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扫完奶奶的墓后,父亲说,他去下附近墓地,还要去上根香。那是他自己奶奶的坟地,我得叫太婆。

据说我这个太婆,人很杀辣。

老家人无辣不欢,无辣不成席。杀辣,意味着比辣还厉害,此词专指女子泼辣,办事果断。

太婆要求膝下所有的孙男孙女,凡是参加了工作,或有了收入的,每天务必要给她一碗清汤钱。

清汤,在福建叫作扁肉,有点像小馄饨,当年一碗大概要八分钱,后涨至一角。

太婆生有六子二女,其中老四、老五两个儿子,当年挑米从东门山入城时,被哨卡上的日本兵无端盘查而惨遭杀害。另剩四子二女,算膝下孙辈,少说也有二十来个。

有人对太婆说:一人给你一碗清汤,你哪里能吃得完。太婆说:那你们莫管,儿孙孝敬是儿孙的事,吃不吃得完是我自己的事。

我爷爷是长子,年少即外出广东,以教书为生,常年在外,邻里亲友便在太婆耳前七嘴八舌,说她这个大儿子回不来了,这个崽生了等于没生。太婆为此居然独自一人赶往广东,硬是把我爷爷死活寻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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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当时娶了我奶奶,生有三子,大的四岁多,小点的三岁,最小的一岁多。起初奶奶不愿离开广东,爷爷却决意要回,如果奶奶不跟他回江西也行,那三个儿子一个都不准留下,全带走。无奈之下,奶奶只好随爷爷回到江西。

听说,爷爷一行人从南昌回县城,是由我大伯,还有爷爷最小的一个弟弟,用两辆独轮车把他们接回来的。

从此,奶奶从未回过她的故乡。奶奶说话,语句里夹杂着广东白话、靖安方言、普通话,南腔北调。

大家对太婆能不远千里寻到我爷爷一直费解,说她一个旧社会妇女,仅一双小脚,走路都一摇三晃,还能说服爷爷归乡。至今,大家说起此事来都饶有兴致。奈故事久远,只能说个大概。

我母亲见过太婆,说她个子小巧,偌大一家子,说一不二。从前,县城南门口一带的米铺、药铺、糖饼铺、铁匠铺等,大多是我太爷太婆这个大家族所开。

1956年冬,我大叔背着奶奶参加征兵体检,待入伍通知书拿到手后才告诉奶奶,他第二天要去长沙当消防兵。

我爷爷从广东回乡后不久即早逝,奶奶一手带大三个儿子,加上她是外地人,实属不易,尽管心里舍不得儿子外出,但深知当兵是家事更是国事,奶奶纵百般不舍,亦万般支持,只得含泪目送大叔参军远行。

听我大叔说过,他走到村口大樟树下,就要绕过山坳时,他转头远远望去,奶奶仍站在家里院门,朝村口这边张望。那一刻,他再也止不住了眼泪。大叔说,当着奶奶的面不能哭,不然她会崽呀命呀的,哭个不可开交。

大叔当兵第三年,奶奶把家里养了一年的一头大肥猪卖了,先步行下山到公社,再坐拖拉机,又搭大货车,还乘过小木船,只身一人来到长沙,她仅凭大叔信封上的寄信地址,找到了大叔所在地。大叔当时做梦都未想到,奶奶竟然来了部队探亲。

奶奶平常用的方镜子,背面玻璃板里,镶有不少奶奶与大叔及战友们的黑白合影,照片下方空白处标有长沙各个景点名称。奶奶那时四十多,笑得可开心,穿着个大棉袄,看得出那是冬季。

我问过大叔,奶奶怎么能找到你,当时交通通讯都极其不便。大叔说他也不解,天远地远,天寒地冻,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农村来的妇女还能有此能耐。不过,奶奶起初还是找错了地方,本该到江北的大队,却找到了江南的大队,经电话联系后,第二天一早,大叔坐轮渡来到江南接上奶奶,并陪她在长沙玩了好几天。

奶奶复姓司徒,迄今为此,我还未遇到一个与她同姓的人。

九十年代初,有一天大清早,我大姐和二姐轻手轻脚起床,登上了去南昌的大巴车。两人在房间里留下一封信,叫家人不必担心,她们此次不告而别,是与其他小姐妹结伴,一同前往厦门打工。

不打招呼而离家,这一举动发生在我家,如同晴天霹雳。我母亲说,翅膀长硬了,想飞了,儿大不由娘啊。

大姐由奶奶带大,二姐从小跟着外婆生活,两位老人一听说她们私自出走,就哭成了泪人,埋怨我爸妈没管教好,没给她们去托关系找工作,致使她们小小年纪就离家外出。

母亲处事一贯淡定,只得安慰两位老人:她们俩姐妹既然想去外面闯,就让她们放马跑,有本事就在外面呆,呆不下去自然会回来,也算见过一把世面,知道赚钱艰难。怎奈二老天天哭,不时发牢骚,我母亲最后决定,去厦门跑一趟,即使找不回来也总算尽了父母心,两个老人家也不会成天再哭哭啼啼。

由于没地址,只好找老乡打听以前与她们通过信的人在哪里,走得近的人又有谁。可一时半伙,犹如大海捞针。

无巧不成书。到厦第二天,父母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远远看到街对面有一个人,极像我大姐模样,母亲当时还不确定,又担心人来车往中把人丢了,当即隔街大喊我大姐小名。母亲唱过戏,声音大,嗓子尖,这一喊,竟把大姐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给叫住了。

听说,母女相见,分外眼红,她们有了第一次紧紧相拥,有了第一次哭成一团。

我母亲说,来都来了,大家就在厦门多玩几天,如想打工,姐妹两个还可留下,不勉强,如想回去就跟父母一起回。于是,他们上了鼓浪屿,还逛了中山路步行街。

最后,他们买了四张返程火车票,回家。(作者:司徒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