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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爱民

那年的春夏之交,对我来说是寒冷的,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我和老婆双双从企业下岗,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感觉大地了无生机,天空也是灰蒙蒙地,眼中心中尽是枯黄,生活一片茫然。

在我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时候,一天晚上,厂门卫喊我到楼下接电话。

我很纳闷:谁呀?这时候还能想起我这个下岗职工?

我慌忙跑到门卫室,拿起电话说了句: “你好。谁呀?”

对方兴奋地回答说: “我呀,老同学!”

老同学?我一时真想不起这人是谁,就问了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方急切地说: “我是李晃劲!”

啊,李晃劲?哦,想起来了——李晃劲是他的绰号,本名叫李劲松。在学校时他说话办事不靠谱,晃劲大、日白扯;所以同学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李晃劲”。尽管他学习不咋地,但脑袋很灵光,还会自己刻私章——用一节钢锯条在砂轮上磨尖做刻刀,选果实可以榨油的那种木子树,给很多同学都刻了私人印章。不过后来刻章这事被老师制止了。

唉,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毕业后,我们基本上就失去了联系。

他可能是看我半天没说话,就问我:“你在干嘛呀?”

我说:“没干嘛。”

他说:“我问你现在干嘛?”

我还是说:“没干嘛。”

李劲松有些急了,不耐烦地说:“我是说你现在做什么事情?还是在那个县办的卫生纸厂,给女人们做卫生巾吗?”

唉,我苦笑了一下,说:“我都下岗几个月了。”

李劲松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什么乱七八糟,我下岗了,没饭吃,你放心了?这说的叫什么话呀!

我忍着一股气,平复了一下心态说:“老同学,你这话啥意思吗?我下岗了,你放心了。”

李劲松可能感觉到自己说的话,也是有点不合时宜。就笑着解释:“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现在要是还在那个半死不活的卫生纸厂上班,我劝你就别做了;如果你现在没事情做的话,可以到我这里来。”

我愣了一下,感觉像梦一样恍惚,好像是有人通知我再去上岗。忙问:“你在哪里呀?”

李劲松说:“我在龙华。”

我说:“龙华是哪里呀?你在龙华干什么事情呀?发财了吧?”

李劲松说:“龙华就是深圳。也不算什么发财,只是赚了点小钱,比在家里强多了。这里机会多多,干什么都比在家里强。有一个襄阳老乡在公安分局当治安处长,牛叉的很。介绍了很多老乡来这里打工,保安、清洁工、工厂里上班,一个月都是一千多元。我才来了一年多,现在就存了一万多块了。”

一万多块?一个月工资一千多?这简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卫生纸厂上班,做工一个月,也就那么三百多元。一万多就是我们两口子正常上班,拿足额工资,不吃不喝也要两年才能挣到。李劲松一个人,才一年多,光存款就有一万多。真是羡煞人啊!

我慌忙说:“你在龙华做什么呀?能不能帮忙给老同学也找个事情做?到时候一定忘不了你的好。”

李劲松说:“同学之间何必那么客气。我就是听说, 你在家里卫生纸厂,企业不景气,下岗了。我才打电话给你,希望你到深圳来。”

我忙问:“我去了能干什么呀?”

李劲松也没给我说他具体是干什么,只告诉我,深圳遍地都是黄金,干什么都行。如果想好了,要去的话,带好身份证和登记照片,买好车票就先打他的扣机,他到车站接我。但现在龙华的工厂和单位招收外地人,都要交押金,还要压一个月工资。所以去的时候要带些钱。估计前期生活费和押金之类的一起,最少要3000多元。我还问了他,是听谁说的我下岗了。我下岗了没工作的事情,哪个人给我到处宣传,搞的我很没面子,多丢人啊。后来转念一想,人家这不是关心你嘛。现在人们都是各顾各,不是关注你的人,谁管你下岗不下岗?与别人有半毛钱的吊关系!

夜里,我就和老婆商量着出去的事情,老婆躺在我怀里,泪眼婆娑,我知道她是万般地不舍,人到中年还要分离,天各一方;但也是万般地无奈。有什么办法呢,两人同时下岗,做生意吧,不会,也没有本钱;离开了体制,到哪里干都是临时的给别人打工。我说,还不如出去闯闯。自己本来就是穷人,闯出来了,也许就能站起来;闯不出来,大不了还是穷人。也就是转一圈回到本真。老婆后来也说,树摞死,人摞活。出去闯闯也好,就算赚不到钱,也能见见世面。

我和老婆在艰难的抉择中,商定了,我先出去。要是能站住脚跟,就把她也带出去。说好是说好了,但钱也是问题。上了这么些年的班,两口子那点可怜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人情往返、供孩子上学,这些年就攒了2000多元,也是准备换个彩电的。

这事儿我一直也下不了决心,不去吧,没有出路;去吧,也不知道这个老同学是不是靠谱。但不管去否,我还是找亲戚朋友,又借了2000多元放在家里。

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李劲松又打电话来了。

李劲松说,现在派出所正招保安,一个月九百元工资,包吃住。要我赶紧过去,晚了没位置了。我忙不迭地给他说,你给我留个位置,我马上就买车票。和老婆说好后,我就拿了3000元钱,准备走时,老婆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穷家富路,你还是多带点吧。我说不用。老婆勉强又给我硬塞了1000元。

车走了两夜一天多,终于到了深圳。我下车后,浑身燥热,身上剥得只剩下衬衣了。李劲松确实在车站出口等我。但他却穿一套藏青色西装,白衬衣,红领带,腰间皮带上靠前处挂一个扣机,脚蹬尖头黑皮鞋,俨然一幅成功人士的模样。二十年没见了,感觉有些陌生,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李晃劲”吗?我当时咋忽然想到一个不好的词语:油头粉面。

李劲松见到我,满面春风地握着我的手说:“老同学,终于把你盼来了。”李劲松真够意思,好像不是我来求他帮我找工作,而是他要求我来帮他一样。

在领我回他住处的路上,李劲松告诉我,说我来晚了一天,保安已经招满。不过不要着急,现在有一个很好的项目,让我先跟着他学销售。他将我带到他的住处。这是一栋五层楼房,他说他们只租了三四层,一二五是别的家庭租的。我听到“家庭”两字感到特别亲切。

李劲松进门就喊了一声,家庭里今晚谁做饭?加两个菜,来新人了。他不说我是客人,而是说“新人”,有点意思。

晚饭就在租房里自己做的,一张简易小木桌,围一圈红蓝绿的矮塑料小凳子,男男女女八个人就感到很拥挤;桌上摆五个菜,包菜和上海青小白菜,最好的是一盘猪头肉和烤鸭,一碗西红柿蛋汤。李劲松还特意买了两瓶沱牌酒,4块钱一瓶花了8块钱。说是“家庭”一般不让喝酒,只有来新人了,才能喝一顿。今天是特意招待我的。

我有点受宠若惊,但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车,头昏脑涨,胃口也搞坏了。酒没咋喝,饭也没咋吃,都是浅尝辄止。她们男男女女喝的吆五喝六的,嘻嘻哈哈。

晚上睡觉就是打地铺,男人一屋,女人一屋。

第二天早上,李劲松带我去一个酒店,见了他们总经理,说原是甘肃一个县的副县长,辞职后,来深圳闯荡。他的直接下线有100多人,每月的工资提成有三万多元。一个月有三万多呀,哇塞!我惊得一愣一愣的。

经理看到我后就夸奖说,这么精明能干,一定是搞销售的好材料。现在有一款高科技的“延时火锅”,通电能快速烧开,断电后还能延时继续煮40分钟。目前这款产品采取的是直销方式,也叫“多层次分销”,报价是1680元。只有买了这个产品才能算加入这个直销网络。发展一个人加入直销队伍,购买一个产品,你就可以有380元的提成,你的下线发展了下线,你也有100元的提成。再往下发展的话,你就是80元、60元、40元、20元,往后你的下线无论发展多少人,只要有销售,你都有提成。我听得似懂非懂,但也跃跃欲试。心想:我要是也能发展100个人,就有38000元的提成啊!100个人再往下发展呢?想得我心花怒放。

李劲松带我回去的时候说,现在查暂住证查的很严,派出所联防队、村治安队都管,如果三天后被查住了,就会送到樟木头遣送站关起来。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有乖乖听他的,跟随他一起在龙华镇办了三个月的暂住证。一月15元共交了45元钱。当晚,李劲松给我介绍了几本书让我学习,其中有《成功学》、《营销学》、《销售的成功经验》,还有打印的“销售话语技巧”。总之看了很励志,让人热血沸腾。我就感觉这没什么难的,人人都可以做。

第三天早上,李劲松带我去拜访别的“家庭”。

在一栋三层带院子的别墅里,我见到了“家长”,他姓黄,也是襄阳人。瘦高个,手里拿一个小巧玲珑的、有点曲线型的黑色手机。

李劲松说,那是摩托罗拉。你莫急,只要你好好做,将来你也会有的。

黄家长看到我十二分地热情,握手后又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说,哈哈,来新人了,还是老乡。就招呼我们都在院子里小塑料矮凳子上坐下。

黄家长首先问了我在家里的情况,我都一一作答。

扯了几句闲话,他就从国际销售网络谈到中国销售网络,什么“直销”、“多层次分销”,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他说,工厂里生产出来了产品,如果不在报纸电视上打广告,你怎么把产品卖出去?是依靠销售科的那几个业务员吗?笑话!现在是市场经济,又不是计划经济,你那样能卖出去几个?怎么办呢?就得依靠我们啦。我们有成熟的销售网络,它会成几何倍增。我们的销售网络员再发动亲戚朋友,亲戚朋友再发动他们自己的亲戚朋友,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会构成一张无限的大网。你想想看,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以一当十、十到百、百到千、千到万、万到亿,很快就能遍布整个龙华、整个深圳、整个广东乃至全国,遍布五大洲乃至全世界!到那时,你也许,就是中国的李嘉诚、比尔盖茨!

然后他突然问我:“你想不想赚钱?想不想成为富人?”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盯着我又大声地问了句:“你想不想?”

我说:“想。”

他加重语气又问我一遍:“你到底想不想?”

我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满怀豪情地大声回答:“想!”

李劲松和旁边围着的男男女女都嘿嘿地笑了。我也搞得不好意思,腼腆地跟着一起嘿嘿笑了几声。

黄家长这才微笑地说:“你要是真想,来这里就来对了。这里就是你梦想起飞的地方。要想实现它,你必须从现在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学习;要心无旁骛,不能质疑,不容质疑!一门心思只想到赚钱。”

最后他还谈到自己刚开始从襄阳出来闯深圳时,睡公园、到餐馆洗盘子碗、吃剩菜等等等等。但他至从加入这个销售网络后,半年时间从业务员做到经理。现在他已经在襄阳解放桥一带买了房子。将来汽车别墅对他来说,不是梦想,唾手可得。

我和李劲松说起学校的一些趣事,他好像不是那么开心,也心不在焉。

后来李劲松还带我去听了一下午课,就是那个副县长讲的,天马行空不离其宗,总之,发展才是硬道理!没有下线,你永远在底层。赚钱才是硬道理!没有钱,你说的话鬼都不信。最后讲到姐夫梦见和姨妹两人光身背靠背睡觉时,叫丈母娘解梦。丈母娘却说:“女婿,你该翻身了!”全场哄堂大笑。笑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副县长刚讲完,李劲松马上就跳上台,震臂高喊:“兄弟们!姐妹们!我们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

台下一片欢呼:“赚大钱!——”

“干什么!——”

“赚大钱!——”

“到这里为的是?——”

“赚、大、钱!”

全体都像打了鸡血,兴奋异常,喊声地动山摇。我的脸也涨得通红。

我给李劲松说,准备购买这款产品,加入直销队伍。但他说,目前这款产品脱销了,还没有进到货。现在只能是少收300元,先交1380元加入直销队伍。不要产品也行,要产品等来了再说。想好明天就把1380元打到公司银行卡上。不能私人收现金,银行卡工商、税务、银行都要监管的。看来还是满正规的。产品咋就这么俏哇。

当晚李劲松还去接了一个新人,说是在QQ上联系的一个小年轻,河南人,这人真爽快。不知道他给这个河南人灌输了什么,第二天这河南人就和我一起交了1380元。河南人排在我下面。我们交完钱,李劲松马上就从财务那里领了860元的提成。我知道他那里有我的380元钱,真是有些嫉妒。

接下来就发生了糟糕的事情,当天下午就从其他家庭传来消息说,公安在查暂住证,并且说,我们搞的网络直销是传销。工商局不允许,要取缔,搞得人心惶惶。晚上,李劲松给我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他说,是因为香港回归了,这里离香港近,为了稳定而查暂住证。不过,将来无论任何人,被派出所查住,都不能承认我们是在搞传销。都说自己是来走亲戚会朋友,找工作的。

我正暗自神伤自己咋这么倒霉时,一群警察就冲进了屋内——“都不许动!双手抱头,靠墙壁站好!”

我看到有穿黄制服的警察、穿黑制服的联防队、穿灰制服的保安和工商执法人员。

我们都被带到派出所大院里。听这些人私下议论说,“副县长”和黄家长也被带来了,还在“号里”关着。李劲松进大院后,直接被警察带去了后院。我们在前院的这几十个人,警察简单地查了暂住证,没办暂住证的罚款50元。同时,责令我们解散“直销网络”,警告我们再搞什么“老鼠会”,发现一个打击一个。绝不手软!

钱没赚到一分,还把家里这十几年辛苦攒的2000多元也搭了进去。我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一下子被扎破了,整个人都没气了,瘪了,欲哭无泪。我该怎么办?从派出所回到出租屋已经是凌晨2点。我睁眼煎熬到天亮。把自己的铺被盖被找绳子捆了一下,这些都是花钱买的啊,铺被20、盖被40,钱好难挣啊。我扛着被卷像逃荒的一样,离开了李晃劲的出租屋,这个伤心的地方。我一副失魂落魄的又回到了老家,见到老婆我就像被拐卖的孩子见到亲人,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也没见过李晃劲,据说李晃劲后来专门制贩假证件,在公安局几进几出。老婆离婚后到现在孑然一人。

【作者简介】张爱民,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谷城作家协会会员,华文原创小说签约作家,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