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天，老顾走了。
五分钟之前，老顾说饿了，让周小玉煮碗面，她立刻去厨房煮面，打了两个鸡蛋搅进去，端到床前时，老顾已经没了气息。
周小玉把面放在床头柜上，走过去握住了老顾的手，还有余温，她大脑空了一下子，才想起来去找手机，给三个孩子打电话。
她先打给老二顾家和，自从老顾病了之后，都是顾家和在主持这个家。
顾家和接到电话，愣了一下，艰涩地说：“怎么会这么快……我马上回来！”
顾家和通知了顾家平和顾小艺，在天亮之前，三人都陆续到家了。
顾小艺一回来，就跌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顾家和打电话通知亲友，老大顾家平帮忙给老顾换衣服，那是几年前就准备好的了。
周小玉坐在那，看着孩子们，眼泪无声无息地爬满了脸。
老顾病了五年了，起初孩子们还经常回来看，后来一年比一年少，春节后，老顾的病就严重了，但他跟周小玉商量好了，不告诉孩子们。
他们各有各的生活，日子都焦头烂额，周小玉听他的，没想到啊，最后临终都没见到。
周小玉伺候了老顾五年，像一架机器忽然断了电，怎么也动不了了。
天很快亮了，周小玉看地上的顾小艺已经哭不出声了，顾家和还在打电话，联系殡仪馆，顾家平出去给老婆打电话了。
周小玉看着这个家，看着三个孩子，再看看躺在床上的老顾。
忽然热泪盈眶，想起了他们一家五口刚搬来这里的情景。
真是恍如隔日。
02
1998年，周小玉跟老顾为了孩子，卖了所有家当，从农村搬来县城。
老大顾家平从小不爱读书，性格木讷，顾家和爱读书，活泼好动，年年考全班第一，女儿顾小艺爱漂亮，10岁就偷偷抹周小玉的口红，穿她的高跟鞋，披着床单装皇后娘娘，整天喊着以后要做明星。
他们一家五口，租了亲戚的郊区小院住，门外面是一条不宽的马路，马路那边是一片水田，一年种一季水稻，水田那边是几座连在一起的矮山，一座比一座低。
老顾托亲戚在肥料厂找了个事儿做，工资比人家低，周小玉在商场百货帮人看服装摊，工资也不高，三个孩子要养还要读书，他们只能省吃俭用。
老顾跟周小玉商量，重点培养顾家和，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至于顾家平，等再过两年，就让他去上班。
周小玉说，“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愿，我小时候想读书，我妈只让我哥读，我恨了半辈子。”
老顾抽了口烟，皱眉说，“那就都读，只要他们愿意。闺女愿意读，也读，大不了我就再找个事儿做。”
周小玉笑了，那时候才30多岁的老顾，算得上意气风发，一家人在一块儿，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
新家要守岁，那年他们一家五口没回农村，在县城新家过了第一个年，满满的一桌子菜，三个孩子吃得眉开眼笑。
吃完饭，一家五口在马路上放烟花，一家一家的烟火升空，照亮了远处的山，若隐若现。
周小玉看着眼前的一切，特别满足。
03
岁月如水，一晃就是好几年。
某天，16岁的顾家平提出要退学，老顾跟周小玉劝也劝了就是不听，只能由他去。
老顾建议顾家平也去肥料厂上班，他却坚持要去学汽修，而且他也都联系好了。
周小玉知道老大，虽然不爱学习，看起来老实，但也是有主意的人，就随他去了。
顾家平当学徒工资不高，但每次发了工资都交给周小玉补贴家用，周小玉说，“你赚的钱自己花。”
顾家平说，“我留的有。”
第二年，顾家和考上了重点高中，顾家平给他买了他念叨了半年的学习机，后来过了很多年，坏的开不了机，周小玉也没舍得扔。
顾小艺上初中，顾家平送了她一双品牌鞋，顾小艺长得漂亮嘴也甜，想要什么，都不找她妈了，而是坐公交车去找顾家平。
虽然顾家平分担了家里的开销，但老顾也没敢松懈，不仅在肥料厂上班，下了班还去隔壁包装厂干两个小时计件，周小玉下了班还帮人带带孩子。
总之那三年，全家人的目标，就是供顾家和上大学。
顾家和也没让人失望，考上了省重点大学，可摆在眼前的，是高昂的学费问题。
与此同时，顾家平跟汽修厂师傅的女儿恋爱了，师傅觉得顾家平不错，可师娘嫌顾家没钱，要求至少是三万六彩礼。
那是2003年，周小玉手里就一万多存款。
顾家平没跟家里人说，还是师娘找上门，老顾跟周小玉才知道。
一边是老大结婚，一边是老二考大学，都是人生头等大事。那几天，周小玉跟老顾愁得夜夜睡不着觉，把能借的都想了个遍，也凑不齐。
顾小艺想买个头绳都不敢说，也不敢去找顾家平要，甚至还交出了自己的存钱罐给顾家平，让他拿去娶老婆。
最后师娘出了个主意，跑来跟周小玉商量。
“你家俩儿子，我家就一个闺女，要不，让顾家平入赘，我们给你们两万。”
周小玉一口回绝，老顾说，再想想办法，师娘把彩礼降到三万，说这是最后底限了。
谁知，顾家平同意了，他说，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周小玉红了眼眶，顾家平为这个家牺牲太多了。
顾家和也不答应，“大不了我不上大学了，也不能让哥入赘。”
可顾家平一意孤行，还悄悄跟师傅师娘商量好了，瞒着周小玉去把结婚证都领了，这下板上钉钉，谁也改不了了。
周小玉跟老顾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办了个能力以内，最风光的婚礼。
结婚当天，顾家平把师傅给的两万，留在了周小玉的抽屉里。
04
入秋后，顾家和去上大学了。
顾家平住在了师傅家，虽然隔三差五就回来，可周小玉心里还是痛。
孩子们长大了，成家的成家，上大学的上大学，家里再也没了从前的热闹。
现在家里就剩下顾小艺了，正值青春期，谁也不爱搭理，经常不见人影。
初三那年，老师打电话到家里，告诉周小玉，顾小艺早恋。
老顾一听，气得就要打顾小艺，周小玉拦着他，“什么早恋，不就是跟男同学出去玩吗？我们都是这个年纪过来的，我俩16岁在一块儿，18岁就结婚了……”
周小玉转头跟顾小艺说，“但是，顾小艺我告诉你，保护好你自己，别丢我们的脸，别毁了你自己。”
顾小艺说，“没早恋没早恋！要我说几百遍啊！我们就一起去爬山，被老师看到了……”
老顾进屋不说话了，周小玉跟女儿说，“妈妈相信你。”
顾小艺抱住她妈，说了一堆恭维的话。
年底，顾家平当了爸爸，周小玉跟老顾高兴得不得了，拎着营养品去看儿媳妇，讨论生男孩还是女孩的时候，师娘说，“生什么都一样，都跟我们家姓。”
老顾顿时拉下了脸，周小玉见状赶紧说，“应该的。”
老两口回去前，给了顾家平3000块钱，自从顾家平结婚后，汽修厂的工资都直接发给他师娘，他手里没钱也不跟家里说。
回去的路上，老顾一言不发，周小玉知道他心疼儿子，也怪自己无能。
可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啊。
周小玉牵着老顾的手，老两口坐公交车回家，看着如今的县城，楼越来越高，车越来越多，而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多了。
周小玉总是怀念三个孩子都在家的时候，热热闹闹的，这日子一天天地过，孩子怎么这么快就长大了呢。从前盼着他们长大，现在长大了，又觉得少了什么。
孩子们什么错也没有，只是离开了他们，未来还会走得更远。
周小玉想想心里都发酸。
05
2004年，亲戚要移民去国外了，房子要卖，不租了。
周小玉舍不得走，老顾说，“那不如我们买下来好了。”
周小玉也想买，可手里的钱根本就不够，顾小艺也上高中了，她也想考大学，钱得给她用来上大学。
顾家和大学还没毕业，毕业了还想考研，哪哪都要钱，买房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周小玉跟老顾开始找合适的房子，可看了很久都没看到合适的，至少要三室的，现在租房价格也不便宜。
暑假，顾家和回来了，拿回来三万多，说是他这两年做家教和兼职，加上奖学金存的，原本是想留着考研，到时候不跟家里伸手，现在拿出来买房。
顾家和说，“我也舍不得这个家。”
顾小艺说，“要不，我也不上大学了，我也舍不得这里。”
周小玉瞪她一眼，“别瞎说。”
顾家平也回来了，拿了两万块，师傅悄悄借给他的，将来得还。
周小玉看着三个孩子，鼻腔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老顾长叹一口气，“都怪你们爸我没本事。”
顾家平说，“不管怎么样，这房子要买。”
顾家和跟顾小艺也点头。
最后，老顾豁出去借了一圈钱，周小玉卖了首饰，总算凑够了房款。
拿到房本那天，一家五口在院子里吃饭，原本叫了老大媳妇和孩子，她不想来，周小玉私心想，这样正好，他们一家五口。
老顾父子三人喝啤酒，顾小艺端着碗边吃边看《超级女声》决赛，远处远山朦胧，晚霞深浅交叠，普照在辽阔的稻田上，邻居家的狗，又溜进来啃骨头了，周小玉笑眯眯地丢给它一块排骨。
周小玉想，从今往后，这房子就是他们的了。
这是他们永远的家。
06
隔年，顾小艺考上了大学。
家里只剩下老顾跟周小玉了，两人在院子里吃饭，听着隔壁新搬来的一家三口，说说笑笑。
周小玉望着远处的稻田，忽然觉得自己开始老了，可他们明明才40多岁。
孩子们都走了。
这个家，再也不像家了。
顾家和学的计算机，实习的时候，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收入可观，每个月发了工资也都转一部分给周小玉。
这些年老顾为了省钱，连烟也戒了，酒也不喝，他们都替孩子攒起来。
周小玉跟老顾，最喜欢的就是过年过节，提前很多天，就打电话给他们，问他们回不回家。回来，他们提前好几天准备他们爱吃的，不回来，老两口就照常吃。
顾小艺上大学的地方有点远，除了寒暑假其他时间不回来，顾家和倒是近点，忙得焦头烂额，顾家平就在县城，回来的次数也多，但因为是入赘，只要他回家，师傅还好，师娘就很快打电话催他回去。
顾家平自从婚后，再也没在家里过过夜了。
三个孩子，周小玉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老大顾家平，他回不来，他们就去看他，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给他送过去。
没多久，汽修厂倒闭了，顾家平跟师傅都失业了，工作不好找，师娘每天甩脸色，周小玉跟老顾也不敢去了。
下了班，周小玉做饭，老顾在院子里坐着发呆，太安静了，说话都有回声。
顾小艺到底是女孩子，最先察觉到父母的孤独，寒假回来，从同学那要了一只小狗回来，让周小玉养。
周小玉把小狗当孩子养，养得白白胖胖，取名叫顾小四。
老顾被狗咬过，起先不待见，后来也天天逗狗，每天早上起来去稻田那边遛狗，晚上回来就唤顾小四。
“顾小四，顾小四。”
顾小艺听说，狗名字叫顾小四，抗议，“那不成我弟了吗？”
周小玉笑，“现在流行狗孩子，懂不懂。”
上班的时候，周小玉听说了一个词，叫留守父母，忽然心酸不已，回去跟老顾说，“我们可不就是留守父母吗？”
老顾说，“只要孩子们过得好，怎么着都行。”
周小玉叹息，“我只是想他们了，还不敢打扰他们生活。真怀念他们小时候啊，最近我老梦见他们小时候，梦到他们回家了，梦到我们刚搬到这儿的时候……”
老顾握住她的手，“孩子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过好自己的。”
周小玉沉默地点头。
07
顾家和心气儿高，也有想法。
工作两年后就辞职，趁着互联网风口，自己开公司，很快就在业内打响了名气，有了一席之地。
顾家平跟师傅想开自己的汽修厂，但凑不齐钱，顾家和拿了一笔钱给他，从此顾家平在师傅家说话都更有底气了，师娘一口一个儿子，叫得比周小玉还亲。
周小玉在亲家面前，也算扬眉吐气了。
至于顾小艺，大学毕业后彻底放弃了明星梦，找了个公司上班，每月赚的钱刚好够自己花。
顾家和交了个女朋友，是个家境不错的大城市姑娘，结婚前带回去给周小玉跟老顾看，姑娘漂亮大方，喜欢这个小院，也喜欢门口的稻田。
婚礼在那边五星级酒店办的，顾家和接父母过去参加婚礼，也住在酒店里，给老顾买了一身西装，给周小玉买了两个金镯子，给顾家平和顾小艺也都买了礼物。
晚上，周小玉跟老顾睡在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大城市的夜生活太吵，老两口开着灯聊天，聊三个孩子小时候的事。
周小玉说，“老大第一次换牙我还记得，丢在了农村老家的房顶上，老二的被他吞下去了，老三的在院子的房顶上……”
老两口都沉默了，不一会儿，顾小艺跟顾家平来敲门，他们也睡不着，过了一会儿，顾家和也来了。
一家五口都坐在床上，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灯，聊天，说笑。
到凌晨两三点，才各自回了房间。
这以后，他们一家五口很少聚齐了，不是这不在，就是那个不在，尤其是顾小艺谈恋爱之后，一年才回家一趟。
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们再也不是他们世界的中心了。
08
一转眼，就是好几年。
2013年秋天，老顾突然病了，被查出咽喉癌，同时他还有糖尿病和肾囊肿，他开始迅速地消瘦，苍老下去。
三个孩子知道后，都回来了，带着老顾四处看病，各自的生活也都乱成一团。
老顾把他们都赶回去了，“暂时死不了。”
顾家平最近，隔三差五就回来，顾家和忙得要命，一个月也回来两趟，顾小艺也是一有空就回来。
老顾积极治疗，超出了医生的预期，第五年，所有人都习惯了老顾的病，所以谁也没想到，他会走得这么突然。
天蒙蒙亮了，稻田和远山一点点清晰，顾家平的老婆孩子，师傅和师娘陆陆续续来了，下午，顾家和的媳妇和丈母娘也来了。
周小玉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在床边守着老顾，他的身体渐渐没了温度，脸上渐渐没了血色。
亲戚邻居们也都过来跟他告别。
就连顾小四都成了老狗，趴在老顾的床边，一动不动。
葬礼很快结束，人们来了又走，最后只剩周小玉跟三个孩子，他们开始商量，周小玉的去处。
周小玉说，“我哪儿也不去，这是我的家。”
顾小艺说，“可是爸不在了，你一个人多孤独啊。”
说到爸爸，顾家平跟顾家和，又眼眶泛红，顾小艺的眼眶蓄满了泪。
周小玉说，“没事，我不想离开这儿，有空你们就回来，没空就过好你们的日子。”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
晚上，一家四口坐在院子里吃饭，谁也不敢看旁边空着的座位，一看就掉眼泪。
周小玉说，“我早就想到这一天了，所以你们别担心我。”
三个孩子陪周小玉住了一个星期，又各自回去了。
周小玉坐在门廊下，抱着顾小四看着稻田的方向，只觉得一切都变了，去岁的水稻收割后，今年的水稻还没下地，即使是春天也破败零落。
这几年，她忙着照顾老顾，都没注意到远处的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夷为平地，盖起了楼，闪烁着细微的灯火。
往日欢笑，犹在耳边，可一切都变了。
有人说，人老了，就靠回忆活着了。
还好，她有很多很多的回忆，美好的，艰涩的。
在此刻，都成了心底最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