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01

刚上乾县二中时,肚子就像个黑洞,老是填不饱。身体拔节节疯长,粮草却跟不上,每分每秒都在忍受饥饿的啃啮。为此,父亲找熟人用一辆吉普给我拉了两袋子粮食,交给灶上,换了厚厚一沓饭票。

有了饭票的加持,一天到晚总是咕咕报警的肚子也安静了,我在同学面前挺起皮包骨头的干瘦胸脯,攥着皱巴巴的饭票踱进饭堂。大师傅乜斜着眼睛,瞅了瞅我的穿着,阴阳怪气地问我要素菜还是肉菜。那一刻,我突然被抖毛了,像个暴徒似的粗声喊道,肉菜!缸缸打满!再来五个蒸馍!然后啪的一声把饭票按在桌上。

1999年,人们物质上依旧贫穷,背馍读书的学生一层子。能偶尔吃顿肉菜,比过年还要高兴。我端着饭缸,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埋头耕耘起来。筷子就像镢头,三两下就刨出了那几个肥肉片片。我先把鼻子凑近狠劲地闻了闻,一缕要命的香味冲出素菜的包围,直捣嗅觉的黄龙。差点就缴械了,可我还是忍了,使筷子将其埋入缸底。我妈说过,好饭不怕晚,肉是贵族,要姗姗来吃。我从小就是个听话孩子,按照母亲的指示,肥肉留到了最后。蒸馍剩下一个,肥肉有三片,我准备吃肉夹馍。然而,我到底是低估了舍友的潜伏艺术,他在我围剿肉菜之际,早已埋伏多时。我刚夹起第一片,正要往掰开的馍里放,谁料被鲲这瞎怂如空中鹰隼般一口就叼走了。我立即去追讨,而他霎时就不见了。回到饭桌时,缸子空空如也。我用馍在缸底舔舐了一遍,闭上眼睛,靠想象吃了顿浪漫主义的肉夹馍。

肉菜不是顿顿都能吃,贵呀。鲲抢了肉片片后,第二天我就原谅了他。他也换了饭票,要请我去灶上吃肉烩菜。我不想去,犹豫了半天,最后被硬拉着上了灶。他给我打了一份肉菜,自己却只要了一份素的,声称昨天刚吃过,不香了。我居然天真地相信了,面对面坐着,各自卷着残云。这次饭缸里竟然多了两片肉,我趁他不注意夹过去三片。鲲没拒绝,趴在缸里,一吸,肉到了嘴里,嚼,我也嚼着,一起嚼肥肉的幸福犹如闪电,昏暗的饭堂立时明亮如昼。去教室的路上,据他透漏,那多出来的肥肉是大师傅给的。

■ 图源网络

02

那个年代的学生灶单纯厚道,不以赢利为唯一目的。大师傅男的像父亲,女的像母亲,爱学生娃,每次打饭能多打就多打。所以我吃过的学生灶大多都散发着浓浓的人情味。

我们这些背馍求学的乡里娃,十天半个月才能见上一回油星。记得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天,灶上中午卖羊肉泡。我兜里揣着干硬的锅盔馍,到了灶上,人挤人,大家都在排队。羊肉每周只有周三供应,比外面便宜,而且肉还多,自然就吸引了无数同学。我没好意思排队,在队伍旁边踅摸了半晌,就转身走了。呆在宿舍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又折回了灶上。这时,大师傅胖叔恰好出现了,啥也没说就拉着我进了后厨。掰馍,可是硬得掰不动,胖叔见状帮我用刀剁成小块,浇汤,撒上几绺芫荽,还有两小片肥肉呢。

他让我每周这个时候过去,人少,运气好还能吃上肉哩。出于感恩,我利用闲暇帮胖叔择过菜,洗过碗,但吃过两回免费泡馍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人要知足哩。后来家里经济状况好点后,我掏钱去灶上吃过几回,肉比县城同学的多。回家我给母亲说了这事,她特意叫我带了一袋核桃表示感谢。

高二后半学期,灶上换了大师傅后,我就很少上灶了。水煮菜,可怜兮兮的几个油花花,吃到嘴里把人能咸死;浇汤饸饹,缺盐少醋,好像是用涮锅水调的汤;包子个倒是挺大,就是咬上三口仍然不见馅。同学们背地里给大师傅送一外号:黑狗。黑狗真黑,学生娃的钱没少挣,可就是没想过改善伙食质量。卫生情况也不如从前的师傅,好几次我们都吃出了苍蝇和死老鼠。大家背地里又叫他死老鼠。我们暗地里联合给校长写过信,反映了黑狗死老鼠的恶行,但直到毕业也未见回音。

学校后门平时锁着,我们几个胆大的同学多次翻门去外面吃饭。包子一块钱五个,皮薄馅多;花干夹馍,阿姨家闺女含苞待放沁人心脾;大槐树饺子,让人浮想联翩。我们的不轨之举被学校发觉后,门是翻不成了。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留下缝隙给人们。于是,同学们又通过后门底下的缝隙买吃的。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我们接过菜夹馍凉皮和包子。后来不知被谁举报,学校用砖封死了那道学生们交接食物的缝隙,唉,上帝有时也无奈。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 图源网络

03

没了缝隙,同学们强忍着吃了一年学生灶,也就毕业了。大学是在咸阳上的,学长们美其名曰:大秦帝国皇家师范学院。

校园不大,饭堂却不少,最豪华的是学馨苑。一座三层小楼,临湖,远观恍如一位气宇轩昂的垂钓者,在用垂柳的鱼竿钓着南湖的历史。一二楼是餐厅,三楼是学生活动中心。晚饭后要是没事,我会和同学一块去三楼看跳舞。学馨苑饭食的虚荣恰如那些年我们青春的样子,看起来意气风发,实际上却丝毫经不起实践的检验。这不,刚吃了一碗油泼面,才爬到三楼就饿了。幸亏那些连衣裙秀色可餐,抵得上三碗油泼面,陶醉于曼妙舞姿的我便暂时消了饥饿之感。但看了会儿跳舞,跟着同学胡扭了一会后,饥饿感又被唤醒了,小朱叫我去一楼吃饺子。一满十五个饺子,不吃倒好,越吃越饿,关键是还不便宜。这是初入师院的饭事,两星期后,我就摸清了校园里的美食地图。

穿过南湖,靠近图书馆的东南角有一小馆子。小而美,美的是饭食。因为小,人又多,所以一到饭点必须提前去占座。我常吃的是炒细面,便宜顶饱。馆子也卖炒菜,我和同学一学期能吃上一回。老板人很好,秃顶,架着一副高度近视镜,说话文绉绉,绝不看人下菜。老板娘很热情,喜欢和我们这些穷学生开玩笑。记得她说过,吃了我家的面,保你不挂科。挂没挂科我忘了,反正她家的啥面都好吃。我曾和老板探讨过学校的饮食江湖。我问为啥大食堂饭菜难吃还卖的贵。他扶了扶眼镜,用手在头顶抚摸了一圈,然后眼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江湖嘛,你懂的。我确实不懂,他见我一脸迷茫,于是缓缓说道,人家成本高呀,自然要在学生娃身上剓一刀喽。

过了好长时间,我还是想不通,同样是学校的食堂,那为啥二号餐厅能做到食美价廉呢,难道成本就低吗。想啥呢,舍友小朱小林等追上我,小朱在我背上拍了一把,说中午去二号灶吃小炒。我们要了四个菜,青椒炒肉,鱼香肉丝,酸辣土豆丝,宫保鸡丁,米饭免费。当时的许多细节已经淡忘,但有个细节现在依旧记得。小朱吃了五碗米饭,小林吃了四碗米饭,我吃了三碗米饭。菜早就完了,空盘子上横竖着几绺葱姜,就这我们也不放过。小朱吃得快,他吹牛说自己的筷功天下第一,肚子天下第二。果不其然,当我伸手抄葱花时,他的筷子确实快了几个身位,小朱正往嘴里扒拉米饭哩,边吃边拌嘴。

小炒有好多个窗口,我们光顾的那家是一对川人夫妻开的。男人负责炒菜,很少露面,偶尔见过一次,脸黑话少。女的打菜舀米饭,说话腔调婉转动听。我们吃了多次,兄弟几个每次都是此起彼伏地高喊,再来碗米饭。在嘈杂的环境里,她估计都没听清我们喊啥,但都无一例外地精确判断了我们的意图,米饭一碗一碗地送到桌上,从未表现出厌烦,热情依旧。只有一次,我见识了她的脾气。七八个体育生,要了五六个菜,每人吃了十碗米饭,老板娘开始没说啥。到付账的时候,她脸一黑,眼睛一瞪,漂亮的眉毛随着四川话一跳一跳,菜免费,米饭钱一付。

■ 图源网络

04

大二那年,学校食堂开始实行公司化运营。按说,经营成本更低了,可以让利于民,更好地改善学生伙食。可是,其饭菜质量非但没提高,反而越来越差,直到把我们愤怒的胃逼向了校外。

狗市旁边有个美食市场,确切来说就是一片早市摊。最好吃的是眼镜包子和中分油茶。

头一回去吃向名已久的眼镜包子,要了一小笼,没抬头,只顾着吃。皮薄如纸,又烫又香,咦,没戴眼镜嘛,为啥叫个眼镜包子。我和包子一番亲热之后,擦嘴付帐走人。此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热气弥漫的蒸笼后面飘将出来,鱼香肉丝有鱼吗?定睛一看,哎呀呀,老板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原来如此。

大瓦缸上长着一个细长的壶嘴,周围用棉布包裹着,看不见油茶,但那香爨的味道在远处就能闻见。待走近,但见一个中分发型的青年使劲搬动大缸,倾斜着往出倒油茶。角度、力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油茶如泉水淙淙而出,竟然没洒出一滴,碗快满时哗的扶正瓦缸。

早市附近有家御口福砂锅店,深藏村巷,数里飘香。我和外系一个女生去吃过好多次。多钱忘了,反正不贵,每次我都是一份砂锅外加两个坨坨馍。她饭量小,一份吃不了,每次都要给我抄一些。老板娘人花哨,见我俩多次成双入店,一次小声对我说,这女娃不错好好对人家哦。我纠正说,你误会了,我俩是哥们。她坏笑道,别不好意思呀,嘿嘿。给人说估计没人信,她确实是我的红颜知己。

和学校食堂相比,外面的小店野摊便宜又好吃,而且可以呼吸自由的空气,不用像学生灶那样挤来挤去。此外,红颜也好,蓝颜也罢,小店对坐,相谈而食,颇能获得几分闲趣。

■ 图源网络

05

怀念学生时代的美食,其实是在怀念回不去的青春啊。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二十年一瞬间,无比真实又无比虚妄。

无论谋生于大城市,还是混迹在小县城,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一个人吃面的孤独。面对生存压力,常常感到无力,暂时抽离复杂的生活,坠入一碗美食,享受片刻的静好。可是看似静好的岁月背后,人到中年,不得不像赶牲口一样得求得求的用力赶着自己。

作者 | 渭北刀客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