了几声,便躺下歇了,闭上眼睛打盹。
过了几分钟,一个男人一只手拎着一把锄头,另一只手拎着一麻袋笋,满头大汗从竹林里走出来。
木木走过去,用临海方言问他往大岭石窟怎么走。
男人想了想,说造像在后面山上,从这里穿过工地,再爬三里的山路。
好远。我犹豫着不肯挪步。
02
木木带着我往里走。
眼前是老西安寺。寺旁有一座古老的路廊。阴天的下午,光线灰暗,绿色的爬藤从路廊门头上挂下来,好像时光隧道的入口。
木木说,临海山区,路边常常有这样的路廊供行人歇脚。
这座路廊非常古老,叫“西安寺路廊”,里面雕刻有不知年代的对联。
出了路廊,是长长的台阶。蜿蜒的石梯盘旋着往上延伸,看不到尽头。我泄气了。
已经下午五点,头顶的乌云越积越厚,天快黑了。
我说算了吧,这荒山野岭的。三里路要爬到天黑,还不一定找得到石窟。
木木决定独自上山探路,让我回到车旁等他。
我退回停车的地方。
经过狗屋的时候,刚才那只被铁链拴住的狗,又例行公事般朝我吠了几声。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不敢走远。没过几分钟,木木的电话来了。
木木在电话里大声喘气,说:“你快上来吧。我从山脚爬到这里,只用了七分钟。”
我很好奇,问他:“你找到石窟了吗?”
他说:“找到了。太美了,你不来会后悔的。赶紧上来吧。”
03
再次穿过灰蒙蒙的路廊,我踩上了十分钟前还望而却步的台阶,埋头朝上走。
山路上看不到行人,路上稀稀拉拉掉着树叶和枯枝。
很快我发现,脚下是一条岩石古道,非常的古老:人走得多的地方已经变得乌黑油亮,人走得少的地方也因为日晒雨淋,风化严重,像老人粗糙的皮肤。
我还发现,台阶一级连着一级,都是从岩石上凿出来的。它们是那样的古老——感觉都有上千年了,以致我差点觉得它们是直接从岩坡上长出来的——整条山道就长在那一片巨大的望不到头的岩坡上。
山道的内侧,是一道道水沟,大都已经干涸,但低洼处还有积水。它们也是从岩石上凿出来的。
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会漫过山道,山道因此会变滑,行走不便,所以古人在山道内侧,顺着水流凿了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水沟。
想象一下,在下雨天,如果没有这些水沟,这里的岩石表面就会形成瀑布。凿了这些水沟以后,流水流经岩石表面,汇聚成一支支细细的水流。
大石坡上寸草不生,不远处却是绿树葱茏,荒草茂盛,各色野花开得热闹。粉色、红色、紫色的映山红从树丛里纷纷探出身子,就像在向我微笑招手。
再往上走,石阶上落满淡黄色的不知名小花。仰起头来,看见一棵高大的树上开满黄色的小小花朵。一阵风吹来,花朵便扑簌簌往下飞,争先恐后落在石阶上。
舍不得走得太快,我不断地停下来拍照。
大约十分钟后,我看到了石阶的尽头。尽头处看不见任何建筑物,也没有树和植物。石阶直接和天空连在一起,仿佛这是一座天梯。
继续往上走。
在还剩最后几级台阶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一角飞檐,变魔术般凌空而来。
来到山顶,满地乱石的后面,一座大殿出现在眼前——“普照寺”。
寺庙后面的山体,有一个巨大的石窟,窟内坐着一尊菩萨,身披橙色披风。
四下无人,寺里寂静,我边往石窟走,边给木木打电话。
木木急匆匆从寺旁的小路走出来,说:“寺里住着一个年轻法师,叫我们进去喝茶。过会儿再来看造像。”
一条被剃光毛的白色短尾狗兴奋地跟在木木后面,跑到我跟前带路。
小路进去,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几小块菜地,一根晒衣服的铁丝从空中斜穿而过,上面挂着几个衣架。一只白鹅在院子里悠闲地散步。
法师叫“源照”,已经泡好了茶。
04
普照寺原本破败,寺里住着一个老住持显通法师。2020年2月,源照法师偶然造访,喜欢这里的清静,便住了下来。
如今大部分时间,寺里只有一人、一狗、一鹅相伴。
难得有人来,源照法师脱掉干活的工装,换上干净的僧衣。
除了大雄宝殿,寺院只有四间简陋的平房。法师介绍说平房的位置,以前是一座古路廊。在古代,这是仙居到临海的必经古道,来往客商走累了,会在这里歇脚。
如今,古道荒废,路廊被弃后倒塌,重新造了这几间平房。
房前有一口古井。闲暇时,法师会挖地种菜。常常挖到以前寺里的用具、瓷片。
史书上不太找得到大岭“普照寺”的记载,根据出土的老东西推测:普照寺建造于唐末,古道也于同期建成。宋代这条古道已很繁忙,元代更是作为主要商道,驼着货物的马匹商队络绎不绝从这里来来往往。
一泡茶没喝完,暮色开始弥漫,我们去看石窟造像。
清初学者潘耒先生当年写过一篇著名的《游仙居诸山记》,记录自己从临海到仙居,途中经过大岭石窟所见:“以闰月十一日出郡城,西行二十里,至三江渡,逾大岭。岭头有三大佛,皆凿石为之,及肩而止,颇殊特。”
三百多年后,我也有幸站在这里,拜访潘耒先生曾经看见过的大佛。
石窟里最大的菩萨像,高4米,其中头部高1.5米,面部已被损毁四分之一。法师说,这是观音菩萨。
龛内还有一尊小佛像,面目已模糊,高2.45米。岩壁上有几个模糊的字“大功德主”。
据清黄瑞《台州金石录》卷记载,此造像建造于1341年,由台州路总管秃坚董阿等捐助建造。
法师推测,最初造像时间应该和寺院同期,只是后来几经风化和雷电毁损,进行过多次修复,包括1341年这次,也是修复,而非新建。
法师说,石窟外侧原本还有一尊坐着的释迦牟尼佛像,两侧立有阿难和迦叶尊者。如今只剩一堆被荒草覆盖的乱石,依稀一些轮廓,已无法辨出本来面目。
佛像民国时曾遭雷击,而最大的一次毁损,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来了一群人,在佛像上钻孔,埋炸药,佛像被炸,脸部毁损。
如今,佛像身上的钻孔,依旧清晰可见,石窟顶上还留有爆炸留下的黑色痕迹。
05
法师送我们下山。我们又走了一遍这条古道。
暮色里,仍能清晰看见石阶上有一个个小坑。
法师说,这是当年的商路,也是马道。台阶浅而宽,方便马行,这些小坑是马蹄踩踏留下的坑。
旁边树丛里有一个长条形深坑。法师说,这里是以前上山建寺,以及凿造像的工人藏工具的地方。工人们结束一天工作后,就把工具藏在这里,第二天再来取。
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四角有圆洞。据说这里以前有一个歇脚的亭子,四个洞是亭子的四根柱子落脚处。
一路下行,一步一步,耳畔仿佛听到达达的马蹄声穿过暮色而来。
快至山脚,暮色浓郁。合掌告别,法师返身上山。我们继续下山。
回到车上,云开雾散,傍晚的风凉凉地吹过来。我担心的大雨终究没有落下。
还好,木木坚持去探路。
而我,仅仅因为别人一句话,心里就升起了恐惧,差点无法抵达。
不同时代的人,曾在这条千年古道上来来往往。贫富贵贱,地位高低,一代一代,如今都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只有大岭头石窟佛像,依旧稳稳地立在亘古的时光里,宁静安详地注视着世间,巍巍不动。
2024年春,我亦走过这条古道,在暮色里和他们相遇。
(部分图片由源照法师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