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姜鹏

仁寿四年(604)冬,刚即位不久的隋炀帝在大殿面见了一个算命先生。来者言简意赅:如今的都城长安在西方,在五行中属金,而陛下的命相属木,金克木,所以陛下不宜久居长安。不如修复东方的洛阳,把它作为新的都城,毕竟东方属木,更契合陛下的命相。听信了这个迷信至极的说法后,隋炀帝着手推动重修洛阳的浩大工程。

章仇太翼言于帝曰:“陛下木命,雍州为破木之冲,不可久居。又谶云‘修治洛阳还晋家’。”帝深以为然。

——《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

作为著名的“暴虐之君”,隋炀帝的很多决策和行动都被后人冠以荒唐滑稽的理由,但引人入胜的传说故事与真实的历史往往存在着相当遥远的距离——早在隋朝建立之前,北周武帝消灭北齐,统一北方之后,就曾出于控制东方的目的,大力经营洛阳。换言之,洛阳的经营,从北周武帝时代就已经开始,隋炀帝只不过是延续了这个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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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业八年,隋建成了以洛阳为中心的东京畿圈

费尽心力营造好以洛阳为中心的东部京畿圈后,隋炀帝并没有在这里驻留太长时间,而是出于容纳草原与南方的目的,开始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巡游。这样一来,隋帝国就出现了三个政治中心。

(1)围绕长安展开的旧中心

(2)围绕洛阳展开的新中心

(3)隋炀帝巡行所在的流动中心

隋炀帝历次巡游,队伍中必有两股重要力量——朝廷核心命官、战斗力极强的军队。这使得隋炀帝的巡游队伍相比于长安与洛阳更具有中心的意味,甚至可以称其为“流动的首都”。比如隋炀帝亲征高丽,率军北上时,涿郡(今北京一带)就是帝国的临时首都。同样,当隋炀帝离开北方,乘船南渡时,他所长期驻留的江都(今扬州),就是隋朝的“第三个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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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隋大业八年地图(局部)

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隋帝国后期“三都鼎立”的政治格局?隋炀帝的太子杨昭体胖早死,他死后,膝下三个儿子同时得到隋炀帝的宠爱和重用。大业九年(613),隋炀帝北伐高丽之际,曾做过这样的人事安排:

代王杨侑(杨昭长子)镇长安,辅以刑部尚书卫玄;

越王杨侗(杨昭三子)守洛阳,辅以民部尚书樊子盖;

燕王杨倓(杨昭次子)追随隋炀帝,先到涿郡,后至江都。

这个安排看似“一碗水端平”,却隐含着一个巨大问题,即隋炀帝一旦失去了对全局的掌控力,长安、洛阳、隋炀帝的行在这三个政治中心便都具有了独立的可能性,帝国的政统也会因此一分为三。这就是人们谈起隋末历史经常提及的“王统三分”。无论这个时代的纷争多么复杂,只要盯住这三大政治中心,就推开了梳理其历史脉络的大门。

隋末民间起义风起云涌,各股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台,俨然一场群星璀璨的“群像剧”,在众多集团当中,第一个要提及的名字叫杨玄感。

大业九年(613)春,隋炀帝第二次出兵高丽时,杨玄感起兵黎阳,拆卸了帝国楼阁的第一根立柱。作为杨玄感集团中最具战略眼光的智囊,李密为杨玄感提出三策,这三策分别指向三大政治中心。

李密说,摧毁隋朝之上策是直驱隋炀帝的行在,这是针对隋末的第一个政治中心:

“天子出征,远在辽外...公拥兵出其不意,长驱入蓟...扼其咽喉...不过旬月,资粮皆尽,其众不降则溃,可不战而擒,此上计也。”

中策取西京长安,即针对帝国的旧中心:

“关中四塞,天府之国...今...直取长安,收其豪杰,抚其士民,据险而守之。天子虽还,失其根本,可徐图也。”

下策取东都洛阳,针对帝国的新中心:

“袭取东都,以号令四方。但恐唐祎告之,先已固守。若引兵攻之,百日不克,天下之兵四面而至,非仆所知也。”

为什么说直取隋炀帝的行在是上策?在集权统治中,皇帝无疑是统治的心脏,只要通过一场“斩首行动”除掉隋炀帝,整个国家就有彻底瘫痪的可能。然而杨玄感鼠目寸光,没能理解李密的意图,愚蠢地认为洛阳是天下之中,最为重要,因而采取了下策。可杨玄感没有意料到的是,洛阳同时也是帝国防御最为坚实的地区,如果久攻不下,必然会走向兵败被杀的结局。

隋炀帝南下江都后,隋帝国处于半失控的状态下,各种地域性统治集团的裂痕加深。当帝国领土成为刀俎下的鱼肉时,各路重要军阀都与李密有着相似的见解,他们对三个地方最感兴趣,即象征王统所在的江都、洛阳、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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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张隋末“王统三分”示意图。在这张图中,我们能够找到隋末几支重要势力。

先看中间一线,即对“江都正统”的争夺。大业十四年(618),伴随隋炀帝南下江都的骁果军变得愈发躁动不安,身为禁卫军的他们多为关陇子弟,妻子父母均在西北,因而不愿意久居江南。三月,野心家宇文化及利用了这股不满情绪,煽动骁果,发动江都兵变,缢死隋炀帝,后自立为帝,定国号为许。看起来宇文化及在动乱初期掌握了先机,但是,在弑杀隋炀帝的滔天罪名下,宇文化及的势力注定无法长久。

大业十五年(619)闰二月,宇文化及在逃窜途中被窦建德以“讨逆”之名所灭。窦建德由此间接继承了隋炀帝遗留下的巨量政治资源,比如,他吸收了隋炀帝时代的核心文武官员,其中既有裴矩这样的战略性人才(裴矩是帮助隋炀帝经营西域的最重要人物),也有虞世南与欧阳询这种跻身“初唐四大家”的文化名人。更为重要的是,窦建德趁此机会向隋炀帝的遗孀萧皇后称臣,由此获取了不可小觑的声望资源。

再看最为复杂的右边一线,即对“洛阳王统”的争夺。

当江都的蝴蝶煽动翅膀,洛阳的宫殿内也飘起了政治变动的飓风——隋炀帝死后,作为留守东都的王权象征,越王杨侗一度被众人视为关东地区隋朝政权的正统所在。

杨玄感起兵时,曾猛攻杨侗。失败后,洛阳落入王世充手中。后世对于这位强据洛阳的军阀颇有非议,《旧唐书》称“世充奸人...上则谀佞诡俗以取荣名”,王夫之更是贬损,称“世充...导其主以荒淫,立越王而弑夺之,其当辜也,固也”。

王世充之所以被后人所不齿,是因为他通过虚伪的禅让仪式把隋朝革命为自己的郑朝天下。不过在当时,这些阴谋与虚伪都是有用的——禅让完成后,王世充的郑政权自视为当之无愧的正统,比如韦匡伯等人的墓志铭中,所用的年号不是隋朝的大业,而是郑朝的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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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匡伯墓志“开明二年”字样(c) 民国拓本

除了王世充外,还有一股势力对洛阳虎视眈眈,那就是李密。

李密或许是最早认识到隋朝“王统三分”的人,也认识到王统所在的隋炀帝行在、长安、洛阳在重要性上具有先后顺序的排列。但是碍于现实情况的限制,在成为瓦岗寨领袖之后,李密最有把握、最可能夺取的就是洛阳,因此在隋末错综复杂的势力斗争中,李密的行动轨迹非常清晰,即与王世充展开对洛阳的激烈争夺。

李密深知,如果不能攻下洛阳,不能获得“王统三分”其中的一个,自己的身份永远只可能是“流寇”,而不能成为问鼎天下的“候选人”之一。可惜的是,李密在洛阳的争夺中,扮演了失败者的角色,此后只好悻悻投奔李渊,走向人生的终点。

示意图中的左侧部分最为明了,李渊起兵后,就近攻下长安,获得了“长安王统”。

至此可以看到,隋朝散布在江都、洛阳、长安的“三分王统”分别为军阀窦建德、王世充、李渊所继承,而这三位恰恰代表着隋朝末年矗立到最后、进入“决赛圈”的三股势力。至于其他繁杂的起义力量,由于没有得到象征王统的政治身份,要么扮演着无法左右历史的配角形象,要么快速湮灭于复杂的政治军事斗争之中。

李渊此后消灭了王世充与窦建德。隋炀帝遗留下来的三分王统,最终在李唐这里归一,隋末英雄角逐群像戏,就这样以唐王朝的建立划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