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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坡

人和语言之间,或许是有引力作用的。前一段时间,好几次看到张爱玲的这段话——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之前的文章引用过这段,不惜再引用一次。张爱玲发明了一个很有用的比喻,可以帮我们理解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关系。首先,作为乘客,我们在理论上就没有办法把握时代的全貌和行进路线。我们只能看到外部的景观在快速后移,还没弄清刚消失的是什么,又要送别新的事物。

能看清楚的东西实在太少,遑论掌控和依赖。更重要的是,就在异常狭小的观看窗口里,我们苦苦寻觅的也不是世界的真实样貌,而是自己的影子。

王国维曾区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世人都说诗人自恋,殊不知偌大的人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大诗人,能够抵达“以物观物”的无我之境。比如在陶渊明的眼里,“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看似全不费力,但两千年再没出第二个陶渊明。

凡人大都溺于层层叠叠的自我影像。当你意识到视野里“有我”,就已经比不知“有我”的初级阶段高出许多了。所以聪明人都会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评判,每一句评判都能反推出自己的位置。

说起来我也是应该汗颜的,在对世界还一无所知的时候,说过那么多大而无当的话。

人不能把语言当成衣服,什么时髦穿什么,而应该把语言当成人格的一部分。需要体会韩愈练习写文章时的自我强迫,“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语言是本体的一个关键部分,我们通过语言的网,感知世界并与向世界施加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力。海德格尔说:“语言是人类生存的家园。”每个人都住在自己的嘴巴里。

我越来越体会到,语言和世界是相互造就的关系。瘠薄的世界孕育瘠薄的语言,瘠薄的语言继续生产瘠薄的世界。

诗人张枣说,现代人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修复自己被损害的主体,也就是修复自己的语言:“因为我们正在被损害,工业文明在损害我们,物质在损害我们,意识形态在损害我们,所以现代人最大的工程就是修复主体和如何重新自由地表达自己。一个主体被损害最大的表现,就是他的语言被损害了,因为语言和广大的人类联系在一起。”

我们的嘴里,挤满了窃贼、强盗、骗子、蠢货,这就是韩愈说的“陈言”。把他们清理出去,再难也值得。

我们经常被问,你是站这边还是站那边,我现在的标准答复是,我要站在不是只有两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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