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公元868年,唐懿宗咸通九年。

在远离大唐政治中心的桂林,一支八百人的戍卒队伍,突然造反。

此后,他们将一路辗转,与唐廷酣战,历时整整一年。

这就是著名的“庞勋兵变”。

书上说这又是一次“农民起义”,但从始至终,真没农民兄弟什么事。

01

故事,还要从“安南”、“南诏”,这两个地理概念说起。

安南,简单理解,就是今天的越南。当时来讲,基本就唐朝殖民地(虽然那个时候还没有正经八百的殖民主义)。高宗时,“交州都督府”改置为“安南都护府”,治所,就在今天的河内。

而“南诏”——今天云南洱海一带崛起的部落也。原本为六个,因此称“六诏”。

其中,地理位置最靠南的“蒙舍诏”最横,还得到了唐朝的支持,于是在开元年间统一六诏,建立“南诏国”,是为“南诏”。

可唐朝廷没想到,自己豢养的猛犬,有一天会反过来,咬自己一口,还是深入骨髓的那种。

公元862年(咸通三年),南诏攻陷安南都护府。

对于大唐来说,这一事件影响十分恶劣。如果失去了安南的屏障,南方的大唐本土,就会暴露在兵锋之下,犹如刺刀面前的婴儿。

唐廷马上兴师动众。《资治通鉴》载:“朝廷以前湖南观察使蔡袭代之,仍发许、滑、徐、汴、荆、襄、潭、鄂等道兵各三万人授袭以御之。兵势既盛,蛮遂引”。

发动来自全国各道的精锐军人,前往驰援。

其中,就包括来自“徐泗地区”的士兵2000名。

02

徐泗,包括徐州(今江苏徐州)、泗州(江苏泗县)、宿州(安徽宿州)、濠州(安徽凤阳)及辖下的广大地区。

唐肃宗,“徐泗濠地区”归河南节度。这以后,归属屡迁。至元和二年,宪宗置武宁军节度。

发兵安南的这年,“武宁军”建制已经不复存在,徐泗地区下辖的几座城池,徐州归了“兖海节度使”,濠州归了“淮南节度使”,宿州、泗州则另设观察使。

至于这发往安南的2000名徐泗军兵,并没有全部派往前线。而是中途分出八百人,“别戍桂州”,并且约好了,“三年一代”。

戍守三年后,自然有别的兵,来替这八百人。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时间快得像狗。

咸通九年,800人已在桂林呆了6年。

原本在第三年,就应该返回故里。但领导(徐泗观察使崔彦曾)满脸横肉一堆:明告诉你们,回家?军费不够!没钱,你们要着饭回家吗?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岂能擅离职守?!给我呆着!

好吧。

大兵们于是又在他乡困了三年。

再去问领导,还是那一套:“回家?军费够吗?你们这群杀才,要造反?!”

徐州人们的眼角都立起来了:“就造你娘个鸟反!”

对比一下:今天,我国维和部队海外执行任务的轮换周期,大约是8—10个月。

03

六年,没有探亲、没有休假,见不到亲人,还可能死于意外、疾病、战事,以至于尸骨不能还乡。

徐州大兵们的怒火爆发。都虞侯许佶、军校赵可立、姚周、张行实等人,杀死了领兵都头,转而立“粮料判官”(相当于军需官)庞勋为“都将”,800人离开守地,起程返回故乡。

一路上,路过今天的广西、湖南、湖北、安徽、浙江、江苏。

各地长官居然没有一个认真出面拦截,几乎是目送着这支队伍,离开自己的防区,进入他人的防区,再念上一句“谢天谢地”。

比如进入淮南,节度使令狐绹甚至还派人前来慰问,并送了不少给养。

令狐绹的都押牙(类似侍卫队长)气得直发懵:“这帮人有大罪哇!虽然朝廷还没有下命令剿灭他们,但您作为节度使,不弄死他们也就算了,还给他们心连心,送温暖??”

书上说,令狐绹“素懦怯”。

他说:“彼在淮南不为暴,听其自过,余非吾事也。

于是庞军不但没被剿灭,还得到了扩充。

当年的九月二十七日,他们已经重回故里,兵临徐州城下。

军需官庞勋,开始展现出令人惊叹的政治手腕和指挥艺术。

他对戍兵们说:我们擅自回来,无非是因为思念妻子儿女。但现在听说,上面已经下了密敕给徐州本地的大军,只要等我们一到,就要把我们杀身灭族。大丈夫与其自投罗网,为天下耻笑,不如同心协力,赴汤蹈火,富贵险中求!是爷们儿的就放个响屁!

众人踊跃,齐放响屁。

勋与许佶等乃言于众曰:"吾辈擅归,思见妻子耳。今闻已有密敕下本军,至则支分灭族矣!丈夫与其自投罗网,为天下笑,曷若相与戮力同心,赴蹈汤火,岂徒脱祸,兼富贵可求!况城中将士皆吾辈父兄子弟,吾辈一唱于外,彼必响应于内矣。然后遵王侍中故事,五十万赏钱,翘足可待也。"众皆呼跃称善。

历史一再证明,人一旦能豁出命去,没胜算也就有了胜算,没机会也就有了机会。

在徐、泗、宿、濠四座城中,庞勋首先瞄准宿州并攻克。之后,又迅速打败前来讨伐的各类援军,一顺手,继而攻下徐州。

占领徐州本城,让庞军声势大振。

04

不但成功回了家,还拿下了斗争根据地。搁一般人,难免脑子发几天热。

庞勋居然没有——所以说,这个人不简单。过去京剧舞台上,一般都把庞勋塑造成徒有蛮力,头脑贫乏的蠢货,并不公平。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拿下徐州,庞勋一分钟也没敢停歇,马上分派将领,继续攻略濠州、泗州。同时,从十一月起,徐泗周边各地的军将,会同朝廷的敕使,则开始正式介入“徐州事件”。可一直到十二月,周边各地前来剿灭庞勋的“干涉军”,却一路接一路,都被庞勋战败。

本以为对方就几只小狗守家,没想到大舰都干不下来。

至此,单从战术上看,庞勋显然极成功,尤其是在各种基操——甚至是微操方面,庞勋显示出完全和他军衔不匹配的高超水平,基本没犯错,几乎可以完美应对对手所有的入侵模式。

除了“暴兵”。

眼看庞勋竟然如此厉害,唐朝廷也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以大将康承训为总指挥,以王晏权、戴可师为副指挥,大发诸道兵马。

各路干涉军盖地而来。

连骁勇善战的沙陀“朱邪赤心部”,也被调往战场。

朱邪赤心,汉名“李国昌”。他有个比他有名得多的儿子,叫李克用;还有一个比他儿子还更有名的孙子,叫李存勖。

同时,吐谷浑、达靼、契苾...各部落兵马卷尘而来。

刀枪映日。

05

可在第二年新年之前——也就是咸通九年十二月——咸通十年年初这段时间里,庞勋军面对如潮而来的干涉军,居然仍然屹立不倒。

甚至趁康承训初到徐地,立足不稳,庞勋还迅速喂他吃了一嘴屎。

庞军,已膨胀至约20万人。

窝擦!这姓庞的小子,难道会什么妖术不成!

从咸通十年正月开始,朝廷方面开始对徐州庞军发起总攻,囤积在徐泗之地的大军越来越多。

兵似兵山,将似将海。

正月,就连一向不听朝廷调度的“河北三镇”之一——魏博节度使,也派来士兵三千(一说一万三千人)助战。

而朝廷的王牌——“神策军”,正在前往徐州参战的路上。

说是“中外势力的联合绞杀”,一点不为过。

三月,双方爆炸“柳子镇之战”,沙陀骑兵发挥出巨大威力。

时值大风,官军四面纵火,庞军姚周所部不得不放弃寨栅,来到平地,准备退走宿州。

结果,彪悍的沙陀骑兵突然一齐杀出,对着姚周部就是一顿乱砍,犹如杀鸡宰牛一般。

姚周部,是庞军的精锐,他们所镇守的“柳子寨”,则是整个战场的要地。现在在一天之内,就全军覆没。

直到这时,庞勋才开始感到恐惧。

他听取谋士的建议,自称“天册将军”,亲自领兵,发动全部兵力,前来与官军决战。

06

“建大号”这种事,属于短时间内打两针吗啡。看起来挺管用,实际效果很虚幻。

八月,庞军将领张玄稔看形势不对,毅然决然叛变倒戈。

他杀死了庞军的重要将领张儒,宿州陷落。

刚一投降,为了表明忠心,张玄稔就向康承训献计:

“大帅!我前去诈开城门,徐州的门户苻离唾手可得!”

“好滴!”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苻离被攻克,徐州就像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老头,变得毫无抵抗力,官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徐州。

曾率领800名戍卒万里回乡的庞勋,终于陷入全面被动。

九月,庞勋被沙陀兵及尾随其后的康承训八万大军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至蕲县,想要横渡涣水时,被唐将李兖毁桥挡住去路。

近万名将士和庞勋本人战死。

庞军将领吴迥,依托濠州又继续抵抗至十月,也于突围过程中战死。

所谓“庞勋起义”,在坚持了整整一年(其间经历一个闰十二月)之后,over。

07

其实,“庞勋兵变”,在唐朝历史上,是挺奇怪的一段。

从时间看,历时整整一年;

从规模看,双方累计的参战部队,再保守也不会少于30万。

涉及的国土范围,更几乎牵涉全国;

从过程看,一波三折。

不过,就是这样一件事,却似乎有人在故意掩盖它的一些细节,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们提起“庞勋之乱”,仍然有很多谜团未解。

1)首先,“桂林戍卒”到底在桂林坚守了多长时间,各种记载就不一致。

《资治通鉴》记载是六年——“戍桂州者已六年,屡求代还”。

而《旧唐书•崔彦曾传》则说:“先是,六年,南蛮寇五管,陷交趾,诏徐州节度使孟球召募二千人赴援,分八百人戍桂州。旧三年一代,至是戍卒求代。”

联系上下文,也就是说,这些戍卒其实只守了三年,和《资治通鉴》记载的“六年”差了整整一倍。

当然,也有人说,这里的“先是,六年”,应该写成“先是六年”,也就是“在这之前的六年”。这样一来,就跟《资治通鉴》是一个意思了。

但这实在太牵强附会,而且跟上下文内容也不通。

2)到底派去多少人?也有问题

事实上,徐州节度使孟球在徐州地盘任职的时候,到底是“观察使”还是“节度使”,都还很难说清楚——在当时,徐州地区在建制和官制上,经历过地震级的变故。不过,本文毕竟不是为了真的深挖这段历史,所以也就不必细说了。

但你能想到么,当初被派去参与镇压南诏,徐州地区到底派了多少兵,居然也有问题。因为历史记载,孟球孟大人,确实征发过一批戍卒,不过数量不是“两千”,而是“三千”。

《旧唐书•懿宗本纪》记载的当时发给徐州地区的诏书:

“徐州土风雄劲,甲士精强,比以制驭乖方,频致骚扰。近者再置使额,却领四州,劳逸既均,人心甚泰。但闻比因罢节之日,或有被罪奔逃,虽朝廷频下诏书,并令一切不问,犹恐尚怀疑惧,未委招携,结聚山林,终成诖误。况边方未静,深藉人才,宜令徐泗团练使选拣召募官健三千人,赴邕管防戍。待岭外事宁之后,即与替代归还。仍令每召满五百人,即差军将押送,其粮料赏给,所司准例处分。”

看,说得很清楚,“招募官健三千人”,而且“待岭外事宁之后,即与替代归还。”并没有明确地说是“三年一代”,而是什么时候“事宁之后”,才会替代回来。

事实上,《资治通鉴》写到“庞勋兵变”,司马光借鉴了唐末徐州人郑樵(一说孙樵)写的《彭门纪乱》作为参考。

由于《彭门纪乱》就写于兵变发生后不久,所以可信度当然很高。

可到了《旧唐书》,为什么很多事就变得如此模糊了呢?

你可能会说,那当然咯——因为《旧唐书》是写在后晋嘛,那会儿乱的...还有空查那么细?

08

然而并不对——既然许多年后,司马光都能找到《彭门纪乱》这本书,那么你就别告诉我,年代更早的后晋,反而找不到这书做参考了?

所以,更符合逻辑的解释,就是《旧唐书》故意胡写。

《旧唐书》的编纂者,署名虽然是刘昫,但其实刘昫无非是以宰相挂个名罢了。

真实的《旧唐书》,就是一部“杂巴凑”作品。你来一段,我来一段,从宰相赵莹时代才刚刚开始修,刚到晋出帝开元四年,这么一大部官方史书,居然就完成了,历时仅四年。

就跟特么闹着玩儿似的。

不过,你只要联想一下,人家石敬瑭的江山,到底是怎么来的,也就明白了。

尽管我也同意,石敬瑭当“儿皇帝”,确有属于他的无奈。但你非要说把他洗得白白的,比白雪公主还白,那就纯扯。他这个背景,就造成《旧唐书》这个书,实际上有两条不成文的编纂潜规则,那就是——

1、皇帝是没有错误的。

2、有错的都是别人。

如果你认为皇帝犯了错,请参照第一条。

当然,你可以说,历代正史都这样。不过《旧唐书》这一点,显然更突出。

比如总结大草包唐懿宗犯的错误,《旧唐书》是这么说的——

“以蛊惑之侈言,乱骄淫之方寸,欲无怠忽,其可得乎”

一时疏忽嘛,周围那么多谄媚奸臣,想让英明的皇帝不犯错误,真的可以吗?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到了《新唐书》:“懿、僖当唐政之始衰,而以昏庸相继”。

等到具体描绘庞勋之乱的时候,《旧唐书》就更狠,不惜篡改庞勋等人在桂林戍守的时间,说他们只在当地呆了“三年”,就又矫情、又骄横地要闹着造反,真就特么可恶至极啊。

为了凑对年头,《旧唐书》的作者甚至淡化了庞勋之乱的过程,并且刻意改写了庞勋等人从徐州出发前往桂林的时间。而事实上,同为戍卒,庞勋他们和这一批戍卒,根本不是同一批。

尾声

当然,以上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庞勋这批人,在当初没去桂林之前,原本是在徐州等地的军人。眼看着朝廷不敢惹魏博那些节度使,却老是压榨徐州,这些军人其实是不服的。

于是,朝廷拆掉了原来的徐泗建制,而把本地的管辖权一分为四。

同时派人,对于当时要求更公平待遇的徐州军人(如“银刀军”等)们,进行过一次残酷的血洗和肃清。

大量军官被杀。

而我们前边提到的“徐州地区建制修改”,其实就是这次大清洗的结果。这也就是《旧唐书•懿宗本纪》里那段圣旨里说到“比以制驭乖方,频致骚扰”、“因罢节之日,或有被罪奔逃”这些话的原因。

所以,庞勋他们,当初踏上前往桂林的旅程,与其说是去“戍边”,还不如说是被“发配”。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有这么个背景在,你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人在戍守六年之后,深感回乡无望,压力超过阈值,来到了总爆发的临界点。

制造了震惊大唐的“庞勋兵变”。

而这些,《旧唐书》就没怎么说。

《资治通鉴》也没怎么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