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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向阳溺亡后的第三天,他的尸体被运往火葬场。

一路上,母亲哭天喊地,大颗的眼泪顺着干瘪的脸颊滴在嘴角、衣服、地上。

而她的两只眼睛被泪水泡的鼓鼓囊囊是我,像灰黑色的蛤蟆。

腿也像跑了气的轮胎,走起路跌跌撞撞,仿佛随时瘫在地上。

到达目的地后,母亲哽咽着最后一次掀开蒙在弟弟身上的白布,我看见弟弟的口鼻流出很多带着血色的泡沫,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而母亲却一点儿都不觉恶心,继续拉着弟弟的手哭喊老天的不公,而弟弟失去弹性的皮肤被母亲捏瘪之后再也鼓不起来。

我转过头四处张望,终于从层层叠叠的人群里看到了最后一排佝偻着老腰的奶奶。

她皱巴巴的脸上像下了一层霜,看起来神情恍惚,整张脸呈现出灰色。

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三天前的一个中午,一向调皮捣蛋的弟弟匆匆扒了两口饭,“啪”的一声放下筷子跟奶奶说:“我出去玩了啊!”便大摇大摆地出门了。

弟弟才十三岁,步子快,奶奶还没来得及说“下午赶紧回来”,他就消失在了大门口。

下午五点,邻居张婶拿着手机眉头紧皱,神色慌张地跑到我家院子里,一边小跑一边大喊:“梅啊!出事了出事了,赶紧去大桥看看吧!你弟弟掉河里了!”

我吓得恍惚了一秒,随即便向门外跑去。

一旁正在收拾破烂的奶奶先是惊愕,回过神后,就一股脑儿地往门外跑。

她一边哭一边小跑,路上不知是不是摔了一跤,总之到了桥边时是一瘸一拐的。

等奶奶到了那里,陈叔叹了口气跟她说来晚了,捞上来向阳就没气了,三个小孩一块在河边钓鱼,就向阳自己掉进去了……

奶奶听完如雷轰顶,先是身体往后倾,随即又佝偻着身子扑向弟弟,抱起弟弟的头拼命给他掐人中。

确定向阳没了气儿之后,奶奶崩溃大哭,嘴里喊着:“我的乖孙儿,你真命苦啊……”

哭了有一个多小时,鼻涕顺着衣领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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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淹死后被抬回家,我家门口来了许多嘴上喊同情实则看热闹的人,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凌晨一点,人群虽已散去,可是我远在外地打工的父母回来了,母亲一看到蒙着白布的弟弟,就开始哭天喊地,天塌了一般,继而又是两个小时的失声痛哭。

父亲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咽起来,一家人都笼罩在深深的绝望里。

那天晚上,全家没有一个人睡觉。

第二天早上,张婶给我们送来了粥,让我们节哀顺变,说只是一场意外,谁也没想到的事儿。

可就是张婶的这句话,母亲把目光投向奶奶,看杀人凶手一般恶狠狠地看着奶奶:“让你给我看孩子,这就是你看的孩子!”

说完她又继续嚎啕大哭,哭喊弟弟命苦。

奶奶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言不发,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暗。

父亲夹在中间,皱皱眉头,既责怪奶奶没有看管好弟弟,又嫌弃母亲把话说的重。

第二天下午,父亲悄悄地叫走虚弱的母亲,跟母亲商量要不要火葬。

母亲一听要把弟弟火葬,顿时怒火冲天:“那可是你儿子,你就这么着急让他消失?”

母亲瞪着眼,像极了被整宿审讯最后逼急了的犯人。

“你是不是疯了啊,有完没完,看谁都像凶手!出了这事儿谁都不想,可是儿子不能就这样放着吧!”父亲压了一肚子的委屈顿时如火山爆发。

母亲愣了一秒,眼泪鼻涕一下子又都涌了出来:“好啊,你也来欺负我和儿子,你摸摸良心,是不是怪你妈!”

两个人越吵越严重,直至母亲吼出了“离婚”二字。

这时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的奶奶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冰凉坚硬的地上,伸出褶皱的双手想去拉母亲:“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向阳,你俩别吵了,我赔向阳的命!”

说完就要往条几上撞,还好父亲拦得及时。

“妈,这还不够乱吗?你别添乱了!”父亲既为难又难过。

第三天,母亲总算同意了让弟弟火葬。

火葬场里,连着亲戚一共十七八个人,我和父母在第一排,后边是我的大娘和堂哥,再后边就是一些七大姑八大姨和一些不太认识的亲戚,而队伍的最后一排,是奶奶。

她像极了一个遇见警察的小偷,佝偻着背,畏畏缩缩,脚步也比别人慢上一拍。

昨天母亲拿着弟弟的照片跟我说:“你奶奶就是个糟老婆子,不光害死了她儿子,自己还要寻死。

这样她死了责任还要推到母亲身上,母亲就成了蛇蝎心肠的毒妇,你说你奶奶这一招高明不高明?”

我没敢说话,母亲一向咄咄逼人,可我知道,虽然奶奶是妈妈的恶婆婆,却是我的好奶奶。

奶奶虽然瘦小,可她一个人种了五亩地。

我当留守儿童这几年,亲眼看着奶奶每年夏天去求别人给她收麦子,却拦着我和弟弟不让我们上地,也不麻烦父亲回家。

平时的家务活更是一点不让我们动手。

有一年冬天我弟弟半夜想母亲,非要去村头,奶奶下着大雪抱着他半夜去了村头看梨树,回来后弟弟乐了,奶奶病了。

平时,奶奶省吃俭用,什么好的都给我们姐弟俩平分,自己从来不吃一点。

可是就是这样的好奶奶,却在弟弟去世后的两个月,被逼的跳河自杀了。

还是那条河,依旧是还没被救上岸就咽了气。

可是,与弟弟的死不同的是,弟弟是被汹涌的河水淹死的,是被自己的调皮害死的。

可是奶奶却是被村里的流言淹死的,是被自己的善良害死的。

弟弟死后的那段日子,母亲沉浸在悲伤里无法自拔,可是奶奶却心疼活人甚于死人。

她怕母亲悲伤过度熬坏了身子,日日琢磨着给母亲做着她爱吃的食物。

可是母亲非但不领情,还说奶奶是做给外人看的,说她良心被狗吃了,孙子死了才几天,就能吃能喝的。

看来向阳的死,全都是她害的。

那天以后,母亲逢人就数落奶奶的“心机”,说奶奶是杀死向阳的凶手。

俗语讲三人可成虎,假话说了三遍也成真的了。

尤其是对于那些不知晓真相,不了解奶奶为人的陌生人。

那一阵子,村头村尾老少爷们聚在一起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奶奶。

“人家养了十三年的孩子,你说她也是老糊涂了,连个小孩都看不好……”

“说不定真跟她儿媳妇说的一样,心肠歹毒哩,听说她平时还打孩子呢!”

“唉!看来孩子真不能放心交给婆婆,人心不古啊!”

“作孽作孽,得罪了媳妇,老了老了还会有好日子过?”

一群人在一起,各怀鬼胎,有的纯属瞎起哄,有的唯恐天下不乱,想看热闹,还有的跟奶奶结了仇,看不得奶奶好。

可是不管什么原因,那段时间,奶奶的坏名声一时传遍了三个村子,甚至有人说奶奶年轻的时候还勾引过谁谁家的男人。

那时大多数人都是同情母亲的,因为母亲常年在外打工,辛辛苦苦地给我们挣钱。

可是令我难过的是,从始至终,没有半个人说,婆婆是不是应该理所当然给儿媳看孩子,还要保证孩子的生命安全。

因为弟弟有多调皮捣蛋,我是最明白的。

农村重男轻女,弟弟一出生就被捧在手心里,尤其是父亲,对他偏心得不得了。

过年别人给的压岁钱,父亲让我交出来,说那是他的钱换的,我尽数交出,可是弟弟却不用交。

不光如此,有什么稀罕玩意儿,父亲也会首先考虑弟弟是不是喜欢,而我常常都是捡他玩剩下的。

或许就因为这种差别对待吧,我从小对父亲感情淡薄。

只是弟弟从小跟我一起在乡下长大,我们感情还算可以。

弟弟从小被父亲捧在手心,性情骄纵。

记得有一年流行玩具赛车,他非要,奶奶没有给他买,他直接拿一个铁质的小铲子扔到了奶奶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奶奶被邻居送到了医院,简单包扎,所幸没有大碍。

还有一次,因为没有吃到生日蛋糕。弟弟把奶奶做的一桌子菜都掀了。

最后我看着奶奶捡掉在地上的炸花生吃,却一句都没有责怪弟弟。

这些,从小到大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能体会奶奶的冤屈,可母亲不能。

弟弟溺亡,该反思的是不光是奶奶,还应该是父亲和母亲。

是他们把弟弟惯成了小霸王,也是他们让弟弟我行我素,造成了弟弟的悲剧。

可是,真正为此付出代价的,依旧是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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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不堪乡里乡亲恶毒议论的奶奶跑到了几乎不会有人经过的大桥上,桥下的水又深又急,一个六十三岁,一米五三的老太婆纵身一跃,甚至在水里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活了大半辈子了,吃的了夏天毒日冬天寒冰的苦,唯独受不了污蔑……

事情过去半年的时候,我再回到村里,那时很多人依然只是把奶奶当做笑谈。

只不过换成了说她傻,说向阳的小霸王的脾气,放谁那谁都受不了,死了也活该,只是可惜了他奶奶。

我冷眼看他们,怎么奶奶在世的时候不说呢?怎么奶奶最需要安慰和支持的时候却没有人同情她呢?

流言是可以杀人的,他们嘴上恶毒议论的时候,怎么不曾想过结果呢?

关于流言,关于舆论,在农村永远不缺生长根基。

网络上有键盘侠,现实中有“嚼舌根”们,他们时刻都在背后的角落里活跃着。

可是那些为此而失去生命的人,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却再也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