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销售生涯,她在不同行业间辗转,帮助过很多人走出困境,也让一些人陷入新的麻烦。高提成和低底薪的落差,让她体会到职业的浮沉。真诚和虚伪、善良与邪恶在职场上交织,让她对人性有了更深的认识和感悟。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2015 年秋,在常熟服装城做了三年网店后,我决定听从父母的建议,回老家的省会成都找工作。
之所以转行,一是网店经营变得越来越“烧钱”,过了平台的扶持期,不做推广几乎就没生意,毫无特色的小店逐渐变得入不敷出。
另一个原因,是男朋友大林在成都。
安排好住处后,我开始紧锣密鼓找工作。
从 2012年毕业就开始做网店,几乎没攒下像样的工作经验,跟应届生一样属于职场菜鸟,甚至连简历都不知道如何着笔。
在大林的指导下,我花了一下午时间尽量丰富了履历,盲目地投了几个私企的行政岗,结果都石沉大海。最后收到一份对方主动发来的面试邀请,虽离家较远,但我依然很激动。
管它呢,先去看看。
这是一家名为“德惠金桥”的新公司,位于青羊区西单商场旁的一栋写字楼里,做金融外包业务。面试我的是一位姓罗的主管,梳着整齐的三七侧背,戴着一块金晃晃的石英表,西装革履,颇为讲究。
他询问了我一些关于经营网店的经历,问了几个诸如“客户给差评怎么去沟通”之类的简单问题,大概是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我被当场录用。接着,他提示道:
“我们招的是销售岗行政,不是纯粹的行政。”
见我犹疑,罗主管解释道:“就是电销,网销,不用出去跑业务,不用风吹日晒,只需在公司电话邀约客户上门就可以了,其实和行政工作差不多。名单公司提供,你们负责转化,做得好一个月可以拿几万,提成无上限,难道不比每月固定两三千的行政强吗?”
我心动了,想着之前开网店也属于销售,现在同样可以做销售,再说上不封顶的工资那么诱人,我打算挑战下自己。
次日办完入职,一位年纪稍长的股东开始给大家做培训。我这才发现,电销团队包括罗主管在内仅 6 人,其中 3人还是他从前公司带来的。
罗主管之前是老板,做 pos 机生意,后来亏了本,不得已出来当打工人,顺便带来了几个从前的员工。
我们被安排在一间窄长的小办公室里,外面则是空荡荡的大厅,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十几台还未安装的旧电脑,工位上落满了灰尘。
“这是外拓部门,他们平时在外跑业务,很少回来。”罗主管说。
虽然环境和理想中的职场相去甚远,但作为一个职场新人,我还是抱着虚心学习的心态,认真听培训,光笔记就做了好几页。
“那么用功干啥?又要准备高考嗦?”旁边的小宇瞥了一眼我的笔记本,打趣道,“销售主要是看话术,记那些没啥用。”
这个刚 20 岁的小姑娘个子不高,长得非常清秀,人也非常活泼,给人一种精灵般的感觉。她说她从小跟着父母跑买卖,初中毕业就进入了社会,之前在罗主管的公司当销售,最高时一个月拿过三万多提成。
“罗哥以前赚了些钱,全款买了房,后来又去投资别的生意,被人算计了,全亏了,又把房卖了抵债,现在还欠着几十万没还清,女朋友也分了。”她悄声透露着罗主管的信息,“你们千万别提,知道就行了,那是他的伤心史。”
2
我们很快学会了看征信,计算利息,对信贷行业有了初步的认识。
公司只做某行的一款精英贷产品,要求借款人必须是优质单位(如国企、事业编、世界500强等)的员工,有稳定的社保和公积金缴纳记录,外加征信良好且名下有房……当然,与苛刻的条件成正比的是它比房贷还低的利息,年利率还不到 4%。
模拟训练了两天后,我们正式投入到实践中。
罗主管把买来的客户名单导入外呼系统,开启了自动拨号,我们只需戴上耳麦,傻瓜式地等待对方接听即可。至于接通后的话术,则是在培训中进行过多番演练的模板,打印出来人手一份。
等到真正实践起来,大家才知电销难做。客户不会像模拟时那样“听话”,绝大多数人一听“您好”就直接挂断,连说第二句话的机会都没有,遇到个别素质低的,还会先骂再挂。
“做销售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不管客户咋个骂你,要做到处变不惊,充耳不闻。”罗主管开导我们,“电销做好了,以后出去不管做什么销售都是小儿科。”
同时,他也给我们下达了任务:即每天完成 10 个有效电话(一分钟以上的)和累计90分钟的通话时长。
电销是小宇的长项,她随时可以跟客户聊得眉飞色舞,好像带着一种天然的吸引力,能让客户持续听她讲下去。
听得多了,我们几个“菜鸟”也渐入佳境,逐渐跟上了小宇的步伐,每天能收获七八个意向客户,且每天都有两三个客户上门。罗主管负责帮我们谈单,但谈了一个又一个,就是没有签单的。
倒不是罗主管不够专业,而是产品的进件要求太高,客户都不达标,差一点都不行。而这些被淘汰的客户,放在整个信贷市场,资质都算“偏优质”。他们出了这个门,马上就会找到下一家。
口干舌燥邀约来的客户,却因为公司产品单一而失之交臂,久而久之,我们颇有怨言。罗主管也跟老板提议过几次,建议公司多拓展一些贷款产品,我们是中介而非资方,要做的只是帮客户牵线搭桥收取服务费而已,产品越齐全,成交率越高,对销售对公司都有利无弊。
但老板却无情地拒绝了,理由让人无语:“我们要打造一支专业的精英贷队伍,怎能把市面上七七八八的产品都引入进来?”
当然,后来的结局也在意料中。两个月后,在零业绩的尴尬场面中,老板宣布裁掉电销部。
其实这个结果对于我们来说无所谓,本来私下已商量着集体离职,与其混底薪,不如另寻出路。
正当我们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时,小宇又站了出来,她说我们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就被公司打发,目前是公司将我们裁员,按照劳动法,要支付赔偿。
后来得知,这是罗主管的主意,他不便出面,让小宇替我们争取权益。经过协商,公司额外给我们每人补发了两千。
第一份工作就此结束。
3
次年,我又开始找第二份工作。
这次,因为手里有一批意向客户,我还是找想一家贷款公司,争取转化出来。我在简历上增加了上一段工作经历,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多月。
很幸运,投出的第一份简历就有了回应。我顺利入职到一家名为“昌恒信”的贷款中介,这家中介已成立三年,在当时,算得上是“老资格”了。重要的是,公司什么产品都做。“只要不是黑户,都有办法让你拿钱。”
入职首月,我凭着之前攒下的意向客户,创造12万的业绩,荣获“最佳新人奖”,拿了一万多提成。
按理说,拿高工资是一件开心的事,而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里隐隐不安。因为这家公司收费太黑了,与诈骗无异。
一般来说,帮客户办贷款收取 3%—5%的服务费属正常,就算贪心一点,多收一两个点,也不算太过火。而这家公司,却要收客户 12%—35%的服务费,这已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
如此高昂的服务费,是怎么收上去的?对此,他们自有一套谈单“技巧”。
第一个客户上门,我让师傅佳姐帮我谈单,她欣然答应。按公司规定,成单后她可以分得我三分之一的提成,这是个美差。
佳姐比我大3岁,一身职业套装,干练利落。彼时的她已有了两个上小学的儿子。公司成立时,佳姐就进来了,因尝到了赚钱甜头,把在搞建筑的爱人也拉来做业务,两人打配合,每月拿五六万工资,是公司的“明星夫妻档”。
此刻她叮嘱我不要插话,旁听即可。
佳姐一口一个“谢哥”地叫着,声音能滴出蜜来。拉了几句家常,开始正式谈产品。客户是做家具生意的,态度实诚,从包里掏出一大摞商业保险,足足有十多份,另外还有两套房子。佳姐接过征信一瞧,两眼放光——客户从未逾期过,除房贷外,再无其它贷款记录。
这样的小白,通常来说都比较单纯,对费用的敏感度不高,容易成交。
佳姐开始侃侃而谈公司的主打产品——“秒房贷”。
这是某行针对按揭房客户推出的一个三年期的信贷产品,真实月息 0.66%,但公司把它包装成了 0.99%,每月多出 0.33%,放款后一次性收取36个月,这种模式,业内术语“砍头息”。当然,这个“头息”得说是银行委托我们代收的,绝不能让客户知晓这笔钱落入了公司口袋。
除此之外,还有每月 2.5‰的“贷后管理费”,同样是放款后一次性收取36个月。
谈完以上两项,最后才是服务费。这时,销售往往会以一种自豪且毋庸置疑的口吻告诉客户:
“我们只收三个点,是市面上最低标准。”同时反问一句,“不信您去打听打听,哪个公司才收三个点?”还不忘反复强调“我们是几年的正规中介,又不像外面那些串串(私人)瞎搞,我们多收一个点都要被老板骂,我们的老板就是银行领导,开的特殊口子,这个产品只有我们公司才能做,名额满了就做不了了……”
总之,怎么吹牛都可以,只要能成交。
客户不知道的是,销售口中“最低标准”,加上前面的两项费用,已经不知不觉让自己付出了 24% 的成本,利息另算。
也就是说,客户贷款十万,实际到手只有七万六,而月还款和利息都要按照十万来算。
这还不算最高,遇到不太聪明的客户或者巧舌如簧的销售,还可以巧立名目收取更多。譬如公司的“销冠”——一个叫小春的女孩子,经常可以把费用收到 30%以上。
“只有把费用收上来,提成才能涨上去。”佳姐说,“不然,几个点的费用能提多少?要开发多少客户才能工资过万?小春每个月三四万的收入,也就几个客户的事。”
“收这么高的费用,客户还会办理吗?”我问。
“当然有犹豫的啊,也不是每个客户都能签单。你得观察,边谈单边观察他的脸色或肢体动作,如果他没提出反对意见,处于默认状态,那么你就可以一直给他加费用。”佳姐说,“加到他做出反应为止。”
佳姐告诉我,遇到费用敏感型客户,除服务费外,头息和代管费至少得收一样,总费用不得低于放款金额的12%。“这是公司规定,不然就得按最低比例给你算提成,不划算。”
公司对于低于 12%费用的单子,提成只有 5%。销售们为了多拿提成,变着法子忽悠客户,收费越高,代表能力越强,也越光荣。
在佳姐的“协助”下,我首月就签下5单,最终批款3单。当然,这些客户在洽谈时也顺便被她加到了自己的微信里。
通常来说,放款后并不意味着对客户的服务闭环,销售人员还是会时不时问候客户,关注他们的动态和随时可能的资金需求,维护好了,赢得了名誉,也能收获一部分转介绍,这比开发新客户要省力得多。
4
我迅速被转正。但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就连周末出去游玩时脑子里还闪现着客户的焦急面孔。我们面对的客户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大部分都是个体户。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背上一身负债?
说句良心话,作为中介,这时就应当像为病人诊脉的医生一样,为客户寻求合适的资金渠道,帮助他排忧解难,光明磊落地收取正当且合理的服务费,而不是“趁他病要他命”。
再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一天下午,一个身型高大的女人带着两个男人突然闯入公司,怒气冲冲喊着“退费”,说她咨询了银行,利息是 0.66%而非 0.99% ,也没有所谓的“贷后管理费”。
“我要举报,举报你们这黑中介!”女客户喊道。
当时,一墙之隔的洽谈室里还坐着好几位正在面谈的客户,老板急忙出面把三人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种现象,是个概率问题,就像公司为促成签单而承诺的“若提前还款,剩下的代管费会退”一样,既然敢承诺,说明发生的几率小之又小。事实上,客户能在不逾期的情况下将款还到最后一期,已属难得。特别是做生意的客户,经常需要资金周转,多次反复贷款,逾期,最终烂账,也不在少数。
最终,在老板的协调下,女客户顺利退款。公司自知理亏,自然不敢跟客户对着来。
当然,退了款的提成,也要从该销售的工资里扣除。所以即便是一个月拿了好几万,大家心里也少不了隐隐担忧,生怕哪天客户会闹上门来。
过了几天,佳姐告诉我,“公司又要搬了,在找位置。”
“又?要搬去哪?”我问。
“你还是那么单纯哟!在这里都一年多了,有些客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跑来闹就麻烦了。”佳姐的老公在一旁插嘴道。
“搬了人家难道就找不到了?联系销售不就晓得了?”
“呵!离职率这么高,销售都走了,他去哪里找?”
佳姐告诉我,公司虽然有四五十名销售人员,但一年以上的“老员工”不足十人,其余都是走马灯似的流动着。而这些离职员工,大多数也有过签单,但因为“等级”不够,所拿提成并不高。
我突然觉得,除了客户,员工似乎也是公司“割韭菜”的对象,公司只是用高提成稳住一部分像小春、佳姐为首的核心员工,其余流动的无所谓,反正他们创造的价值也足够为其买单。
搬公司的前一天,我提出了离职,签了字就走人了。
后来,听佳姐说,公司搬到了东大桥的一栋写字楼里,老板为了拓展业务直接租下了整层。
除了老员工,其余大部分都离职了,有的是因为上班太远,有的跟我一样则是担心后果。
“你走得不亏,我们现在提成降了,以前最高能拿到 35%,现在少了一半。”
不久,佳姐跟我微信聊天,她告诉我,公司目前有一百多名员工,但几个老员工都对提成不满,寻思着“另起炉灶”。
不久后,佳姐夫妻俩,拉上小春和她男友,一起注册了一家新公司。
5
这时,我也进了一家名为“恒顺”的p2p小贷门店,这是我的第三份工作。
这类民间小额信贷自2012 年来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借助于移动互联网的推动,迅速占领了市场。同类型的门店在成都则多达上百家,进件标准和利息大同小异,彼此呈竞争之势。
这是我见过最自由的工作,不用坐班,每天早会一散就自由安排,有单子的在公司录资料,没单子的就出门找客户,到下午五六点回来打卡,偶尔不回来也行,毕竟在外面“跑业务”回不来也可理解。
事实上,“跑业务”只是个幌子。大家一出公司大楼就如脱缰野马,男同事找地方喝茶打麻将,女同事则结伴逛街,有时甚至直接回家睡觉。
当然,有时我们也会认真去拜访同行,每家公司的产品都会存在少许差异,在你这里达不到条件的,也许在我这里正好满足,彼此合作,所得提成五五分,称为“返点”。
小贷利息普遍较高,月息范围一般在1.5%—3.5%之间。说白了这些都是银行办不了的征信有瑕疵的客户,才来走小贷。
在这里,没有手续费的说法,因为自己就是放款方。员工的提成为放款金额的 3%。客户资质越好,风险评估越低,批款金额越高。
除了同行合作,公司也有自己的获客渠道,每天可以在APP上“抢客户”,这些都是申请网贷的资源,后台就会推送到系统里,再由销售回访筛选。符合条件的优先安排进件本公司,本公司过不了的,就与同行合作做私单。
做私单公司不管,但完不成本公司的业绩考核,就得接受吃柠檬、爬十几层楼梯上班、当众扭秧歌等惩罚。还有些惩罚甚至是带着侮辱性的,比如把气球坐爆、扭动臀部写“我是猪”等,往往弄得女员工尴尬不已。
在销售行业,面子似乎一文不值,脸皮薄就没法做销售。
“自尊是由业绩决定的,业绩就是你的自尊!”往往这时,店长就会喊出他这句“经典台词”。
店长姓龙,行伍出身,为人随和且刚毅,对业绩考核有着军事化的逻辑。他说,如果你们把自己想象成一群犯人,一群死刑犯,成交一个客户减成有期徒刑,每成交一个客户减刑五年,我就不信你们完不成业绩。
“老子当年在部队挨罚时学狗爬、喝大粪!你们这算个屁!”
6
一天下午,我“抢”到一个叫“亚兰”的女客户,所需金额15 万,我迅速回访并加了微信。
亚兰已婚,国企编制,工资不高但相当稳定,近二十年没挪动过,公积金社保缴纳比例也不低。丈夫跑货运,最高时一年可收入四十多万,目前准备成立一家物流运输公司,还差十几万资金。
系统里居然能“抢”到如此优质的客户,我激动坏了。但转眼一想,她明明可以走银行,利息节省一大半,为何却在网上申请小贷?
当然,我没直接给出这个建议,而是侧面打听,她说她正在网上查询贷款流程,突然弹出来一个窗口来,她就填了信息。
在我的攻势下,亚兰第二天就传来了所有资料。批款也相当顺利,第三个工作日就接到让客户面签放款合同的通知,而且还是15万的满批。(风控会根据客户的资质做风险评估,风险越低,放款额度越高。通常来说,批款金额都会打点折扣。)
正当我通知签放款合同时,亚兰的丈夫却出了交通事故,腿骨折了,亚兰天天在医院服侍丈夫,抽不开身。我不便催促,只得隔天一问候,也不提签合同的事。
“妹妹,别担心,我会来的,人总要讲诚信。”一天,她这样回复我。
我顿时有点脸红,客户跟我提诚信,我对她何曾有过真诚?
组长催我跟紧点,不然 15 天的签约时限就要过期了。
我终于鼓起勇气跟组长说,要不这单就算了吧,人家老公在住院,我这天天催着也不好。再说她本可以走银行,办下来利息也就四五厘,我这是昧着良心给她办了两分五的“高利贷”。
“你是来搞笑的吗?”组长反问道,“给客户走什么渠道,取决于对方给你创造的利益,你只选择对你有利的,懂不懂?”
“我不否定她可以申请到几厘的,但对你有啥子好处?能助你完成业绩吗?不能!再说,利息是她还又不是你还,你瞎操啥子心,别忘了你这个月还挂零,又想爬楼梯哇?”没等我回答,组长继续说道。
我无话可说。
签约的最后一天,亚兰风尘仆仆地赶到公司,满脸疲惫,她说这段时间觉都没怎么睡,她不住地向我道歉,说来晚了。
亚兰又说,在丈夫住院期间,前来探病的表妹得知她贷款的事,当即就告诉她可以去银行申请。她给表妹说,“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人总不能失信嘛。”
我的脸又一阵发烫。
7
除了做业务,还有另一项考核,那就是催收。每到一个时间节点,公司就会把逾期客户统计出来,让组长“抽签”,抽取到的逾期客户则由该组负责催款,啥时回款啥时下班,有时加班到深夜。
一般来说先是电催,三番五次打电话,轮番“轰炸”,男同事气急败坏时经常“口吐芬芳”,客户烦不胜烦,四处借钱来把月供还上,以求一时安宁。
有的客户山穷水尽,需要多方筹款,几百几十的凑,才能把月供凑齐。
对于那些电话不接或态度不好的,就轮流“骚扰”他们的亲戚朋友。(放款时秘密截取了客户近三个月内的通话名单)
遇到失联客户,则需要上门,按照当初留下的住址,组员们分头行动去找人,但多半会无功而返。
在催收过程中,时常听到大家讲一些不可理喻的极端催款方式。比如开车把欠债人拉到十几公里外的荒郊野外,没收他的钱包手机等,然后把人抛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任由他像流浪汉一样走回来。
还有一些女生,跑到欠债人的单位门口,故意挺着肚子,也不说话,摆出一副“找你讨个说法”的姿态,任由大家窃窃私语去猜测,直到欠债人终于不堪流言,东拼西凑把月供还上。
2018 年,p2p行业频繁爆雷登上了网络热搜,网贷市场乱象丛生,进入整顿期。每天听到的消息都是“某公司关门了”“某大佬非法集资坐牢了”等等。年底,龙店长也不得不另寻出路,与人合资注册了一家网约车公司,于是,我与几个同事顺势去了龙店长的新公司。
此时,佳姐她们合伙开的公司也关门大吉。电信对呼叫系统的规范和限制,对靠电销存活的中介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每天打不了几个电话,稍微多拨几个就遭封号。佳姐说,“昌恒信”目前也举步维艰,最辉煌时两百多员工,如今老板早已退了租,带着十多名员工在另一处几十平米的商住楼里苦苦支撑。
我让佳姐过来和我一起做网约车,她爽快地答应了。
龙店长在环球中心租下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我成了“市场部经理”,负责招聘和给新人做培训,同时也带头做业务。
和龙店长一起投资公司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张姓老板,他偶尔来公司一次,亲切地称呼我们为“妹妹”。张老板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夫人,我们叫她“丽姐”,身材窈窕,打扮入时,精致的五官堪比电影明星。
丽姐几乎每周都要来公司一次,她喜欢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听我们做培训,自己也拿个本子做笔记。
我们做的是赚差价的业务,车辆由第三方提供。在招聘司机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一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文盲”,却有着多年的驾龄,问他是怎么通过理论考试的,他说驾照是买的,没考试。因此有时,销售需要一笔一画去教客户写自己的名字,用于签合同。
其实这都不算最难。对于“以租代购”的客户,系统需要上传一段阅读告知书的视频,这可让文盲师傅犯了难。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销售只好一遍又一遍地事先教客户背下这段文字,有时甚至需要半天。实在不行的,就往客户耳朵里塞一只蓝牙耳机,销售在远处语音指导,用作弊的方式来完成任务。
8
网约车公司的工作更繁琐,除了开发新客户,在职司机的月供、违章、交通事故发生率等也是日常考核重点。特别是月供,每月前五天就要挨个给客户发提醒,违章则是隔两三天普查一次。
另外,我们经常在周边镇子赶集日去做宣传,有时拉到一个老头老太太,也会跟人聊上几句,打听人家儿孙的工作。
在闹市上开展业务,颇有一种老家赶集的新鲜感:三轮车上拉着花花绿绿的蔬果,嬢嬢们撑开折叠凳,守着刚从菜园里摘下的鲜嫩的辣椒、带朝露的茄子和能掐出水的南瓜。还有摊贩们吆喝着的各色小吃,让人流连忘返。
街上人流如织,有时也会脱离组织,自己去到卖冷饮的小摊前,优哉游哉地吃碗凉虾。
记得有一次,大家正在一处十字路口集合,突然一阵狂风卷来,眼看豆大的雨点从远处追赶过来,大家扯开腿狂奔,雨在背后噼里啪啦地追,跑到一处超市的屋檐下,雨也刚好赶到,竟无一人被淋湿。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到雨追着人跑,速度还赶不上人快,都直呼神奇。
当然,这只是后来的欢乐记忆。实际上,这种拓客效果并不佳,就算公司全体出动,逛遍了成都周边的集市,每天也收获不了一两个客户。
龙店长最终调整了策略,把员工分成两拨,一拨依旧做地推,另一组在公司找渠道做网销。
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
一天,一名叫屈小川的师傅发微信问公司地址。我纳闷:屈师傅两个月前刚来公司办理手续,当时还是我给他注册的跑车账号。后面他又来公司参加过一次安全培训,怎么突然就忘了地址呢?
虽有不解,我还是发了过去。
下午,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在一个小伙子的搀扶下哭哭啼啼来到公司,她说她是屈小川的妈妈,两天联系不上儿子,昨天她从老家彭州赶来,才发现儿子倒在出租房的卫生间里,全身已僵硬。
“还开着灯,水龙头还流着水,他正在洗澡啊,都不知道多时的事……”屈妈妈泣不成声地向我讲述当时情景,要不是身边的小伙子扶着,人随时都要倒下去。
一切劝慰都显得苍白,我似乎连“逝者已去,生者节哀”这类话都不便说出口,只能陪同沉默。缓了好久,屈妈妈终于稍微平复了情绪,开始咨询我办理退车手续的事宜。
屈小川当初是用“以租代购”的方式按揭了一辆标致牌新车,首付了 3 万,每月还三千多月供,按合同约定,还满 36 期公司将车辆过户给他。
“首付三万都是他跟人借的,他爸做手术花光了家里积蓄,现在瘫痪在床,小川知道家里困难,个人借钱买的车,上个月倒给我转了两千,这孩子太懂事……”屈妈妈再次泣不成声。
按合同规定,凡中途退车,公司不予受理。实在要退的,得自己找个人顶上。
眼下这种情况,我显然不能“逼”着屈妈妈去找人来顶替屈小川,但首付问题却难以开口。
“我看了小川的合同,晓得中途不能退,但小川已经去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能退,阿姨您放心,凡事都有例外,规矩也是人定的。”我连忙承诺。
我到楼梯间给龙店长打电话说明情况,他也爽快地答应了,嘱咐我尽快办妥。
“那首付呢?”我问。
“首付当然不能退啊,给他退车已经是例外了。”
“他首付是借的,才跑了不到两个月,不能退一部分吗……”我还想争取一下。
龙店长没正面回答,而是以正在忙为由挂断了电话。
我为自己的怜悯心感到可笑可悲。
世界上每天都上演着千千万万支离破碎的悲剧,自己这渺小的力量又能拯救谁?在旁人眼中,不过是笑话罢了。
我忘不了屈妈妈离开公司时的无助眼神,我送她到楼下,悲痛中的她还不忘连声跟我致谢。
可我并没有为她争取到什么,屈小川那三万的借款,将来还需靠她每月做保洁的两千多工资来筹集。
9
不久,为了节省成本,龙店长找了个更偏远的办公地点,我单边的通勤时间由原来的 40 分钟变为两小时,我又萌生了离职的想法。
这里有个小插曲。
离职时,我跟张老板发了条微信,感谢他半年来的关照。张老板也顺便客套了几句,并祝我前程似锦。但从那以后,张老板隔三差五找我“聊天”,言语轻佻,偶尔还发一些少儿不宜的表情包,我既惊讶又厌恶,不久就拉黑了他。
我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给佳姐,她说她也收到过类似消息,张老板还曾约她出去看电影,被她拒绝了,她早就把他拉黑了。
“他每次来公司,把我们女同事上下打量,一看就不是啥子好人。”佳姐说,“上月新来的前台,那个叫小贺的女生,被张总叫去出过好几次差。”说完,发来一连串咧嘴笑的表情。
在家赋闲了一段时间,我又开始找第五份工作。
此时,我和大林已结婚四年,女儿已三岁,暂时由婆婆带着。大林的收入除了房贷与生活开销外,每年还能存下不小的一笔。他希望我这次找个离家近的,挣钱多少无所谓。
半个月后,我入职了一家名为“达讯”的建筑类的服务公司,主要业务是帮人申报职称(做包装)。
同事告诉我,公司只在每年的 8-10月是旺季,此外大半年时间几乎无所事事,淡季可以在公司刷一天视频,旺季则经常需要加班到凌晨,属于两个极端。
在这里,客户一般不需要我们去找,通常都是他们主动来咨询。因私企无法内部评职称,做资料也是一项相当繁琐的工作,一般都会委托专业机构来操作。
“达迅”已成立多年,跟成都很多建筑公司都合作过。销售对外号称“通过率 90%”“公司跟人社局有关系,可确保通过率”等,但实际过件率只有 三成左右。其余七成明知没希望,比如本人不在该行业,履历全靠包装的客户,也会申报上去,上报就可以向客户收取“资料费”。至于为何没通过,“你就是那10%”,只能“明年再来”。
公司的销售也好,资料员也好,终究是建筑行业的“门外汉”,虽然在客户面前自称“老师”,但谁也不是真的专业,因此经常闹笑话。
比如有次,在给客户做业绩包装时,新来的资料员把一段高速路的造价想当然地写成两百万,马上被驳回,评审专家说两百万修条村公路还差不多。
总之,最终能通过评审的客户,一般都是该行业的真实从业者,提供的也全是真实资料,公司最多帮忙美化美化。至于全靠包装的客户,则是被割的“韭菜”。
毕竟每人一千的“资料费”,每年被拒的两三千人对公司来说,就意味着两三百万的收入。
淡季时,公司会接些“代考”业务,其过程很黑暗:先跟考场工作人员协调好(至于怎么协调,无从得知),监考方派一人在考场入口处暗号接应,枪手们持客户的准考证顺利进入考场。这时,监考老师就会把枪手和真实考生区分开来,分别安排进不同教室。真实考生靠自己答题,枪手们每人收到一张打印着答案的纸条,只需抄在试卷上即可。
有时,也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比如监考老师突然宣布:巡逻员来了!大家则赶紧将纸条揣进兜里,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直到巡逻员离开。
对于这类违法行为,大家似乎习以为常,甚至都不觉得有什么过错。不敢想象,当有一天我们这些枪手被抓了现行,将会面临什么。
实际上,公司的违法行为还不止这一项,另一项则是私刻公章。
上报职称期间,需要客户在多份纸质材料上加盖公司印章,以确保资料的真实性。而这个过程不但繁琐且耗时长,更何况大部分客户的资料都是包装的,公司当然不认可这些虚假材料,导致盖章困难。为提高效率,公司每年都会伪造一大批临时印章,用完后集中销毁,不留痕迹。
除此之外,这家公司在参差不齐的员工素质上,也很让人长“见识”:
一次聚餐,部门负责人徐老师事后讲述,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口袋里的一千块现金不翼而飞。另一次,一位女同事放在抽屉里的三百“激励奖”也莫名消失。
我旁边的男同事,一上班则脱了鞋袜,赤脚盘坐在椅子上,全然不顾周围人感受。
2020年夏,因为老家的突发情况,婆婆需要回去一段时间。和大林商量后,我决定回归家庭全职带娃。
当时部分客户尚在审核中,我便对接给了同事田兵,商量提成五五分。因为经常帮他整理资料,他对我颇为感激,客气道:“提分成就见外了哈,你帮了我那么多忙,再说这些本就是你的业绩,到时一分不少转给你就是。”
三个月后,我逐一给客户发消息询问了评审结果,最后估算了一下,可以拿到八千多提成。可田兵却迟迟没发消息来,我想他也许是忘了,主动问起他情况。
“是你自己放弃了呀!”他“恍然大悟”似的回复道,“主动离职就代表自愿放弃,你没得提成哈!”
“不是吧?我当初可是跟你说的五五分……”
“不知道哈,没说过。再说了,我要告诉你他们都没通过,你还不是一分也拿不到……”他开始耍无赖。
协商无效,我只得把聊天截图发给了负责人徐老师,最终拿回了属于我的那部分。
人走茶亦凉,收到转账后,我立即删除了田兵。
10
时光荏苒,从第五家公司离职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去三年。我也早已适应了从职场到“家庭煮妇”的角色转变。我很享受目前的生活状态,一点也不怀念过去。
只是偶尔会回忆起曾经的人和事——我们善良过,也邪恶过;我们既真诚又虚伪,曾帮助过很多人,也忽悠了不少人;我们获得过两三万一月的提成,也拿过一千多一月的底薪;我们收获过友谊,也产生过仇怨;我们见证了一些行业的骤然崛起,也目睹了一些公司的快速衰落。
前段时间跟小宇聊天,当初这个二十出头的如精灵般的小姑娘已结婚生子,目前仍在做销售,经常拿“销冠”。
年近四十的佳姐夫妇,彻底退出了职场,回老家镇上开了家卤菜店。
龙店长经常发一些保健类广告在朋友圈,内容夸张且荒谬。我点开他赞过的视频,里面全是神神鬼鬼的迷信之说。
有一天,他突然发消息问我是不是某心理咨询师,说我微信头像跟一个心理医生一样。
我问他怎么了,他发来一串“炸弹”表情包,再发消息时,他已开启了验证。
题图 | 图片来自《启动了》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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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 动 话 题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故事的主角六年里换了五份工作,虽然频繁,但也无奈。
今日话题:你工作多久后会考虑换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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