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涛

错误的海图

外国人很早就开始了解珠江口,并绘制出形形色色的航海图。

18世纪初,英国大名鼎鼎的水文专家约翰o桑顿(John Thornton)在其编写的《英国航海指南》(The English Pilot)中,绘出了珠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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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堪称当时最精确的航海地图集、欧洲船员必备手册,却将珠江海岸和岛屿的形状、大小、位置都画错了。

1745年,法国东印度公司水文专家达普莱(D' Apres de Mannevillette)绘制《东方海洋》(Le Neptune Oriental),纠正《英国航海指南》的许多错误,取代了《英国航海指南》的地位。比起《东印度最东部地图》,该书《柬埔寨海岸、交趾支那、东京湾、部分中国海岸和菲律宾群岛地图》对珠江口的刻画,精确度大为提高,但仅以点状符号,标出珠江口内外的岛屿,其位置和形状也不对:

再过了8年,到1753年,范o库伦家族(Van Keulen)为荷兰东印度公司绘制了一批仅供内部使用的秘密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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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欧洲地图学史上,范o库伦家族声名显赫,与发明“墨卡托投影”的墨卡托家族齐名,并称为两大地图世家。他们从17世纪末一直兴盛到19世纪末,先后两个世纪里,绘制了各种类型的地图。该家族成员还担任荷兰东印度公司水文专家,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然而在秘密地图里,范o库伦所画的珠江口仍然纰漏百出,难以真正用于航海。

诸如此类的海图数量还有很多,说明18世纪的欧洲人对珠江口缺乏准确地理认知,他们经常迷路、搁浅、触礁,也就不奇怪了。

“引水人”带路

既然18世纪欧洲最流行的海图,都不能在珠江口派上用场,外国船只怎么从这里到澳门和广州去?

据外国人撰写的中国游记,当他们来到珠江口时,第一要务就是,寻找澳门或广州的船民,依靠他们带船只入口。

英、法等国的航海指南,也指示外国船员,到达珠江口时,决不可贸然闯入,应在老万山岛、担杆岛等地,找当地人领航,否则,将冒着人船俱毁的风险,进入这片陌生又神秘的海域。

这些负责领航的船民,在中国文献中被称为“引水人”。

“引水人”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和澳门人,熟识水性,平时以打渔为生,有些人或多或少懂一些葡萄牙语或英语,能熟练地与外国人讨价还价。

他们也是外国人来到中国沿海后,最先遇到的一群人,所以外国人游记和航海指南中,将其称为Pilot,即“领航员”,并不厌其烦地讲述怎样跟这些人打交道。

清廷的管制

可以说,引水人对来华的欧洲贸易商人很重要。乾隆时期爆发的一次中西冲突,则让官府注意到这一人群的特殊意义,开始有意识地将他们管起来。

1742年,英国军舰“百夫长号”(Centurion)来到广东,其船长安森(George Anson)不仅炫耀武力,威胁广州官员,次年,又恃强闯入虎门海口,勒令中国为其提供返回英国的给养,是为“百夫长号事件”。

这让乾隆帝对广州地方官大为不满,训斥他们对此船竟“毫无查察”。

为解决这一问题,澳门同知印光任发现,通过“引水人”可以监控外国船只。

1744年,印光任制定《管理番舶及澳夷章程》,规定引水行业的准入条件与职责:

洋船进口,必得内地民人带引水道,最为紧要。请责县丞将能充引水之人详加甄别,如果殷实良民,取具保甲亲邻结状,县丞加结申送,查验无异,给发腰牌执照准充,仍列册通报查考。至期出口等候,限每船给引水二名,一上船引入,一星驰禀报县丞,申报海防衙门,据文通报,并移行虎门协及南海、番禺,一体稽查防范。①

自此,引水人被管起来,他们不仅仅要为外国人领航,还要监督和管理外国船只:

● 引水人上船后,要对船进行查验,“实有货物,问明来历”,才准领航。②● 检查船只所携带的“商梢、炮械”,甚至“记下船名、船长姓名、人数和枪炮数量、出发地和国家。”③● 检验完后,再派人乘快船前往澳门,将结果告知香山县丞,并转交澳门同知、粤海关等。

这时,外国人还小心翼翼地待在珠江口,而那些远在澳门、广州的朝廷官员已对船只了如指掌。

有了这一套办法,广州地方官使用“引水人”越来越有心得,每当中英发生贸易冲突,总是将“拒派引水”与货船封舱、停止贸易等手段同时使用,令外国船只不能进港,不得交易,只能徘徊在珠江口外。

这就抓住了外国人的软肋,因为帆船时代,外国人前往广州,主要以季风为动力,风向转变,就要返航,贸易季节非常短暂。一旦贸易季节里完不成交易,不远万里而来的外国人,将付出难以弥补的损失,于是不得不乖乖就范。

也正因为这样,朝廷官员对付外国人非常自信:

“番人未识水道,必须内地船只引带,始免搁浅疏虞,故番船进出未能自由,而稽查亦极为严密”。④

英国人的秘密测绘

为了不受清廷官员摆布,实现“自由”进出广州,1806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命令罗斯(Daniel Ross)、穆罕(Philip Maughan)率“羚羊号”,秘密测量了澳门至香港之间的海岸、岛屿和水道。⑤

广州地方官注意到“羚羊号”,并令其离开,但罗斯并没有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朝廷官员们无法预知测绘可能带来的巨大影响,亦未去制止,最终不了了之。

四年后,东印度公司正式发行罗斯绘制的《通往澳门水道各种航线地图》。1817年,东印度公司又将罗斯的测绘资料公布于众:

新的海图和航海指南立即成为欧美船员的标配。

1810年,外国人终于找到了通往澳门和广州的路径,他们按图索骥,不再依靠引水人,就能抵达广州。

英国地理学家穆瑞(Huge Murray)指出:

即使在恶劣的天气下来到中国沿海,又没有引水人为其领航,那么初来乍到者,也可以在罗斯船长和霍斯伯格先生令人钦佩的航海指南帮助下,安全地到达内伶仃岛湾泊。⑥

1820年以后,英国对华鸦片走私,大批鸦片走私船以及军舰,利用新海图和航海指南,不用引水人,就能悄无声息地进出珠江口。

他们也不去广州、澳门,而是停在珠江口内外的“担杆山、铜鼓洋、大屿山、伶仃洋、尖沙嘴、仰船洲、琵琶洲、上下磨刀、沙湾、石笋、九洲、潭仔、鸡颈等洋”。⑦

战争吃了亏

然而,官府仍依靠引水人打探走私船和军舰的消息,并没有调整策略。

在广州禁烟的林则徐,仍是“节据引水人等,按日按名查报”,⑧掌握烟贩行踪。珠江口内外英国船只的活动,亦是“引水探报”得来。

一旦战争来临,清廷官员不免抓瞎。

鸦片战争时期,与英国人作战,引水人几乎成了广州官员了解敌方动向的主要渠道,沿海州县和营汛反馈的英军动向,亦是“据该引水之员在洋瞭望”所得的二手信息。⑨

而英国人早已不依赖引水人行动,其变得可有可无,林则徐等人获知的情报真实性大打折扣。

战前,林则徐就根据引水人报告,误以为到达珠江口的军舰,是英国人虚张声势,“所配兵械较多,实乃运载鸦片”,将即将来临的战争,判断为一次大规模鸦片武装走私。

直到1840年6月底,林则徐才接到“引水禀报”,被告知英军战舰已“先后驶出老万山,东向扬帆而去,瞭望无踪”,后据洋商伍绍荣称英军已前往浙江。

他这才如梦初醒,发现战争已经来临。

更何况,有些引水人“勾串走私”,也参与鸦片贸易,与外国人结成了利益联盟,不可能发挥“耳目”作用。

林则徐承认,那些在珠江口内外游荡的船只,已经“无从稽查”。

清廷丧失了对外国船只管控的能力,随着一次又一次军事上的失败,在贸易与主权方面,逐渐变成受人摆布的一方。

注释

①粱廷枏:《粤海关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36页。

②粱廷枏:《粤海关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57页。

③史密斯:《中国皇后号》,广州:广州出版社,2006年,第159页。

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明清时期澳门问题档案文献汇编》第1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06页。

⑤详见王涛:《清中叶英国在珠江口的地图测绘与航线变迁》,《社会科学辑刊》2014年第4期;王涛:《鸦片战争前英人在香港水域的地图测绘及影响》,《自然科学史研究》2016年第2期。

⑥Hugh Murray, An Historical and Description Account of China, Edinburgh: Oliver & Boyd, 1836, p. 154.

⑦林则徐:《林文忠公政书》,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137页。

⑧林则徐:《林文忠公政书》,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150页。

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第5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