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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蒙蒙的天,阴沉沉的雨。
泥泞的土路依然不好走,飞起的泥浆溅到了裤腿之上,谢小宝裤腿卷到了小腿上,脱了胶鞋,小脚丫子深深陷进土里去。
“小宝,来,阿妈背你走。”
阿妈身上和他一样,裹着一套藏青色的雨衣,在谢小宝面前蹲下了身子。
谢小宝摇了摇脑袋,他要自己走。
这是他上学路上必经的一条道路,泥泞,潮湿,前方还要绕过山腰整整一圈。
山腰上,是历代人们生生凿出来的半米宽的山路,抬头一看,就是滴水的岩石。
阿爹曾经说,他们都是大山的儿女,生在山里,长在山里,要去县城就得翻越三十里的山路。
人们叫这座山,虎头山。
后来,虎头山外面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学校,一共只有三间教室,加三间教师宿舍。
就叫虎头山小学。
拼拼凑凑,凑齐了数十套桌椅板凳,老师们翻山越岭,挨家挨户地劝说,终于收到了六十七名学生。
一个学期三十八块钱,加上学杂费,一共五十块钱。
但是对于生在大山中的人来说,哪怕是五十块钱,也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谢小宝就是其中一员。
那年,他已经九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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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早上要在六点钟出门,书包里要装上两个烧熟的土豆,加上一点咸菜,那是他的午餐,然后翻越虎头山,到学校。
“小宝,你慢点,慢点。”阿妈的声音由远及近,语气十分焦急。
“阿妈你回去打猪草,我自己去。”
小宝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扶着岩壁,转头,小脸上是不小心沾到的泥巴。
阿妈因为岁月与劳作而变得沟沟壑壑的脸,极快的变换了一下神情,头上包着的头巾因为雨水而粘连在耳朵边上,与干枯的发丝一起,贴着脸。
狼狈而伟大。
“阿妈送你到学校。”
阿妈摇着头,一定要把谢小宝送到学校。
谢小宝抿了抿唇,不再吭声。
他走在前面,阿妈走在身后两步的距离,手一直伸着,随时准备扶住谢小宝。
赶在早课之前,谢小宝终于到了学校。
“小宝,听老师的话哈,阿妈走了。”阿妈看着谢小宝进了学校,冲着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消失在雾蒙蒙的雨水之中。
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
谢小宝抱着鞋子,先到水管那里,仔细冲洗了自己的脚,然后看到了几个细碎的小伤口,因为泥浆浸入,变成了黑黑的一条线。
进了教室,他下意识抬头看窗户。
那里,并没有熟悉的人影在。
那里,再也不会有那个熟悉的人影在了。
谢小宝打开文具盒,拿出了拼写本,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姐姐。”
——我的姐姐,是最美好的人。
那字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斜斜。
然后,落下了两滴水,铅笔的痕迹被晕染,模糊。
“我的姐姐,她会在我去上学之前,就将土豆蒸熟,然后仔细剥了皮切开,将咸菜和辣椒整整齐齐铺好放在书包里。”
“我的姐姐,她会在我放学之前,就先来到学校,就在那扇窗户外面,看着教室里的同学们读书写字,然后手指跟着比划。”
后来,姐姐就不来了。
她留在了那个狂风暴雨的下午,留在了虎头山下那条湍急的河流,留在了永远到不了的星期六。
歪歪扭扭的字迹,就如同那条扭曲湍急的河流。
城里来支教的老师念完那篇作文,背过身体,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这是十月底的天,天已经很冷了,少了一块玻璃的窗户外,吹来几许凛冽的风。
曾几何时,阿姐就在那里等他放学。
那时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孩子读书。
阿爸蹲在门口的石墩子旁边,抽了半宿水烟,阿妈为了省电,在煤油灯底下缝着书包。
他和阿姐在房顶看星星。
一个大石头连接着瓦片,他总爱和阿姐搭着那个大石头爬到房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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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阿爸他们会让我们去上学吗?”
谢小宝靠在阿姐胳膊上,他数星星,只能数到十,后面的怎么也数不明白了。
“会的,阿妈都在缝书包了。”阿姐两根粗粗的辫子搭在脑后,鼻尖及两颊有几颗雀斑,和农家女孩独有的红脸蛋。
“阿姐,那我们是不是一个教室。”
“肯定是。”
天上划过一颗流星,转瞬即逝。
“小美,小宝,你们姐弟俩,去一个吧。”
阿爸放下了水烟筒进来,丧眉搭眼的说着。
昏黄的烛光下,只能看到庄稼汉子有些佝偻的脊背。
阿妈一言不发,却几针都扎进肉里。
“为什么啊,阿爸,我要和姐姐一起去。”
谢小宝嚷起来。
他的年纪,还不足以懂得家里的捉襟见肘与难堪。
“你懂啥子?”阿爸有些暴躁地吼了一声。
更多的,是对现实的无奈和不甘。
阿爸进屋了。
“小宝,你去,姐姐以后都去接你。”
阿姐脸上挂起苦涩的笑容。
谢小宝那时候忽然就看懂了阿姐的笑容,她不舍,却甘心自愿放弃。
是,阿姐一贯懂事。
可谢小宝一直撅着嘴。
“小宝啊,男孩子要多读书的,以后走出大山,姐姐就等你来接我咯。”
阿姐笑着摸他的头,露出两粒小虎牙。
分明只比他大两岁,却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
阿妈只是垂泪。
“听话,阿姐每天都来学校接你。”
“拉钩,不许变。”
谢小宝听到能每天见到姐姐,才没那么难受。
那会他不懂什么奉献不奉献的,只知道想和阿姐一起上下学。
第一天去学校时,是阿爸送他去报名的,阿姐跟着一起,看到简陋的课桌椅,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眼中是深深的憧憬。
那老师当时问道,为何不让姐姐也报名。
阿爸耷拉着头,瓮声瓮气道:“女娃子么,读书也么啥用。”
“大哥,话不是这么说的,女娃多读书是有好处的。”
女老师推了推眼镜,面容严肃。
“啥好处?你那处理好了,单子给我吧。”
阿爸抢一般的接过单子,带着谢小宝姐弟俩就往回走。
庄稼汉的背影,有种逃脱的尴尬。
阿姐略显失落的看了看学校教室,拉着谢小宝回家。
路过虎头山那条大河之时,下方吹上来一阵冰凉的风。
“小宝,以后你就得每天都经过这里,每天一个来回就得三十里路,能不能做到?”
阿爹带着他们站在狭窄的山路上,目视河流发呆。
谢小宝小心翼翼地低头看了一眼,飞快缩回脑袋,忍着心底的害怕说道:“能做到的。阿爹,那可不可以也让阿姐与我一同上学?”
阿姐闻言,垂下脑袋小声说道:“阿姐不用上学。阿姐都十一岁了,上学也没啥用了,不是说好了,阿姐每天来接你吗?”
“我们拉过勾的。”
阿爹身后背着烟枪,重重叹了口气,脸色愁苦。
“小宝,知道为什么阿姐上不了学吗?”
“因为,穷啊!咱们生在大山里,一座座大山,阻挡了我们与山外的联系,我们,生来就穷啊!”
阿爹望着这条河。
“那如果以后这里修一座大桥,我们不用翻山路,是不是就不穷了?”谢小宝似懂非懂地问道。
阿爹露出个干涸的笑意:“或许吧,那要好多好多年,你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你阿姐的付出才对,你要知道,你能念书,是你阿姐放弃了自己念书的机会。”
他看向女儿的眼神,到底是有些愧疚。
都是淳朴老实的庄稼人,若非实在没办法,谁又能狠心只让一个孩子念书?
“我不会的,阿爹。”
谢小宝拉住阿姐的手。
阿爹又叹了口气,想对阿姐说点什么,但嘴似乎有些笨,最后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谢小宝开始了每天三十里山路的翻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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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每天比他还早起来,给他蒸好土豆,收拾好书包,背起背篓就去打猪草。
等到下午快放学的时候,阿姐就会提前到教室外,就站在那漏风的玻璃窗外面,听着里面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
老师是城里来的女孩,发现之后,便特意多找了一本旧书给阿姐,阿姐就那样跟着在窗外,多多少少的学到一些。
姐弟俩回到家之后,阿姐就会看谢小宝写作业,用快用完的铅笔头在不用的本子上跟着写写画画。
阿姐还打趣谢小宝:“小宝会的可多咧,什么时候能拿朵小红花回来。”
谢小宝便记在了心里。
考满分的话,老师就会奖励小红花。
他没有食言,那次考试中,他真的拿到了小红花。
“阿姐,看,小红花。”谢小宝背着书包,拿着小红花,奔向早就等在窗外的阿姐。
那是用红色布料剪裁出来的花儿,有五个花瓣,中间是绿色的,看上去漂亮极了。
“真好看。”阿姐摸着那鲜艳的花儿,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艳羡。
“阿姐,你把花花别在头上。”谢小宝笑得眼睛弯起,拽着阿姐的胳膊道:“好看。”
“真的吗?”阿姐脸上的小雀斑显得越发灵动了起来。
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老师,怀里抱着一本书。
她摸了摸口袋,正好有一个红色的发夹。
第二天,老师便将那红色的发夹给了谢小宝,嘱咐小宝送给姐姐。
后来那发夹与小红花便都成了阿姐的宝贝。
“等我长大以后,要给阿姐买全世界最好看的发夹,还有好多美丽的花花。”
谢小宝在阿姐面前立下豪言壮语。
每当这个时候,阿姐便会笑得眉眼弯弯,谢小宝觉得,阿姐的眼睛就像九月的月亮,弯弯的,亮亮的。
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
一次,国家给山区孩子发放贫困补助物资,有崭新的书包,文具盒,还有山里孩子最需要的雨鞋。
老师问谢小宝要什么颜色的雨鞋。
谢小宝转了转眼睛,指着粉色的雨鞋,说要那双。
“小宝,男孩子为什么要粉色的雨鞋?”
老师问道。
谢小宝小声说道:“给阿姐穿,阿姐穿的是布鞋,她早上去打猪草,经常把鞋子打湿......”
他看着老师的脸色,又问道:“老师,是不是不可以?”
小孩儿表情仓促,绞着黑黑细细的手指。
老师垂眸看向谢小宝的脚,也就是一双单薄的胶鞋。
物资都是有名额的,谢小宝给姐姐拿,自己就没有了。
见老师的目光垂下,谢小宝表情越发局促。
老师心底有些酸涩,摸了摸谢小宝的头,说道:“可以的。”
小宝便欢天喜地拿了那双粉色的雨鞋。
他把雨鞋给了阿姐,却被阿姐狠狠骂了一顿。
而那双雨鞋,阿姐至始至终都没有穿过。
她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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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星期五。
那天狂风暴雨,淅沥沥的雨打湿了窗台,教室外面那盆杜鹃花也蔫了,飞溅起来的雨水将教室门口打湿得没有一处完整的干地。
阴沉的天空,就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灰布,压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
学生们都等着放学,接下来的周末又可以疯玩了。
老师看了看天色,害怕天色晚了,离家远的孩子们出事,便早早给大家下了课。
谢小宝迟迟没有看到阿姐的身影。
他站在教室门口,一直眺望着远处,却怎么也看不到阿姐的影子。
谢小宝是离家最远的学生。
“小宝,别等了,老师送你回去。”
老师穿着雨衣出来,看了看天色。
谢小宝一直在想,如果他没有要求阿姐每天来接他,如果阿姐没有答应这件事,如果他们没有拉钩,阿姐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是他们一共说的话。
可是,阿姐她食言了。
她没有来。
她留在这个狂风骤雨的下午,留在虎头山下那条湍急的河,留在永远到不了的星期六。
老师带着谢小宝来到那条半米宽的山路时,只在大雨倾盆中,看到湍急河流里,一个漂浮着的布包。
后来,阿妈说,那双阿姐一直舍不得穿的粉色雨鞋,今天被阿姐特意放在了包里,准备给谢小宝送去。
姐弟俩的脚刚好差不多长,阿姐怕他打湿了鞋,老早就一个人前往虎头山小学了。
只是,她没能走过去这条山路。
村民们并没有打捞起来阿姐的尸体,不知道被河流冲向了何方。
有时候,谢小宝就在想,阿姐肯定顺着河流去了远方。
他忽然不想去上学了,谁说也不听。
一个星期后,老师亲自来看谢小宝,给他带来了一双新的,蓝色的雨鞋。
“这是老师托朋友买了送来的,小宝,好好学习,建设家乡,带着你姐姐的那份,好不好?”
“姐姐在天上,会看着小宝的。”
老师抚摸着谢小宝的头,一下又一下,语气温柔又坚定。
谢小宝摸了摸脸颊的湿润。
如果阿姐也有上学的机会,她也会像老师这般,成为一个温柔而强大的女性!
他点了点头,不能辜负阿姐的期望。
阿妈后来总会在雨天亲自送他到学校,害怕阿姐的事情重演。
而他,也永远看不到窗台边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会在每个放学的下午,在山路上驻足,目视河流的汹涌,也许某个时刻能看到阿姐的身影。
也会看着自己得到的一朵朵小红花发呆。
他得到了老师奖励的许许多多的小红花,但是谢小宝觉得这些小红花,怎么也比不上第一朵鲜艳漂亮。
他成绩非常好,一路拼搏,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而且因为国家政策好,谢小宝得到各种补助以及奖学金。
就在谢小宝考上大学那年,虎头山修起了一座大桥。
那大桥宽阔平整,白色护栏气派不已,看上去漂亮极了。
它就叫虎头山大桥。
孩子们上学终于不用翻山越岭,可以走上那安全又宽阔的大桥,透过护栏,还能看到下方的河流。
录取通知书拿到那天,谢小宝站在虎头山大桥上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他始终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阿姐永远留在了这里。
虎头山大桥建起来了,当年孩童时期说的童言童语,也终于实现了。
只是阿姐,却看不到了。
不,他相信阿姐在天上也能看得见,见到如今的家乡,阿姐定会很欣慰。
谢小宝大学选了土木桥梁专业,他永远记得老师说过的。
“好好学习,建设家乡,带着姐姐的那份一起。”
而他,做到了。
带着阿姐的那份,好好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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