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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长镇

太行山里有许多古老的小镇,我经常去的是微水镇和天长镇。微水镇已经发展为一个县城,是井陉县政府的驻地。最近做城市规划调整,原来的井陉县已经更名为石家庄市井陉区。县变为区,名字变了,实际地理环境还是原样。穿过微水镇的河水还在流,两岸的山还在原地,没有一座想离开,它们已经习惯了守护微水镇,即使有更好的去处也不愿去。

有时间了我要讲讲微水镇,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要等人们完全失去了兴趣,没有一个人想听的时候,我再不厌其烦地讲微水镇,凡是我能够追上的人,我一定抓住他,跟他没完没了地讲,直到他挣脱我的纠缠。

我讲天长镇的时候就是这样,有一个老人不胜其烦,逃脱的时候,人跑了,影子被我牢牢地抓在手里。我一想,人都跑了,我要一个模糊的影子有什么用?后来我把影子还给了他,就像还给他一件旧衣服。

天长镇,是一个非常古老的镇,具体起源年代已经无法考证,有些人试图追溯源头,都不足为据。镇里有一个收藏石头的人,远近非常不闻名,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不是他隐藏得太深,而是他的石头不愿意被人打扰。1998年我们去拜访他时,他故意把姓名隐藏在衣服里面,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所收藏的石头也不愿见我们,一个个躺在地上,只有一块石头主动欠身往里边挪动了一下,其它的石头既不吭声也不起身,显得非常慵懒甚至有些傲慢。说实话,就收藏而言,他捡来的这些石头都很普通,换了我,我绝对不捡。

最早,他并不喜欢石头。一次他去河滩里,想找一块石头压咸菜缸,不巧碰到一块石头上的树枝正在开花,图案非常清晰,颜色也鲜艳明快,仿佛春天的杏花在枝头绽放。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石头,觉得好看,就抱回了家里。此后,他经常去河滩里捡石头。据说,有些石头不是他捡来的,是石头自己来到他的家里。石头们得知他收藏石头,纷纷主动来到他的家里,他也欣然接受。他想,来的都是客,既然来了,就不能撵走,反正石头也不大,都比较安生,来就来吧。慢慢地,他家的石头就多了。

我同行的一个朋友看上了他收藏的一块石头,有意出资购买,问他是否愿意转让,没想到石头不愿意离开他家,听到有人要把它买走,当场就退掉了上面的花纹,变得很丑陋,简直一文不值。无奈,我的朋友只好放弃收购的想法。我们走后,据说这块石头又变回了原样。

天长镇有许多老式建筑,留下各个时代的印记,只是我们直奔石头而去,没有时间参观街道,就是看了也不会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有一条胡同,本来是直的,看见我们来了,突然在前面拐了一个弯,好像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幸亏我们当中有人懂得天象,根据太阳的位置和高度,可以推算出时间,然后再根据时间确定我们能走多远。有了时间和距离,我们就不怕街道故意拐弯,也不怕有人一露面就缩回门缝里去。

我对天长镇的印象很淡,还不如对一块石头印象深。因为那天晴朗,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有一块透明的石头悬在天空,看上去很轻,像是贴在天上的一张薄纸。经过仔细辨认和反复争论,最后大家的意见逐渐趋于统一,认为那个悬在天上的透明石头,有可能是月亮,并且是天狗吃剩下的月亮。白天的月亮都很惨淡,我们判断不准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使错了,也从来不相互埋怨。

人们的审美是有差异的,视力也有差距。有一次,我捡到一块透明的石头,可是其他人非说那是一块冰,经他们一说,那块石头真的在我手中融化了,让我感到很尴尬。还有一次在新疆,我捡到一块看上去很软的石头,拿在手里像是一块年糕,摸上去肉乎乎的,可是回到家后它就变硬了,钢刀刻不动,经专家鉴定,原来这个类似年糕的石头,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玉。

关于石头,还有很多故事,等你不想听的时候,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时候,我会反复地给你讲。现在我不想说那么多,我太忙,我需要珍惜时间。

时间过得太快,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如果有关联,两件事情就会相互靠近,把中间的水分挤掉,几年前如同昨日。就说我吧,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些石头,至于说那个收藏石头的人,当时就是模糊的,如今更加模糊,几乎等同于莫须有。

去年,我们去太行山里捡石头,再次路过天长镇,顺便去拜访那个收藏石头的人,却扑了空,没有见到他,传说他成了一个地下工作者。我问:地下工作者是什么意思?一个老人看了看我,用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什么也没说。

2019.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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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影

我给几个朋友拍照合影,没想到太行山不请自来,突然闯进了镜头,出现在人们身后。这种情况确实是让人不知所措。因为太行山太大了,即使是躺着,也显得非常高大和厚重,几乎占据了合影画面的大部分,合影的几个人,本来应该是画面主角,现在却成了太行山的陪衬,看上去可有可无。

其实,我们也不是专程来这里拍照的,而是趁着节假日,到河滩里捡石头来了,中午大家一起休息的时候顺便拍几张照片,以便做个留影。

在宽大的河滩里,几个人排成一排,我负责用手机拍照。

最初,我发现人们的身后有一棵树,比较抢眼,肯定会影响拍照效果,我就用手指着那棵树说,喂,后面那棵树,您在那里站着,会影响我们拍照,能躲开一些吗?谢谢您了。

那棵树听到我说话,很礼貌地躲到别处去了。我再次调整镜头,准备拍照,却发现人们身后,露出的天空比较小,也就是一个长条,像是飘在人们头顶上方的一条蓝色彩带。条形的天上,飘着几朵云彩。

为了画面清晰整洁,我不想拍到云彩,我大声喊道,喂,远处那几片云彩啊,能躲开一些吗?我们要拍一张合影。

可能是云彩离我们太远了,没有听到我的喊话,依然慢悠悠地飘着,看上去几乎不动。我继续调试镜头,想闪开这些云彩,这时排队拍照的一个人着急了,说,随便拍一张就行了,别磨蹭了。我说,好的,好的,马上就好了。

我连续拍了几张,都是同一个镜头。

我本以为拍摄比较完美,没想到拍完以后,翻看手机照片效果时,总感觉画面有些不对,好像哪里多出了什么东西。我仔细一看,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所说的情况,竟然发现太行山出现在人们身后。这就不是我的拍摄技术问题了,而是太行山出现得过于突然和隐秘,手机的镜头都没有意识到,就拍进了画面。太行山不请自来,谁也没有办法把它赶走。太行山太大了,它是一块完整的大石头,连绵起伏八百里,就是十个人联手,也不能把它推开。

有一年秋天,也是在我们拍照的这个地方,我看见一列火车大叫着钻进了山洞。一般情况下,火车不会轻易大喊大叫,除非是它害怕的时候,会大叫一声,给自己壮胆。火车腿多,而且非常有劲,它在铁轨上奔跑,蛇都不敢接近,虽然蛇长得像火车,但两者之间还是存在本质性的差异。蛇太细小,即使能够运输货物,也没有人愿意给它铺设微型铁轨。

以上说了这么多,已经离题太远了。我们不是专门来这里拍照的,而是到河滩里捡石头来了。我这个人太容易跑偏了,一说话就离题。有一次我本想说石头,结果看着天上的星星,就说起了星星。我说,天上的星星也是石头啊,为什么不能收藏一颗呢?正在我说星星的时候,我头顶上的一颗星星就从高空掉了下来,我看见这颗星星垂直而下,直奔我的头顶,幸亏我反应快,躲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看,我又跑偏了。还是说说河滩里的石头吧。

说实话,今天我的运气很差,一块好看的石头也没有捡到。这可能与我的注意力不集中有关。我老是被石头以外的事物所吸引。一会儿是树木,一会儿是山峰,一会儿是呼啸而过的火车,吸引我的东西太多,我很难把目光集中到石头身上。同行的朋友们都有收获,唯独我两手空空。好在我的手机里还有几张照片,算是我的收获。现在我有点后悔,我不该在拍照时把人们身后的一棵树劝走,让一棵树做背景有什么不好?还有太行山,一座山脉突然出现在镜头里,主动给人们做背景,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啊。还有,河滩里有一条小河,如果我劝它,鼓励它流到天上去,该是多么好的一道风景。还有,我捡石头也是过于挑剔了,总是追求完美和空灵。一块石头不可能空灵,除非它在阳光下当场融化,变成一堆土。我确实见过这样的石头,迅速解体,变得松软,与泥土没有差别,但是这样的石头还叫石头吗?它已经失去了石头的身体和形状,已经成了别的事物,人们也不需要这样的石头。

我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问题后,我努力克制自己,渐渐收心,专心于捡石头。直至傍晚,我才在河滩里遇到一块称心的石头。我必须详细描述一下这个来之不易的石头,以此来证明我的专心。这块石头约有二十公斤左右,仰面躺在河滩里,正在休息。实际上它不累,它在那里已经休息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也可能万年都没有移动过。它在等一个人。我并不知道它在等我。它经历了千百年的风吹日晒,皮肤已经老迈斑驳,甚至出现了裂纹。对,正是这些裂纹吸引了我。我曾经见过一颗充满了裂纹的星星,看上去很快就会裂开和粉碎,但是由于星星自身具有一定的向心力,使那些即将分裂的碎块靠在一起,勉强维持着一个整体。据说这颗星星开裂的原因不是来自于外力的挤压或撕扯,而是内部的凝聚力不足。它发出的光也是微小的,看上去软弱无力,幸亏我的视力好,一般人根本看不见。

话还得说回来。我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仅仅得到了一块石头,一块老迈沧桑的石头。尽管我的收获最少,也没有受到朋友们的嘲笑,他们顶多是哈哈哈哈地笑了十几分钟,并没有笑太久。倒是我自己憋不住,笑了约有半个多小时。

快到临走的时候,我觉得还应该留个影,就撺掇大家排成一排,我再给大家拍照一次。这次拍照,人们的后面仍然有一棵树,树的后面仍然是连绵起伏的太行山,我并没有劝它们离开,而是希望它们留在画面里,成为永恒的背景。在我拍照的时候,太行山为了显示自己的庄重和崇高,还故意往上挺了挺,看上去高大而帅气。

这次,我们一起来太行山的河道里捡石头,一共五个人,我负责拍照,照片里只有四个人。可是等我拍照完,整理照片时,发现照片里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六个人,也就是说凭空多出了两个人。我仔细看,这多出的两个人竟然是已经去世多年的石友老宋和老陈。看到他们两人也出现在合影的画面里,我感到很惊讶,同时也非常欣喜,因为我们曾经多次一起下河滩捡石头。如今,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竟然出现在照片里,一定是他们的灵魂来到河滩,参与了我们的集体活动,一起游玩和拍照。我把这张照片发到朋友们的手机里,他们也感到很高兴。在回去的路上,人们不断地翻看这些照片,有人看到老宋和老陈还在照片里眨了眨眼睛,就像多年以前,我们在一起捡石头,那时,他们还健在,就像我们今天一样,嘻嘻哈哈地笑着,无论多么疲劳,无论是否捡到了好看的石头,都一样的快乐,开心,幸福。

20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