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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年前初抵悉尼,租在一套单身公寓里。房东就住隔壁另一幢楼,上下三层,只有她一个。她太老了,老到腰身快要对折,老到双眼几乎消失在千百条皱纹里,以致不敢相信她曾年轻过,直到去交房租时,看到客厅高挂的黑白照片上那位含娇含羞的可人儿,才明白时光可以多么残酷。

满屋是经年沉积的黄油和洋葱味,紫雾般的暗影里,她正准备一个人的晚餐,桌上铺着红白格子桌布,与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一般无二。我心里暗暗稀奇,看来西洋人就餐委实讲究,无桌布,不成餐,哪怕只一个人,哪怕老到快成化石了,也不嫌费事,情愿事后去洗濯、晾晒、熨烫。

那个年代,悉尼老一辈的西人餐桌上,普遍有桌布的存在。出入过几户相熟的人家,大都能见到。这种情况,在意大利和希腊移民家庭里尤其多见,似乎移民社区的习俗,更趋老派一些。我那位房东,是罗马尼亚移民,原是末代贵族,革命政权成立时,仓皇逃了出来。现在落魄在悉尼,排场自然无存,做派还依旧,周日要上教堂,出门要穿正装,吃饭自然少不了桌布。一般而言,但凡顶着霜雪鬓发,衣履齐整,出入教堂,家住维多利亚式、联邦式、加利福尼亚式老房子的西人,基本都是桌布一派。进餐时,不仅桌布是必不可少的,碰到隆重的场合,干脆灯也不开,直接用蜡烛照明。凡此种种,在我们中国人看来,似乎自找麻烦,但他们从小习惯了,餐台若不铺上桌布,与床垫上不铺床单无异,用英国话说,感觉很bare,意思是空落落的,像没穿衣服。

正因如此,桌布与床单一样,在各家百货公司里,也算一个主要的商品门类,自然都是从中国进口的。我到悉尼后,找的第二份工作,便是在一家桌布进口商。公司从中国进口针织的钩花桌布,各色各款,打成巨大的包,堆在仓库里。我的工作,是在弥漫的蒸汽里,与一群澳洲大妈一起,将一幅幅桌布熨平,折叠,独立包装好,按订单装箱,发往各大百货公司。问下来,每个大妈工友,都曾以极低的员工价,买过桌布自用,或馈赠亲友,可见使用桌布还是挺普遍的。

至于颠沛中的我,碍于心境,遗憾未能效颦,吃饭时,对着光秃秃的桌子,心里暗忖,或许哪天也会像西人那样,铺上桌布,像样吃它一餐。可直至今日,从悉尼一路折腾到北京,到上海,也没养成用桌布的习惯。事实上,悉尼的大多数华人家庭,即便是不会中国话的土生华人,也极少用桌布。华人用桌布最多的地方,是广东茶楼,为的是替圆台面遮丑,盖住那些油渍斑斑的裸露木屑板。

而在白人中间,新一代里头,桌布也日趋式微。生活方式已经天翻地覆了,单身青年往往与人合租,小家庭的住所大多亦挤迫,在外吃快餐,就成了主流。回到住处,往往以预制食品或半成品果腹,要的就是简便。倘若还去张罗铺桌布、洗桌布,岂不与从简的初衷背道而驰?不过,碰到重要些的场合,桌布还是不可或缺的,但味道却变了。在另一份工作中,我曾与同事赴澳洲区总经理家宴,见餐具酒具皆华美,桌布的品质,也堪称上乘,却听总经理抱歉说,今天吃饭,没有采用fine dinning(优质餐饮)标准,没有铺桌布,用的是一次性的纸桌布,请大家多包涵。手里摸着仿真性极高的纸桌布,终于意识到,桌布的时代,是真的过去了。(水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