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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斗转星移,中国已跻身于共和之国,自己多年来呕心沥血挽回国权,最终却还是要向人“递交降表”;更为可叹的是,自己力争删去第五号的事功不会被后人提起,自己在《民四条约》(“二十一条”交涉的最后结果)上的签字,却会永远地存留下去。

在签约之后,陆徵祥得到了袁世凯的慰勉,但他十分冷静地说:“我签了字,即是签了我的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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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19年6月27日,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全权代表、外交总长陆徵祥躺在病床上,心情格外沉重、复杂。明天,参加大战的各国将在凡尔赛宫签署对德和约,也就是《凡尔赛和约》,宣布结束战争状态。为了这一天,中国人已经等待了多年。以战胜国之姿签署和约,这意味着正式结束辛丑年的对德赔款,彻底地洗刷对德屈辱。十九年前,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义和团运动期间被戕。他是庚子年被害外国人中位阶最高的外交官,中国也因此付出了沉重代价:《辛丑条约》中4.5亿两白银的赔款,有两成赔给了德国。皇帝的同胞兄弟、日后的摄政王载沣,亲往德国道歉,让清政府颜面尽失。如今,形势翻转,中国作为战胜国的一员,得与英美法合作;一旦签署和约,德国还将彻底交还在华特权,甚至支付战争赔偿。面对这样的条件,一线外交官的心情实难不为所动。只是,这些荣誉和权利的取得,却意味着另一部分荣誉和权利的丧失。

1897年,德国借口教案问题出兵山东,并于次年强租胶州湾。从那时起,便在山东享有路矿的利权。1917年,中国加入“大战”,成为协约国一员对德奥宣战,十多万华工远赴欧洲,服务于前线。此举的重要目标,就是要在日后收回山东利权。

与此同时,早些时候加入协约国的日本抢先对德宣战,出兵青岛,赶走了德国人。它还通过胁迫、诱惑的手段,与中国政府签订条约或换文,延续德国在山东的特权。从1919年2月开始,参与和会的中国代表团成员屡次在大会阐明:鉴于历史、外交、国防的原因,青岛和山东特权须直接交还给作为战胜国的中国。然而,日本在战争中便和列强有秘密交换,对方承认日本在山东的特殊利益。4月下旬,在起草对德和约之时,山东问题被单列条款,成为和约的组成部分。

在声索青岛和山东利权无效的情况下,陆徵祥面临着重大抉择。他权衡得失,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希望在签约的同时,声明对山东问题持保留态度。经过一个多月的交涉,这一策略也告失败:选择签字可以,但列强不允许中国作保留说明。各国所定对德和约的签约时间,是6月28日下午。此时的和约,就像是一块掺了沙砾的蛋糕,中国来此,就是为了这块蛋糕;两难的是,无法沥出沙砾的蛋糕,叫人如何下咽?若不签和约,开罪列强不说,也可能要放弃作为战胜国的权利,中国要孤立地面对德国。庚子对德赔款、德国在华的特权以及被中国没收的德国产业都有可能被要求索还,中国又何以善其后?

十三天之前,陆徵祥住进了巴黎的圣克鲁医院。这其中,心病是一层,而他的确也有采薪之忧。据陆徵祥所述,医生诊断他的后背经络酸痛,系为“伏寒”,且肾脏虚弱,尿液多沉积物。病症之所以加深,显然与他半年前的遭遇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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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弱国外交的两难

那是1918年12月的寒冬时节,陆徵祥以外交总长的身份,率代表团出京。他们打算经中国东北、朝鲜、日本、北美,最后抵欧参加和会。到东北之时,日方表现出异常的热心,派人为陆徵祥安排了豪华列车。听说陆总长畏寒,他们准备了暖洋洋的车厢。陆徵祥登车之时,车内甚热,只能穿单衣;未曾想,煤炭工添煤之后便熟睡。到了半夜时分,煤炭烧尽,车厢内的气温骤降至零下五度。陆徵祥从睡梦中被冻醒,发现腰部像是刀割了一样,自己已不能伸展自如,更无法下床行走。要不是使命重要、替人难寻,差点儿就电告政府请辞。虽然一路经过按摩调理,逐渐恢复了正常,毕竟还是落下了病根。唯一的好处,就是以此为由,挡掉了日方几次高规模的邀约。日方原本打算对陆徵祥进行车轮劝说,在和会上与日本合作,“勿听列强挑唆”,因此就无法实施了。

对于一线的弱国外交官而言,身体的病症恐怕远不及精神上的折磨更为痛苦。前者可以医治,后者则会长久存留;前者不过是一时的疼,后者甚至是一世的痛。

陆徵祥第一次见证签与不签的难题,是在十八年前。

那是中国国际地位跌入谷底的时代。1900年,沙俄趁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中国陷入孤立和动乱之际,自己单独行动,出动兵力十七万,从俄远东方向分三路入侵中国东北。这个在四年前与清政府结盟的国家,此次打出的旗号居然是“护路”;所护之路,正是清政府为与之结盟而出让的横穿黑龙江的东省铁路(从满洲里入、绥芬河出)。短短三个月,俄军自北向南,占领了东北全境。在沈阳的盛京将军增祺受俄人诱惑,与之签订《奉天交地暂且章程》。章程规定:设俄国总管监督盛京将军,由俄军驻防炮台、营垒等军事据点。俄国人是要以交还为名,将东北收入囊中。东北地区是清朝的龙兴之地,清廷虽弱,也绝不至将此地拱手让人,于是严令革去增祺职务,要求与俄国重开谈判,交涉东北问题。这个重任,落在了驻俄公使杨儒的身上。

杨儒是汉军旗人,在此之前做过驻美公使,交涉过排华法案、华工入美事宜。1896年后,他接替陆徵祥的恩师许景澄,转任驻俄公使,陆徵祥以翻译官和参赞的身份随侍左右。此时的清政府在国际上十分孤立,沙俄又已造成占领东北的既存事实,哪肯将嘴里的肥肉吐出?他们将原有的交地章程略作修改,就强迫杨儒签约。签约意味着丢弃祖宗基业,但拒签则意味与俄决裂,俄国可能会长期霸占东北。他打电报向西安行在请示,军机处告诉他,事关重大,朝廷不为“遥制”!意在让他自行抉择。

这样的选择、这等历史责任,杨儒如何能担得起?他五内俱焚,还要经常面对沙俄财政大臣维特的咆哮与威逼。随侍在侧、负责传译的陆徵祥也跟着心惊胆战。某次,在走出谈判厅时,杨儒心神不宁,站立未稳,从楼梯上跌下,伤了膝盖。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启发,某天在使馆外乘车之时,他有意在雪地跌倒,那正是俄方最后通牒期限的前一天。清政府在英日干预下决心拒约,而杨儒却“一失足成千古恨”,引发卒中,含恨而逝。

陆徵祥近距离目睹了现场的每一帧图景,是拒约全程的第一见证人。作为职业外交官,他对签约、拒约的后果都有着沙盘推演。拒约并不意味着完结,不久之后日俄矛盾激化,双方军队将东北变成了厮杀的战场。俄国虽在日本的强大攻势下撤出辽东,但战后的走向表明,清政府不过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日本势力接踵而至。上司的殉难、弱国的无奈、拒约的得失,这些都深深地刺激着陆徵祥。十多年后想起此事,他还对人说“犹觉心悸”。

待到十四年后,中国又一次面临外交抉择,这一次,谈判桌上的主角已悄然换成陆徵祥。

民国元年,陆徵祥卸任驻俄公使,出任新政府的外交总长。上任后,他按照在西方学到的经验,大刀阔斧地进行人事改革,裁汰前清外务部一批举贡出身或在日本混文凭的官员,建立起一套职业外交官的养成和选拔体制。民国肇建,内阁跟走马灯一样地变换,陆徵祥曾几次担任外长,还一度继唐绍仪之后,署任内阁总理。

1914年,日本以协约国成员的身份对德宣战,他们并未前往欧洲作战,而是出兵攻占了17年前德国强租的青岛,并且将军事行动扩展到胶济铁路的沿线地区。待到德军投降之后,日本不顾袁世凯政府的抗议,拒绝撤军至胶州湾,并且在各占领区域设立了“民政署”。

1915年1月18日,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凯递交解决“中日悬案”的计划,这就是试图变中国为日本保护国的“二十一条”。这一举动给袁世凯政府提出了严峻考验。袁本人曾经担任清朝的外务部尚书,与陆徵祥接触颇多,在业务上相信职业外交官的判断与斡旋能力。他把交涉重任交给了外交总长陆徵祥和次长曹汝霖。

“二十一条”分为五号:第一号要求日本接收德国在山东利权;第二号是日本在东三省南部、东蒙享有铁路、矿务、通商方面的利权;第三号是日本要求合办汉冶萍煤铁的利权;第四号是中国不割让沿海口岸、岛屿给他国,类似于1898年的“不割让照会”,是一种宣示势力存在的表态;第五号则是中日合办警察,中国政府聘用日本人担任各种顾问,对中国损害最为严重。正式开议后,日方试图趁列强因“一战”而缺席东亚的空档,秘密、从速地完成中日谈判。陆徵祥表示,自己精力不足。他有意拖延,希望在会外寻求转机。日方又要求中方先对全部条款发表接受与否的意见,陆徵祥则希望逐条展开讨论。谈判过程中,陆徵祥提出了一、二、三、四号的修正方案,拒绝讨论第五号。

面对日方的强大压力,袁世凯有意将谈判内容泄露给外媒,借列强和国内舆论,向日本施压。此举让日方大为不满,他们担心谈判迁延不决,导致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往山东和东北大举增兵,并在5月7日发出“最后通牒”,要求袁世凯政府9日下午六点前给出满意答复。尽管也有武人摆出不惜一战的姿态,但大家都明白,如果真的决裂,后果可能更为严重。

袁世凯召集内阁的核心成员听取陆徵祥报告,认为日方既已撤回了最损国权的第五号,在权衡得失后,决定接受日方的条件。9日晚,陆徵祥和曹汝霖带着秘书,前往日本公使馆送交复文。陆徵祥心情沉重,在路上对曹讲述了十四年前随杨儒谈判时被沙俄威逼签约的往事。十四年斗转星移,中国已跻身于共和之国,自己多年来呕心沥血挽回国权,最终却还是要向人“递交降表”;更为可叹的是,自己力争删去第五号的事功不会被后人提起,自己在《民四条约》(“二十一条”交涉的最后结果)上的签字,却会永远地存留下去。

在签约之后,陆徵祥得到了袁世凯的慰勉,但他十分冷静地说:“我签了字,即是签了我的死案”,“三四年后,一辈青年不明如今的苦衷,只说陆徵祥签了丧权失地的条约,我们要吃他的肉”。他隐约感到,卖国贼的帽子怕是跑不掉了。他又给袁世凯、黎元洪出了补救之策——加入欧战,借战后的和会,提请各国修改中日条约。

加入欧战的策略,终于在1917年遂愿。陆徵祥的担心,却也最终成为了现实。

1917年,中国加入大战。次年9月,日本政府与中方签署了一项有关山东境内铁路借款的预备合同,由中国政府向日本银行借款,修筑济顺(济南至直隶顺德)、高徐(高密至徐州)两条铁路,年息八厘。这虽然是一个预备合同,但与此同时签署的,还有一个解决山东悬案的换文。换文说,占领胶济线的日军,除了济南酌留一部分,其他全部撤回青岛;胶济铁路聘用日本教官指导,但交由中国警察保护;日本设立的“民政署”全部撤销。文后特意加了一句:“中国政府对于日本政府右列之提议,欣然予以同意”。眼看这么多利好的条款,当时的段祺瑞政府未查究竟,很是“欣然”,他们将之当作中国外交的胜利,指示驻日公使章宗祥签字发表。未曾想,这个换文为和会交涉埋下了祸根。

1918年12月6日,陆徵祥抵达日本横滨,御医奉天皇之命前来诊治,早晚为他两次按摩。几天前的风寒帮他挡掉了大半的社交,但与日本外相内田康哉的会面却无法推却。内田告诉他:等日德交涉之后,青岛可按原议归还给中国。但这次前往巴黎参会,两国应遇事接洽,不要听他国“撩拨”。陆徵祥礼貌性地表示了同意。

3

和会与学潮

当陆徵祥一行抵达巴黎时,已是1919年1月。先后抵达的还有代表团另外四位代表:南方军政府派出的王正廷、驻英公使施肇基、驻美公使顾维钧、驻比利时公使兼和会筹备会主任魏宸组。大家各有分工,都希望解决战争赔偿、领事裁判权、租借地、加入国际联盟的问题,收回庚子年德国入侵北京时掠夺的天文仪器。

关于山东问题,陆徵祥解释说,1918年中日签订的铁路借款合同与中日换文,是通过借款修筑两条铁路,换取日军集中驻扎于青岛并废除“民政署”。顾维钧认为,这属于战时的暂行办法,可以趁和会寻求解决。于是有了不久之后,顾维钧在五大国会议上的慷慨发言。

和会期间,日本代表在五大国会议上(英、法、美、意、日)提出,胶州租借地、铁路以及其他德国在山东的权益,由德国让与日本。顾维钧针锋相对,从历史和文化上阐释胶州湾与山东都属于中国,更强调山东在中国国防上的重要性,日本出兵胶州湾不假,但中国不能用出卖主权来表示感谢。中国既已对德宣战,从法律上而言,战前的租借地和铁路条约就同时宣告作废,德国根本无权让与他国,胶济铁路和胶州湾在法理上都应直接交还给中国。

顾维钧的发言受到与会代表的欣赏,但日本外交官也是有备而来,他们在辩论中提到,山东问题已由中日签署协议来解决,还在私底下暗示,陆徵祥路过日本时,同意中日一致行动。这不但引出了中日间所签的各项密约和换文,还将陆徵祥推向了风口浪尖。中方决定,将山东问题说帖与中日密约一起提交和会。

这时,代表团内部矛盾开始激化。陆徵祥本来是代表团团长,但五位代表都有“全权”头衔,他们要求各项决议采取多数决,由五人共同画押。按照这种方案,陆徵祥的权力被稀释成五分之一,空有团长的头衔,此后将遇事掣肘,有责而无权。无奈之下,陆徵祥避走瑞士,向北京政府提出辞呈。

3月下旬,国务院将代表团扩充为九人,同时任命陆徵祥为“全权委员长”,主持一切,各讨论事务未经决定以前,委员长可“便宜行事”。

当陆徵祥顶着全权委员长的头衔回到巴黎,发现局势悄然发生着变化。在此之前,中国代表团尚能得到热情招待,且能获得列强的同情与支持,等到3月底陆徵祥再到巴黎,各国代表对中国代表团表现得很是冷漠,他已感觉大事不妙。

原来,日本与英国本就有同盟关系,在战争期间又签署密约,英国保证议和之时支持日本的诉求。在关键的时刻,协约国五强之一的意大利因不满领土问题,愤而退会。日本代表团随后威胁,如果不能贯彻自己的意志,将效仿意大利。英国因与日本有着特殊关系,也可能随之退出。果真如此,巴黎和会就会完全破局。在此情形下,美国选择了妥协。

按照中国要求,胶州湾和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应直接交还。而日本则要求先交给它,等处理妥当,再转交中国。美国提出了调停方案,即由和会居中交还中国,被日本否决。日方坚持,中日之间已就山东问题达成了协议,应该按照之前的协议办理。中方说,中日协议是接续“二十一条”而来,是日本威逼外交下的产物。但日方却反驳,1918年签约之时,中国已经加入协约国对德宣战,不存在被日本胁迫的情形,中方对中日协议表示“欣然同意”,这就说明条约是中方自愿签署,并非强迫。美国总统威尔逊一改此前支持中国的态度,质问中方为何“欣然同意”与日方签约?一旁的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则给了陆徵祥一个选择:或者照此前中日签订的条约办理,或者将德国的山东权益转让给日本。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陆徵祥无比沮丧,他只能去设法补救,希望把胶州湾交由五大国共管,进而开辟成各国商民可自由往来的通商口岸。他不知道的是,英、美、法三国已经在联合起草对德和约,三国依照日本的意见来处置山东,对中国的呼声充耳不闻。4月底,对德和约草案出炉,将山东问题单列出来,分成一五六、一五七、一五八号条款进行陈述,由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的权益。

眼看国权旁落,四个月的艰辛交涉付诸东流,陆徵祥心急如焚,他将眼前的两个选项摆开,一一权衡得失:签约,看着山东权益丧失,等于拿着战胜国身份却签下降表;拒签,等于同时放弃各项利益诉求,想要取消对德庚子赔款、取消领事裁判权,就须与德国单独谈判,能否收到预期效果毫无把握。更何况,即便拒签和约,《民四条约》与其他中日密约也不会凭空消失,日本仍会要求执行条约;即便与日本重开谈判,面对僵化的中日关系和流失掉的国际支持,能否谈出想要的结果,也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签与不签,实在是两难。

在得知和约无法修改后,陆徵祥与代表团想出了一个折中方案:希望在签约的同时,声明中国不接受山东的处置方式。这样,既能享有战胜国对德的一揽子权益,又能为山东问题的交涉预留空间。陆徵祥将其中的利弊进行了详细说明,发给北京政府。

就在这个当口,国务院发来一封密电。电文指示说,我方要坚持原则,不能承认将胶州由德转日的做法。密电另向陆徵祥通报了前一天,也就是5月4日,在北京发生的一桩群体事件:

昨日,北京大学等校学生聚众千余,以“还我青岛”为词,高揭旗帜,有“抵制日货”、“灭尽倭奴”等字样,先赴英、美各使馆请谒被拒,遂至曹总长宅,逾垣而入,放火焚屋,捣物伤人。驻日章使适在曹寓,被殴重伤。警队劝阻无效,当场逮捕现行犯数名,始克解散。恐远道传闻失实,用以附达,亦可见我国舆情激切也。

这场运动,日后以它发生的时间冠名,成为中国近代史上最为重大的事件之一,甚至被当作两个时代之间的分水岭。

中国代表团是以战胜国之姿前往巴黎的,陆徵祥绝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这一步。青年学生之所以选择曹汝霖为发泄对象,焚毁曹宅,很重要的原因是曹参与了“二十一条”的秘密交涉;而事实上,他当时是陆徵祥的副手。经过报刊舆论的声讨和青年学生的挞伐,曹的名誉怕是保不住了,陆徵祥居然逃过一劫,他除了对曹汝霖多少有些愧疚,更多的还是忧惧和失望。四年前的担忧,今天终于成为现实。虽说外交官应当用专业所学去做独立判断,虽说爱国者应首先去考虑“苟利国家生死以”的大是大非,但毕竟清议可畏。这时如果有人去渲染陆徵祥是《民四条约》的签约人,只怕他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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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拒约

5月6日,代表团收到对德和约的全文,陆徵祥和王正廷出席和会。在全体大会上,陆徵祥沉重地说:中国代表团对和约表示“深切之失望”,“中国全国人民必为同一之失望”,和约“未顾及法律公道及中国之安宁”,自今以往,中国代表团对山东条款持有保留。

实际上,仅就外交上的得失而言,国务院是倾向于签字的,他们从陆徵祥电报中读出了赞成签字的倾向,王正廷、施肇基也倾向于签字。但从5月4日起,国内抗议风潮迭起,让政府看到“群情愤不可遏”,国务院给陆徵祥发电说,“为国家前途计,和约不可不签字;而为国家一时安宁计,而和约又绝对不可签字。”签约负面效应,在外交之外,它关系着民心向背和政治稳定,关系着衮衮诸公的历史评价,这是在位者不得不考虑的。此中滋味,陆徵祥的体会更深。他眼下的目标,在于保留对德和约中山东条款的处置,同时争取对德和约中给予战胜国的权益。

然而,这个补救方案同样遭遇到巨大的阻力。

陆徵祥先找到法国外长征询保留山东条款的可能,结果对方说,“万办不到”,一旦中国开了“保留之例”,他国必纷纷援引,保留不满意的条款而只取对自己有利的权益,这样一来,和约岂非效果全失?陆徵祥又派顾维钧四处游说,援引1815年维也纳会议中瑞典的做法,即签约的同时,在约内声明对部分条款持保留权利。令人沮丧的是,和会否决了中方的意向,非但不允许在约内进行保留声明,也不允许在约外进行自行声明:中国代表团要么签字,要么拒签。

陆徵祥又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面临痛苦的抉择。签与拒签的利弊,代表团、北京政府都再清楚不过:签,犯众怒;不签,决裂。决裂后,其他权利还要不要,山东应如何收回?

6月中旬,陆徵祥旧疾复发,又一次住进了医院。

病床上的他,暂离了意见歧出的代表团,也不用穿梭在大国元首之间。他想了很多事情。他的上司杨儒为拒签俄约,以身殉职;同他一起交涉“二十一条”的副手曹汝霖,此时已是人人口诛笔伐的“国贼”,这些都令他唏嘘不已,但此生给他最深刺激的,还是恩师许景澄的遭遇。

陆徵祥本是上海广方言馆的法文学生,20岁时,由当时的驻俄德公使许景澄奏调,担任使馆翻译官。此后的十多年,他一直在驻俄使馆度过。语言之外的外交知识与做人道理,多是拜许景澄所教。多年之后,当他与世无争归隐于比利时修道院时,仍将恩师的遗训刻印多册,常置手边,当作礼物赠与友人。

戊戌政变之后,许景澄回国担任总理衙门大臣。当时的政治氛围保守,总理衙门官员成了异类。1900年夏,在义和团运动的高峰期,最高统治者召见众臣,商议要对外宣战。光绪帝担心酿成大祸,见许景澄跪在附近,上前拉着他,略带哭腔地问:“外洋有此等事否?”许景澄冒险直言:围攻使馆,有违国际公法。这个表态,激怒了端郡王等人,他们随后罗织罪名,说许景澄“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可怜一代优秀的外交家,因此被杀于菜市口,以身殉国。

许景澄的死,给陆徵祥以巨大的刺激。1912年初,由陆徵祥领衔,率驻外使节电请清帝退位。按说,此举有违外交官的职业原则,应该与许景澄的死有很大关系。许所贡献的是一位外交官的职业判断,他懂得外交,却未必懂政治;或者其实他懂政治,也知道趋利避害,但国家生死之际,岂可只顾个人祸福?可悲的是,尽管他说了自己认为该说的,尽管他搭上了性命,却依然没能挽回时局。

现在,对德和约已经摆在眼前,陆徵祥在签与不签之间游移煎熬。山东代表前来看望他,他大概想到了拒签的各种后果,甚至要流下眼泪,但终于做出表示:“我总是不能再签了”!四年前已经犯险一次,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再担骂名。

6月28日,协约国代表齐聚凡尔赛宫,准备签署商议了半年的对德和约。中国代表团缺席不到,表示拒签。陆徵祥率代表团电告政府,说半年来忍辱负重,却事与愿违,“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奉职无状,请求辞职。“内疚神明,外惭清议”是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时进退两难的自我描述,用在这里,则是陆徵祥在职业判断和政治判断之间煎熬和交战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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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尾声

1919年底,陆徵祥回国。当船驶经吴淞口时,几千人打着旗帜在岸边欢迎他。旗上大书“不签字”、“欢迎不签字代表”的字样。等到他登岸后,发现从码头到火车站的路被热情的群众堵得水泄不通,大家喊声震天,欢迎拒签和约的英雄归来。陆徵祥明白,清议可以无惭了,而内心的神明呢?现在,日军还赖在青岛,中国还要单独对德谈判,还要面对中日密约,这些后事要如何了结?他都毫无把握。

等他回到北京,发现山东代表每天一队前往总统府,向大总统徐世昌诉苦,甚至嚎啕痛哭,说陆徵祥不签和约,山东人受尽了日本人的报复。面对这些山东群众,陆徵祥充满歉意,他说:不签,得罪山东人;签字,却要全国人受害。诸位回去,只说“陆代表跟山东人一齐受苦”。

1920年12月,陆徵祥辞去外交总长,逐渐淡出政坛。

就在一年前,他还是全国拥戴的英雄。他大概不曾想到,由他主导的这场交涉,居然成了改变历史进程的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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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一线的弱国外交官:陆徵祥在1919

李文杰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