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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过世三周年了。我妈问我:“你能不能写写你外婆?”转而又兀自嘀咕了一句“罢了,写了我也看不懂。”我知道,她想她母亲了。

我妈不识字。这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她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的母亲——我外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妈进入学龄年纪,跟着村里一众小朋友去学堂的当天,被我外婆拽着胳膊拖回了家——大人要劳动挣工分,牙牙学语的幼年子女便只好交由我妈这个长女照料。7岁起,我妈便肩负起了照料弟妹、洗衣做饭、纳鞋补衣的家务。每每提起这些,我妈就愤恨不已。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我妈时常抱怨:“但凡让我念几年书,我也不至于进了城连公交都不会坐。”外婆扯着脖颈抬头看看窗外,落寞的神情里充斥着一些无奈:“咱家那时候啥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

■ 《外婆的新世界》剧照

外婆是甘肃陇西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国闹饥荒的时候,她刚嫁作人妇,新婚的丈夫因为连充饥的野菜和树皮都没办法给家人弄到,铤而走险,去陇海铁路沿线的火车皮上偷粮食,然后就失了踪影。入冬后,外婆饿得全身水肿,出门去挖观音土的时候,背着孩子准备去远方找活路的妯娌们劝她一同逃难。那时候,村里一大半女人和孩子已经扒着东去的列车讨饭去了,外婆还在饥饿里等待丈夫回家。许是饿得几近绝望的缘故,那天,她竟决定跟妯娌们一起出走,逃离那个缺水缺粮的村子。于是蹒跚着回家,把仅有的两件衣物塞进包袱,跟着一众妯娌出门了——与其在家饿死,不如出走,没准儿去了外面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她们跟着逃难的队伍沿着陇海铁路,在漫天的黄沙里挖草根,在沿途的村庄讨饭,在途径的火车道旁歇脚,在荒野里埋葬倒下的同行者……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反正能走多远走多远,能活一天算一天。春节来临之前,她们到了宝鸡的山沟了,好心人给了她们一人一个窝窝头,还帮她们作媒——山里单身汉多,“跟了”他们,有地种,有饭吃,饿不着。于是,自宝鸡开始,同行几个妯娌陆陆续续驻足留下,外婆则跟逃难的队伍继续往东,打算去咸阳寻找活计——听说那里的纺织厂招女工,她只有二十来岁,年富力强,还读过几年书,想去试试。然而,等走到咸阳,才知道工人只招本地的,还必须是城镇户口,外婆连基本招工条件都不具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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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海情》剧照

到了咸阳,陆续有妇女“跟了”未婚亦或丧偶的铁路工人、纺织厂工人、建筑工人。而外婆,则“跟了”在她病到奄奄一息时,用馒头和热水救了她的我外公。那时候,外公是被从旬邑农村招去建筑工地干活儿的临时工,赚得不多,但填饱肚子不成问题。数月之后,等建筑工地上的活儿一结束,外公带着外婆回家,在祖上留下来的两口位于沟畔的窑洞里居住下来,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他们在那里住了三十二年,期间,生了七个子女,早夭了两个,活下来了三女两男。直到九十年代,三个女儿全部出嫁,两个儿子逐渐长大,沟畔的邻居陆续搬走,他们才在村中心申请到三分庄基地,盖了三间房,这才住进了新家。

外婆一辈子爱干净。我模糊的记忆里,她和外公最初居住的窑洞永远都是夜一般的黑,进窑是一个大炕,棉被叠得整整齐齐;炕的另一侧,铁锹、锄头之类农具堆放得整齐有序;糊窗户的报纸虽有些破旧,却也一尘不染。住进平房之后,外婆总是踩着梯子擦窗户。她家的玻璃永远锃亮通透、一尘不染,坐在窗边向外看,甚至察觉不到玻璃的存在。外婆晚年总是坐在炕沿上,透过被自己擦得干干净净的窗户,仰着脖颈,望着漫无边际的天空发呆,在巨大的孤寂里,默默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 《小偷家族》剧照

四年前的一个冬日,外婆坐在炕边发呆的时候,嘀咕了一句:“我都80岁了,我娘今年110岁了。”我妈知道她是想家了,安慰她说:“等开了春,我带你回陇西看看。”外婆缓缓把头从窗户的方向移过来,说:“物非人也非,去哪儿干啥?”

外婆来陕之后,陇西的婆家和娘家都曾找过她,大抵是总也寻不见她的踪影,以为她早已饿死外,便只好作罢。1987年冬天,外婆接连数日梦见老母亲站在村口喊她名字,终于给娘家去了一封信。春节一过,收到来自兄长的电报——母病危,速归。外婆坐着火车回到陇西家中那天,她的母亲刚刚入土。她隔着一座矮坟,与母亲告了别,从此,再没有回过陇西。初到陕西的时候,为什么不联系家里人?我曾将这个问题抛给过外婆,她木然了很久,说:“没脸联系。”我继续追问,她却再也不做答,转过头去,兀自发呆。我猜,在她的观念里,为了活命,离家出走,是对前夫的背叛,也是对娘家人的抹黑。

外婆80岁的那年冬天,心肌梗塞、肺积水同时向她袭来,在医院里住到临近春节,她自觉时日无多,要求出院,没人拗得过她。春节刚过,她就撒手人寰了,她出殡的那天,司仪按照惯例站在棺材前照着手中的两张纸念流程,念到“外家代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问跪在最前面的我妈和我舅:“你舅家应该没人来吧?”

作者 | 明芷 | 陕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