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陈荆和先生是南洋史研究尤其是越南史研究的重要人物,不但著作颇丰,而且其人并非只是一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书斋学者。他一生履迹多国,集教师、学者、文献整理者及学术活动家四种角色于一身,对于越南史、日本史的研究尤为出色。但目前关于陈先生生平经历的文章较少,以笔者所见,惟有《创价亚细亚研究》第十五集所列的《陈荆和前所长经历及研究业绩一览》、法国远东学院学报《陈荆和生平简介》、周佳荣《陈荆和教授著述目录》、阮文囊《东方学家陈荆和在越南时期的活动》、区显锋《陈荆和对越南史研究之贡献》、曹永和《参与香港中文大学越南史料计划(1973-1975)》、兰姆·金利《陈荆和与顺化的史料整理工程》、《越南汉文史料工程》等寥寥数篇,且多有需要补苴之处,这也是本文撰写的动因。陈荆和先生的弟子、原顺化大学教授团扩(ĐoànKhoách)曾选摘部分陈氏文稿,整理为《孟毅选集》,惜时至今日,亦未出版。目前,澳大利亚、广东省社会科学院等地的一批学者,正在致力于《陈荆和全集》的编辑和翻译,这无疑是学界一大福音,真诚希望能早日问世。

陈荆和(ちんけいわ、Chen Chingho、Trần Kinh Hòa,因其圣名为AugustinGeorgés , 故而在以西文署名时,往往写作“Ching Ho A.Chen”),字孟毅,号苍崖(见图一),祖籍福建漳州漳浦县,1917年9月28日生于台中市台中县龙井乡。其父是台中著名的妇科医生陈茂堤(1893-1977)先生,在陈荆和先生幼时,其父前往庆应义塾大学医学部从事研究工作,陈荆和即随其父赴日定居,并在东京接受了小学和中学教育。1936年,他入读庆应义塾大学预科部,师从东洋史专家松本信广(Matsumoto Nobuhiro)教授。当时的庆应义塾大学是日本的越南史研究重镇,松本氏又是越南史研究大家,其博士学位即由当时越南的宗主国--法国授予,这种学术因缘给陈荆和先生的影响有三:第一、跟随松本信广学习,促使他选择越南史做为自己的进取方向,他预科的毕业论文即与越南相关,题为《乾隆安南出兵の颠末につぃて》。第二、培养他对语言重要性的认识。当时的陈荆和已经掌握了英文和日语,但因为越南与法国的紧密联系,使他同时还在东京外国语学校夜校部兼习法语,这为后来出入采撷多国史料奠定了工具基础。第三、松本信广与法国学界的关系,是陈荆和之后走出日本的一个助力。无论是四十年代南下越南,还是五十年代的远赴法国,这其中因由,既有陈先生个人的努力,亦有此种不凡之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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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陈荆和先生存影

1942年,顺利毕业于文学部史学科东洋史专业,并留校担任语言研究所助手。1943年3月至1945年间,根据日本和法国之间的交换协议,他获选为交换生,得以前往位于河内的法国远东博古学院(EFEO)进行东洋史的深造,期间结识了越裔华人女子—邓氏和(Đặng Thị Hòa)--并成婚(后来育有二子三女,其中二人入法国国籍,另三人定居于美国旧金山),其后他又回到庆应义塾大学服务,二战结束之后复归台湾。

1946年,获聘为国立台湾大学历史系讲师,后又升任副教授和教授,许倬云先生当时还曾问学于他。在此期间,他撰成《安南译语考释》一文,该文成为他后来博士论文的基础。1954年9月至1955年10月,他获得纽约中国基金会奖学金,赴巴黎大学高级中国研究所(Institude des hautes études Chinoises de Paris),期间还赴巴黎索邦大学进行学习。之后继续回台任教。1957年,越南顺化大学成立,1958年,陈荆和先生即应高文论(Cao Văn Loận)神父之请,担任顺化大学访问教授,其后又接受西贡大学和大叻大学的教职,教授中国史、日本史和东南亚史。由于他学养深厚,以及与日本和法国等各方面的联系,期间又任职顺化大学越南史料编译委员会主席,对当时岌岌可危的阮朝宫廷档案进行了整理,我们今日看到的《阮朝硃本目录》的嘉隆和明命两卷即是其中一部分。需要说明的是,陈荆和先生的资料整理工作,除了当时越南汉文资料的特殊境遇之外,还应看到,当时的资料整理是学界的一股潮流,当时法国学界有赛代斯(Cadiere)、嘉斯巴东(Gaspardone),越南学界有陶维英(Đào Duy Anh),日本学界有松本信广、山本达郎(Yamamoto Tatsuro)、岩井大慧(Iwai Taikei)等,对于越南史料乃至东南亚史料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整理,陈先生的工作,也是这个潮流的一部分。

1962年,陈荆和先生转赴香港,获聘为新亚书院新亚研究所研究院,并担任东南亚研究室主任,但他仍然兼任顺化大学史料翻译委员会主席一职,直到1965年9月。1963年,新亚书院等几所学校联合成立香港中文大学,陈荆和又担任该校东亚研究中心主任。1964年,担任香港中文大学东南亚史专业高级讲师。1966年,他以《安南译语の研究》一文,获得庆应义塾大学文学博士学位,并于1970年,出任中文大学东南亚研究室主任。

图二 陈荆和(左二)与唐君毅等存影

此时的陈荆和教授已经在国际学界卓有声誉,自1969年至1976年间,相继受聘担任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1969年7月至1970年6月间,担任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客座教授。1971年9月至1973年6月,获聘为南伊利诺伊大学客座教授。1974年获聘日本创价大学客座教授。1976年又受聘为韩国高丽大学教授。其中尤可注意的是他受聘南伊利诺伊大学之事。当时,由于越南战争的发展,越南研究在美国受到重视,多所大学建立了越南研究机构,伊利诺伊州的南伊利诺伊大学也建立了“越南研究中心”(Center for Vietnamese Studies),其主持人为越裔美国人阮廷和(Nguyen Dinh hoa)。虽然美国的越南研究带有强烈的实用主义色彩,但对于不以功利为目的的文献整理亦有助益,其中的典型例子就是《大越史记全书》的校订。由于陈荆和先生与阮廷和熟识,因此以这种私人关系为纽带,香港中文大学和南伊利诺伊大学合作制订了“越南中文资料国际研究计划”,致力于越南所存汉文文献的整理和校订,《大越史记全书》因其重要性,成为整理的首要目标,陈荆和率领曹永和等四人,赴美国进行整理。最后的整理成果,就是后来由东京有邻堂和庆应义塾大学赞助出版的《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该书对于后来之越南研究者,嘉惠之深,谅可不必多言。

1977年,陈荆和从历史系退休,中文大学该聘为日文系主任,并同时担任中国文化研究所的所长与副所长。自1978年至1981年间,他先后四次接受法国外交部之邀请,赴巴黎索邦大学、巴黎高级中国研究院和远东博古学院进行访问和研究。1981年,陈先生在香港延聘期满,转而接受日本创价大学的教职,1986年起,又担任该校亚洲研究所所长,同年1月和七月,他还接受北京大学、郑州大学等研究机构的邀请,前来大陆进行学术访问。1993年,因心脑血管病之故,陈荆和先生正式退休,转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市,担任创价大学环太平洋平和文化研究中心顾问。后通过越南Nguyễn Tài Thu教授的帮助,来到越南接受针灸治疗,但这次治疗并未成功,1995年11月19日,在胡志明市一家医院内病故,享年78岁,遗体火化后,骨灰迁葬于美国奥克兰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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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陈荆和与团扩在香港(1965)

从以上经历可以看出,陈荆和先生生平经历,可以分作教学、研究、编校和政务四大部分。首先、陈荆和先生是一位优秀的教师。早在顺化当客座教授时,越南学生对他的印象就很好,阮文囊(Nguyễn Văn Nang)写道:“据当时的大学生回忆,陈荆和教授是一个知识渊博、治学严谨的人,在教学时饶有风度、诲人不倦。”(“Theo nhận xét của một số sinh viên, ông thậtsự là một GS uyên bác , cẩn trọng trong khoa học , mẫu mực về phong cách và chuđáo tận tình sinh viên.”)后来在七十年代受业于陈荆和先生的周佳荣教授亦有同感:“荆和师是一位严肃中见亲切的师长,上课时态度十分认真,一班同学都觉得他的举止像日本人。”

其次、他不但在东洋史的传统领域做出了精深的研究,还开辟了一些新的方向。陈先生一生的撰写、编著、译注和校注成果,以中、英、日、韩、法、越等多国文字写就,共计九十七篇,所涉研究领域包括历史地理学、华侨史、民族史、越南对外关系史、文献学、语言学等多个领域,所涉国家包括中国(含港台地区)、日本、越南、泰国、新加坡、菲律宾,其中尤以越南为重。根据越南学者阮文囊(Nguyễn Văn Nãng)的总结,陈氏一生共编著78种,编辑书籍19种,其中与越南相关的有17种;写作论文59种,其中与越南相关的达36篇。即便是在越南研究领域,在不同时期中,陈先生的研究重心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对此,区显锋总结道:“1946年至1950年代中期台大时期,主力研究古代越南语言和史地;1950年代中期起,先后在南越和香港从事教研工作,开始专注于越南华侨史的研究,同时致力于越南史料及史学要籍的编目和校合工作;1980年代初至1990年代,在创价大学亚细亚研究所时期,转而探究近代越南对外关系及阮朝的近代化。”

陈先生在其文中展现出的高明史才是毋庸置疑的,但笔者需要指出的是,陈先生做为“但开风气”的人物,其史识亦十分特出,如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华侨史研究尚未兴起的时候,他就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不但确立了该领域的主题研究架构,还准确的预见了该领域的前景,这一点我们可从《鄚天赐与郑信:政治立场、冲突及时代背景之研究》一文末尾看出:“笔者坚信,随着对个体海外华裔领袖成就的历史研究的开展,对同代移民集团相互关系的分析揭示,与对特定华人移民与当地人民同化的具体进程的系统考察,将成为东南亚海外华人历史研究的主要目标。”

再次、他在越南汉喃资料的保存和整理上面的贡献,至今无人能出其右。陈荆和先生所处的年代,频值战乱,他平生行经之地,如香港、越南,都曾深陷战争之中,所谓“道丧哲萎,世乱文隳”,在兵燹中整理、保存和校订史料绝非易事(这一点他在《大南实录和阮朝硃本》一文中已经有所交待),但即便是此种不利之境地,陈先生还是设法征得了哈佛燕京学社、庆应义塾大学、顺化大学等多方支持,制订了庞大的整理、校注和翻译计划,其中的成果有一部分得以问世,如《安南志略》、《国史遗编》、《越史略》、《校合本大越史记全书》,据曹永和教授讲,他“在当时还参与校订《大南一统志》和《大南实录》的校订编辑工作”,这两本书的校订,也是当时陈荆和先生整理计划的一部分,与这两本书属于同一批次的还有《嘉定城通志》和《历朝宪章类志》。

最近,夏威夷大学LiamKelley教授的一个发现使他深深震撼。这个发现是陈荆和在顺化时期提交的一份文献整理计划,其中除了上述已经问世的书目外,还列举了第二阶段的整理书目,多达十五种,兹按次序分列名目如下:《舆地志》、《抑斋集》、《乌州近录》、《蓝山实录》、《黎朝帝王中兴功业实录》、《公余捷记》、《越史标案》、《海阳志略》、《芸台类语》、《抚边杂录》、《见闻小录》、《雨中随笔》、《桑沧偶录》、《洋程起见》、《方亭地志类》。这个计划,终因越南行将结束、美国资金援助的缩减而搁浅,但它字里行间所透露的决心,足以使观者震动,是以兰姆金利说:“在我看到这份计划书之前,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当时陈荆和准备做这么多工作。”陈先生这种文献整理活动,实际上有两方面的含义,第一是拯危救急,第二是理先待后,这些实践,非有优秀史家的度量和眼光而不能为,同时也会后来学者开辟了方便门径。

最后、陈荆和先生还是一位弘毅任重的学术之“士”。在这一方,他走出同顾颉刚相似的足迹,担任许多行政职务,并且利用他自身的才能、人脉和资源,做了许多播惠学林之事,今人常感叹“乱世中竟容不得一张安静的书桌”,但莫说在乱世,即使在太平盛世,如果没有相应的人出于公心而奔走呼号,恐怕一张书桌也难以搁下,在这一点上,陈荆和先生虽身罹宿疾,却不惮辛劳,主动担当,正如区显锋所说:“(陈先生)在学术研究这条竞赛跑道上流露运动家的风度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