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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将至,虽然难以承受调休之重,但假期总归是能从日常生活的劳碌中抽离的时光。屏幕前的读者们是否已经安排好了行程,买好了飞机/高铁/车票,准备开启奔赴远方一路安定的旅程?

在点至点的快速流动之中,目的地是最重要的,而移动的过程需要忍耐、越快越好——恐怕多数旅人会赞同这一点,除了那些在短视频上飞速传播的闹剧,我们似乎很少留意候车厅、交通工具的空间本身。但它们分明都是精心设计过的不同种舞台,将我们尽可能地羁縻在对角色的要求中。

今天单读分享唐克扬“城市词典”写作计划的最新一篇——《交通空间》。在他的观察中,乘飞机与观看一场歌剧表演无异,飞机场是一个充满规训、仪式和生活假象的场所;火车站更接地气,升级为高铁后,便也成了有规矩但无意外的戏剧现场,犹如一场接一场的通俗节目;精确性欠缺的汽车站允许了个人需求的存在,司机与乘客的较劲使它更仿佛郭德纲的相声场……

随着他充满意趣的讲述,我们将重新认识交通空间和技术需求、文化意涵的关联,交通设施同时又为我们创造出全新的体验——即使在旅途上城市空间也没有远离我们,在动态中每一个人都参与了社会意义的构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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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通空间

撰文:唐克扬

01

坐飞机如看歌剧表演,它只是候场时间更漫长。除了唯恐赶不上飞机,一路会有深深的焦虑,一旦顺利通过安检,你就置身欧洲君主的艺术之宫里了:放松,放松!演出计划早已确定,演出时间不容商榷,往“演出厅”的路你大可坦然了,要给自己半个小时,酝酿情绪。

分享机场的大多数人不会任性,甚至,被强制午睡的孩子们都放弃了最基本的自由。就算延误,就算明知未来潜伏着巨大的风险(其实比国道上搭顺风车安全),你也做不了什么,不大会临时改变主意,不是在自己城市里约人吃烧烤,随便就能换个地点,可以退菜,按桌铃,用屁股摩擦塑料凳子,和服务员理论。在机场里,你只能自觉行为优雅,只会默默地等待,等待那个即将到来或者被延宕的时刻,听从命运的安排。

殴打烧烤店同伴的人毕竟是少数,推搡机场工作人员更会上本地新闻。大多数机场,就算是第三世界国家的机场,也不会轻易有新闻——世界上没有太多其它地方,会有这样奇特的品质。

机场断然是城市里最为“白色”的空间。最受欢迎的商场也有让人皱眉的卫生间,高铁站里的熊孩子仍然大呼小叫,早些年的长途汽车站更是治安的死角,时而有人老拳相向——机场里你却很难看到这一幕,绝大部分地板就算没有清洁工来回擦拭,也不会有人乱扔垃圾。城市为机场投入巨大……重点来了——对“安全”这一点,所有人有最基本的共识和默契。为了取消航班改签过夜,不是没有过旅客把柜台拍破,可是,能坐飞机的人,疯狂的上限也要比夜场酒吧的底线更低吧。

机场,天然已经是一个充满了规训的空间,自愿进入这个空间,人们不会意识不到各种禁忌的存在,保安、特警、反恐精英部队……这些不过是禁忌的表象,实际上,当你脱下鞋子,抽出皮带,举起双手的那一刻,你早已接受了你和规训空间达成的默契。就像去澡堂的浴客,一旦寄存了自己的手机,绝不会再反对搁置片刻自己的社会属性。尽管,在机场你时而还能听到总裁电话里对下属的咆哮,大部分机场,访客和澡堂的浴客有类似的放松——著名国际机场的贵客休息室,往往就有让旅客淋浴更衣的去处。

机场是一座特殊的城市,操作飞机具备的高风险,对应着机场建筑的极端安全。说它是“城市”,当然得凑齐城市该有的成分,即使最迷你的机场也不例外,尤其要囊括不那么冠冕堂皇,却是对于身体放松至关重要的功能——除了洗澡,“吃”是生理享受最重要,也最适合说的部分。最新建成的机场,于是涌现出大量米其林级别的好餐馆,不过人们一般都忽略了这不能有明火,所以煸炒炝爆都是不可能的,这导致机场城虽有假造的生活气息,却绝没有一点儿烟火气。不管什么国际大牌,都只能重新编制适合微波炉和空气炸锅的菜单,即使草草加热的预制菜,煞费苦心,看上去也得像新鲜的一样。这搞法,适合火锅店,面馆,明明冷冰冰的餐底,浇上一勺“叮”了几分钟的浇头,也能假装热辣新鲜;却不合适哪怕基本真实的烹饪,就算生了吃的日料,也还要用纯净丁烷气的喷火枪,“哧”地燎一下吧?

——机场,确实有城市生活,但却是刻意营造出来的一种生活的假象,就像更新过的各种冒牌“古镇”一样。停在大厅中央的跑车只供合影留念,决计是无法开动的,复刻在机场里的世俗空间:园林、书肆、咖啡、水吧、时装、特产铺子、民艺店……代表真实城市的细胞,但只是最为人畜无害的一部分。

最重要的,当然是周遭事物营造出来的特殊气氛,这比商业还要重要:买东西的理由,超过了东西本身。最简陋的机场也有这种功能:一方面,那些漏过了给家人惊喜的旅客,确实值得抓住这最后一个掏钱的机会;另一方面,付款背景里盛大的场面,值机员、地勤、机组、安保……提示着即将到来的不平凡的地点的转换——这,是你即将告别的空间了,各种纪念品浓缩了这个城市的基本特征——即使深圳,也准备了独此一家的“无印良品”,它们提醒了你下一分钟即将发生的事情,提醒你“机会不再”。

新加坡樟宜机场,对小岛而言它不仅是交通设施还是这个国家日常生活重要的一部分。

早先的火车站,少部分地区的人们熟悉的港口,难道不也有类似的,属于旅行者的气氛?除了告别,“抵达”,难道不也是这类交通设施的基本功能吗?可是,初次入狱和刑满释放绝不是同一个概念,取决于刑期多少,看守所和劳改农场给人的印象也判然有别。机场的奥妙,主要在于它一方面有精确的运转方式,一方面又因庞大和复杂,加上种种自然和人为因素有太多不确定性。这种让人惦念的不确定性,才是问题的关键,“出发”比“抵达”重要得多,而机场最典型地体现了“出发”沉重的意义。

在走入大门和飞机起飞之间,无法确知的穿梭时间,足够让机场空间升格成一座真正的城市了,它把火车站里心无旁骛的一段赶路,变成候机大厅里肝肠寸断的逡巡,相形之下,即使最漫长的到达,不管是机场还是火车站,都不具备这个条件。一如城市,机场有各式纷繁的选择,但是核心是人人都有个“必须”的抉择,没有谁置身事外——去逛街,没有义务一定要买点什么,更没有必要,在一个地点和另一个之间无聊地等候:天气原因有可能取消?延误比例 30%?排队等候起飞中?改签早一班起飞?相比古代,现代旅行的不确定性减少了很多,但是不确定性并没有消失,或者就此让旅行变得真正简单,事实上,旅行日程所关联的精密性,让一个人在选择和选择之间变得愈发焦虑。

最终,就像天方夜谭中的故事:动不动就要杀人的苏丹,逼着你走入了很多门中的其中一个,竖起耳朵,监听命运或轻或重的裁决,接受迟到或误事的结局,这个结果,只有落地了才有分晓。几分钟内,你都在紧张计较,是不是还会有机会再来一次同一个登机口?这么一想,比任何时候都可能让你下决心,于是,你走进了平时不大会走进的登机口旁边的商店,买一点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

这不动声色却不容忽视的心理学配得上庄严而严谨的仪式。空间里,标识设计、家具型号、灯光布置,植栽选择,流线导引……都不容含糊,意匠远超小地方平均水平,锃亮的地面上,就连一个垃圾桶都不易找到——在地上,只要你丢下一个大一点的包装,马上就会有保安紧张地聚拢来,好排除潜在的危险。实际上,“演出”的后台一直都有工作人员,大幕虽不总是拉开,他们却从未离场。你下飞机的同时,机场物流立刻就会动手卸下行李,凑巧的话,你刚漫步到机场出口,行李已经同时抵达取行李的转盘了,这类协同需要特别合拍的设计和操作。每个部件,都在祥和宁静的外表下不停运转,整个机场空间像是一部原理浩繁的机器,庞大、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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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幸福终点站》中的美国肯尼迪机场

与此同时,航空公司已经不再这么渲染他们的服务了:乏味的铝合金的匣子,偏偏要伪装成马尔代夫的沙滩,灰色的城市被忽略,人和人始终穿行在人造的风景中。出行是个童话故事,不光是泳装的度假父母,小孩都可以欢天喜地看个大概——这就是机舱服务的最新介绍片的剧情,就好像假期在飞行中已经开始。更不用说,飞机里还有单个专属的小空间,一对一的管家式服务,穿着女仆装的空姐……这种空间的伪装术,由穿过安检门的那一刻自始至终都存在,从仿佛身着睡衣、游荡在家一样让人放心的等候大厅,一直到随身物品丢在沙发上也不会有人捡的航空器。空间的伪装是一种表演形式的物化,交通设施因此也和剧院气氛有着奇怪的耦合:在候机大厅,这种舞台和观众的关系初露端倪,所有人都坐在同一类沙发椅子上,面对一个不容商榷的方向。

最终,“演出”开始了……相对等候的时间,核心的剧情发展并不算长。飞行的速度之快,让你一动不动,却察觉不出外面世界的剧烈变化,气温,气压,光线……对于一众宁息的(pacified)身体而言,这个特殊的剧院里的一切都调试得恰到好处。这场完美演出的唯一命门,就是机舱外面那些不可抗拒的因素,飞机时而剧烈抖动,飞行的噪声难以忽略。然而,这些因素,和一般人的意志又不大会有什么交集:你坐在那个位置上,按照要求系上了安全带,已经接受了观众和舞台之间的默契,不会像乡村演出里那样无厘头地上台搅局(毕竟,喜剧片里,那些真的想要在飞行中打开舷窗,“透透气” 的人,现实中并不多)。这台演出,机长的权力大到无以复加,有意思的是他通常并不直接出现,他紧张地在后台指挥一切,是个不能有所闪失的幕后导演。

02

如果机场是歌剧院的前厅,火车站一定属于综艺局。早先它是更接“地气”的发明:二十年前,在火车上,偶尔,你还幻想着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逃票跳窗,毕竟外面就是自由的空气,不是万米的高空。回到二三十年前,站台上的小贩是会把盒饭递进窗户的,列车启动,一个车厢扔出的啤酒瓶会砸到另一个车厢的人,在火车上的“演出”,气氛难免比机舱更加轻松,你要宽容同伴旅客的大声聒噪,装作没听见时而发生的口角——如果它发展成殴斗,也能提醒你,你不是真的在收听综艺节目。这样的“演出”,就像主持人会插几段笑话,也一定会发生意外,就像名人访谈,摔杯骂娘的场景可能有一部分是真的。但是“歌剧院”里绝不会有这样的意外——是因为技术上不允许。在那里,盛大的背景音乐,如同飞机起落的噪声,掩没了一般的和私下的交谈,阻碍了机舱内“这个”世界和机舱外“那个”世界的互相交通。

火车旅行更为普遍,火车站也出现在几乎每一个城市。飞机安全不容闪失,时间精准,这些是同样配得上火车的关键词,但火车旅行兼容日常生活:这是一个更大的、“鲁棒性”更强的系统,它不配有漫无边际的想象力。也许,这恰恰是因为,空间位移带来的狂暴的能量,在火车旅行之中随时随地得以释放,而不是如机场和空中旅行那般小心地掩饰,一旦爆发会有严重的后果。对于大多数地方而言,火车站直截了当,飞机场像一个遥远静默的谜。

纽约宾州火车站地下复杂的轨道和变轨系统。

无论如何,老式的火车站已经淡出人们的视野了,绿皮火车上的放肆不再适用于高铁车的,绿皮火车和升级高铁,好比乡村舞台区别于中央台演播大厅,后者同样庞大复杂。高铁同飞机相似,有着不容商榷的精确性,高铁站也变得更像是低配版的机场。不停刷着抖音让邻座旅客皱眉的家伙还存在,桀骜不驯不让座不服从还骂战的还存在,但在随时可能出现的直播镜头前,他们已经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老实了。“安静车厢”“亲子车厢”……高铁让通往乡村的铁皮盒子变成了城市文明的宣传橱窗,西部省区的列车和北上广深的地铁文明同步,空间的整饬氛围,自动减少了不守规矩的人的存在。

如果说,第三世界 20 世纪的火车站还有欧洲人 19 世纪的痕迹,中国的高铁站,断然是种我国独到的发明,属于未来。既然演出前的候场同样是演出的一部分,那么高铁站就是高铁车厢里发生的事情的预演了。在这方面,它和机场类似,但是少了很多让人猜测的层次,更没有欧美 20 世纪初火车站的新古典主义装饰了:你用不着花大力气思索不同数字字母的含义,眼花缭乱区分各种指示牌的功能,一个上车点和另一个出口之间,也不大会有“摆渡”的问题了。高铁站不会有机场几百号的进站口,数字往往还不在同一个方向,1—12 往左,13—21 往右……火车站里只有 1A、1B、2A、2B、3A、3B……就像一个通俗节目的节目单,不存在多样化选择的困惑,不用区分序曲、间奏曲、合唱、重唱、独唱,也不用在意什么是咏叹调、宣叙调、咏叙调、浪漫曲、小夜曲。

在高铁站,只有一首歌,下一首歌,另外一首歌。

注意:这里不是苏黎世、柏林、东京,高铁站远不是城市的中心,没有大牌的专卖店,也缺乏上档次的餐馆,火车站只有快餐,多快,得由上车还有 20 分钟还是 10 分钟决定。甭管列车本身要开多长时间,很少再有人像以前那样,会在高铁站呆上一个小时以上——你发现,火车外卖,不是车站便当,才是高铁系统最新的发明,略施粉黛的空间不是新发明,不一样的时间表是绝佳的发明。准确地说,空间乘以时间,构成了前所未有的新的生活方式的流动,就连食物本身也因服从这种流动性显得创新。

你可以在火车上点外卖了,外卖其实没有动,是人在随车走动,到了下一站领取食物而已;城市也没有动,是人动了,于是交通不是手段,而是生活本身,在高铁上享用这种特殊服务的旅客,向食物,还有别的什么目标,气势汹汹成群结伙地行去。他们自以为改变了陌生外卖小哥的命运,但其实是他们改变了熟悉的自己。

高铁暴露出来现代旅行的本质,和飞行不会有区别但比飞行少了起码的诗意。在这种程式化的快速消费里,你往往记住了下一个地名忘掉了上一个。单调性的另外一面当然是貌似的好处:本来会有的各种纠纷、争吵,甚至斗殴,就像老火车站里和绿皮火车上时常会发生的那些,全都消解了,因为出发/到达频次之快,你都不会有时间生气,更不用说反复计较一件事的后果了。我们不大会理解,为什么所有的高铁站不光是大,还很高——路易斯·康问过类似的问题,罗马人为什么会建造一座 100 英尺高的洗澡堂?“当人类立志超越功能的时候,它就成了一个奇迹,在这里,人们的愿望是要建造一座 100 英尺高的穹顶,人们可以在里面洗澡。8 英尺就足够实现这个功能了。但是现在,尽管它是个废墟,它仍然是一个奇迹。”

从功能出发而又超越功能,这种空间设计的后果是很显著的,候车室里不总是有座,但绝不大缺座,因为没有人会在高铁站的巨大屋顶下面呆立太久,这里,基本上不会有任何“静止”的可能性,不会取消航班让旅客夜宿登机口,旅客不至于住机场里好几年,以至于拍了同题材的电影。高铁站即使有店铺,也绝不会吸引大家“逛来逛去”。

这台同样盛大的演出,人们却记不住节目的内容,更不知道舞台的名字——因为它们顺序叫 1A、1B、2A、2B、3A、3B……舞台有无数个,总是在同一空间的两侧。

03

汽车站,是郭德刚的相声场。乍看之下,表演形式极其简陋,演出利润微乎其微,但是郭德刚们有着毫不逊色的影响力。你或许发现,普通人到了一定年纪,可能更喜欢郭德刚而不一定去看综艺节目现场录制,更不要说单位也不会送票的歌剧演出,前者,才有着充分的和真实的互动,成本也更低廉。在平凡的生活里,如果时间允许,我更喜欢坐晚高峰之后的公共汽车,不一定挤地铁(太挤)或者骑共享单车(太累)。地铁的性价比高,公共汽车可能要花更多的时间,但是对不缺时间的人后者选择更多,服务个人需求更精细,更主要是在地面上,你也可以看到更多的城市生活。

公车司机貌似处在极弱势的地位,因为总有乘客试图改变规则。不像飞机或者高铁,汽车交通似乎是可以不那么精确的,每个人因此都情不自禁滋生出不同的需求,听起来都那么合情合理。比如“我能不能提前下车我又不少给你钱”“能不能在 ×× 停一下我有个同伴想要上来”“为什么顺路不能绕一下 ××”等等。大多数航班我们不认识它们的机长,开火车的人更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但是司机师傅我们总还是看得见他的后脑勺,即使不是光秃秃的也不会十分青葱。如果是长途汽车司机,往往是个性格暴虐的中年汉子,说不上来是天生性格如此,还是因为长年累月和背后无理乘客互动的结果。职业规则,司机哪怕不能执行乘客的要求,也不能直接回怼不讲理的乘客。结果他只有把愤怒发泄在驾驶风格上,突然加速,剧烈拐弯或是骤然刹车,如果不是把背后那喋喋不休的摔个狗啃屎,至少也让他们暂时闭上会儿嘴。

如果这是个情商足够高的司机,他就会理解,乘客和他之间的情绪都是非常“职业性”的,是由他们共同承载的旅行方式所定义。他大可不必和乘客发生直接冲突,后者极少情况会抢上来争夺方向盘,但是如果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后果可以变得难以预测。君不见,在郭德刚的演出里,一上来都是主动“砸挂”他的搭档,或者干脆揶揄他自个儿。自嘲,消解了无意义对话中偶然产生的意义,尤其那种富于对抗性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下,听众们如果有所反应,就被带进了郭德刚们精心设计的共情,那仿佛不是他们花了小钱,来理解演员有时并不好懂的梗,而是一种心甘情愿的交互游戏,台上台下——按照这个逻辑,司机大可如善于套路的导游一样,一路上天花乱坠,把他计划好的行程,变成乘客们的某种娱乐:“地陪”赚取了旅客的注意力,同时也形成一种新的的默契,是规则制定者和规则服从者的共谋。

很多人很久没有长途汽车旅行了。但大部分中国人不会忘记他们城市的长途汽车站。在美国,绝大多数城市的大巴路线并不提供容纳很多人的汽车站,乘客在路边上车,在附近的公共空间里候车。然而中国的长途汽车站有它存在的理由:旅客目的地并不清晰——除此,很难维护“盲流”们的秩序。

在长途大巴上劫匪曾是常客。《落叶归根》(2007)剧照。

汽车旅行,加上汽车站本身,似乎从来没有如羡慕罗马人浴室的康所愿,成为一种超越它本身实用性的文化。飞机短暂地脱离了我们生活的世界,这才有几分超脱的诗意;火车,尤其是旧日的火车,拥有精确性、显然的强度和逼人的机器气味,于是与它们匹配的空间也是如此。不管多大,汽车站却从不是城市生活以外的,乘客们上下的停车场,不像完全封闭的火车轨道,只能是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汽车站经营业务的老板,在隔壁的小旅馆就有股份,城市的闲人,即使不打算离家远行,也会忍不住在汽车站里游来荡去。在这样的空间里,你还能指望什么太有排面的增值服务呢?

不得不去坐汽车走国道的那些人,肯定掏不起钱买张高铁票更不要说坐飞机,也只有轻信那些吆喝着“上车就走”的。被卖了好多次,颠沛流离回到家乡的他们,更有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就改变了自己的旅行计划:因为省钱,赶时间,被人忽悠,也可能突然遭遇了变故,或者是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汽车站这儿的椅子与此境地匹配,即使邦邦硬,总比别的地方更可能睡下一个流浪汉。椅子前方的大屏幕比飞机座椅上的小屏幕更接地气,如果在播放什么,除了千篇一律的通知/广告,总之,是什么让人不忍卒读的东西。

空间比高铁站和机场都更缺“检查”和“决定”的层次:安保措施不那么先进,进进出出也没那么困难。在汽车站里的乘客,更容易改变想法,倒退回他们来处的城市去,但这里的好处,是通常看得清进进出出的车辆,让你可以实时目击车站里的种种纷扰。早先的乘车通常是一场混战,大包小裹,玉体横陈,如今先进的大巴车,要求乘客把大件行李存储在车厢下方的货仓,人货分乘。这其实增加了行李丢失的风险,因为“相声场”的听众的个人修养,你真的不敢完全信任——毕竟,大家并没有经过充分的安检,也没有用票价做品格抵押,更主要的,汽车站的边界远不像机场那样坚不可破,乘客的信誉和本尊都消失/出现得同样迅速。在犹疑中,大家纷纷从车窗或是车门里探头,上上下下,寻寻觅觅,乘客们的脑筋越是复杂敏感,越缺乏安定感和对彼此的信任,因此空间也有表面上的更多动态——强度十足,没有逻辑。

纯体力的代价换来了充分的、无门槛的一路欢快,在汽车上端起茶缸子的乘客,每个人都有介入驾驶的冲动——虽然,这么干的后果肯定和前两种交通工具是一样的,但还有一定生还的希望。在汽车站放肆的代价,远不如机场和火车站那样大,也少机会登上地方新闻的头条,但是他们/她们有了更大的活性,也能有效互动,更像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致密的“群体”。

比萍水相逢的,脚踩光洁地板的“高级旅客”们更像。

04

在注意到交通工具的技术潜力的同时,现代建筑的奠基人也意识到它的文化价值,他们意识到:汽车火车车厢、飞机机舱和汽车站、火车站、机场必然有着某种关系,运动空间和空间运动合在一起趋于完整。就像鼓吹飞行器的柯布西耶,孜孜不倦研究房车车厢的富勒,建筑师更容易认同非建筑空间的建筑学价值,而且,正是因为它们不拘于“不动产”的特点,才能构成对现代人更有影响的变化的空间。按照这种理论,单个的形式因素越少,放在一起的动能才更大。作为一种个人主义建筑的极致,汽车和汽车站一样值得更多的注意,它同时放大了“参与”和“重组”的意义,公共汽车、长途汽车,都是活泼的生生灭灭的小社会,是哪怕最自闭的人走入真实社会的不二法门。除了疫情期间,笑嘻嘻、咋呼呼、臭烘烘的同一辆大巴车,价值肯定大大不同于同一个高铁车厢,同一架飞机,前者,才是“千年修得同船渡”的真实含义。

不同版本的“Aircraft”,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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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插画,机场建筑相对于飞机而言显得非常渺小。

你肯定会说,这个清单遗漏了最古老又是最基本的东西:一个独自旅行因此多多少少反社区的人。这样的人现在一定还存在,他渴望的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一辆车,不一定是汽车也可以是自行车(用双脚朝圣完全不在乎速度的人不在讨论之列):这是一种和上述完全不同的逻辑。他需要的不是任何一种和集体性有关的地点束缚,这种束缚使得个体的身体服从集体的逻辑。与其让自己受困于某种空间,不如把自己武装成一个空间,改造卡车、面包车、共享单车,打包帐篷、背包、换洗衣物……成为整整一个世界;显然,这样的意愿,造就了专业旅行设备供应商的业务,除了让富豪体验深海潜航,他们还可以把任何普通车辆秒变富勒的房车,在小小一个背包中装下整套野炊装备,最多,还要一间别样的龙门客栈,给“马客”提供草料和明天启程的动力。

富勒设想的超现代的交通工具:1933 Dymaxion car

高速公路的休息区,也许就是这样的现代亭驿,只不过不再浪漫罢了,归根结底,它们只能是厕所都一模一样的交通“设施”,那里的顾客的全体也就是一起开着改装车去川藏公路的自驾驴友的全体,他们中的一些人连帐篷都不一定有,只能在声称穷游世界视频直播的间隙,偷偷住几晚上黑旅馆。这就是个人旅行自由的代价,不是速度杀死空间,而是自由杀死空间。

只是动态容易崩塌成死局。飞机、火车、公共汽车、小汽车、飞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各自有各自的亮点也有它们的命门:你可以自己驱车前往任何地点,但可能堵在大都会周末拥塞的逃离队伍中动弹不得,你可以“飞速”到达,但也可能坐在一次次推迟起飞时间且没有空调的飞机上,动弹不得,这种动弹不得,比起挤在准时到达但是人满为患的列车和地铁上动弹不得,好不到哪儿去;盛大的风景和晦暗的生活可能同时静止在身旁,是在高速公路上匆匆的一瞥,还是在鸽子笼一般的房间里无聊望去,最终没有区别……

很多奔波匆迫的灵魂,却要渴望着早点儿到达某个安定的终点;世外桃源如画片一般的远方,吸引着年轻人不断的“在路上”。因此,换取的速度的好处只是相对的,从空间的银行里,运动兑现了能量的支票,有消费,也不能没有储蓄。你从最快、最少自由(飞机),到相对快、相对自由(火车),直到不那么快、但获取无边无际的解放(汽车),这之间并不是无极变换,总是获得这个,失去那个。

人为什么要旅行?这个近乎于哲学的问题可以解释上述公式中各个变量的关系。乔治·桑塔耶那(George Santayana)说旅行者怀乡的文字:“尤利西斯记着伊萨卡……人的心房是本地的,有限的,它有根。”即使小小希腊诸邦的人民也如此,每个人的精神都依附于一个确切的空间和地点——可同时,他又表达了游牧的必要:“一个好的旅行者吸收了越多的艺术和风俗,他对……他自己的家乡……的认识就越深刻和愉快。”

乔治·桑塔耶那(George Santayana)

在我的活动范围只有江南江北那般远的时候,任何旅行都是一件大事,鸡鹿塞大散关都是遥远的想象,只有江水的宽度是眼下的真实的,带来淮北江南细微而亲切的温度差别,以及身边有限却纷繁的人心的区隔……越是旅行,越是渴望更多的旅行。这也是郭沫若沪杭车中的说法,和一般人的直觉正好相反:得自移动的观察,因而叙写较为客观;源于静观,反而导致过多“移情”般的赞慕。只是,郭沫若没有对比过现代航司常旅客的经验——两个不同机场的大玻璃窗里的画面,连接起一种蒙太奇般的不连续运动,遽然意识到演出结束,旅客有可能只是在软座上做了一个梦……小窗板是关闭的,并没有火车客类似的向外观察。和二十世纪初期人经历的火车旅程连续的“长镜头”不同,当代更精密和发达的旅行是被控制的,徒有旅行的外表。

不管你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把同样体重的人搬运一定里程的做功相等,难得,你才会碰到违规操作的报幕员,有时让你看到舞台外面真实的变幻,它们颠覆乃至重新定义了上述那些交通空间的一般境地:

——比如那些携着风险的“黑车”,南方尤其多见。司机用速度跑出了被掩饰的激情,现代交通工具在他胯下就像古代骑士的烈马。有一次,我在珠海赶飞机,不得已和几个乘客拼一辆野出租。驾驶员淡定谈着电话,拉着可能在澳门输光了所有现金、在深圳损失了基本积蓄的哥们,从人多得不可思议的车站聚集处出来,一路狂飙向远得不可思议的终点,显然,为了凑出下一单,他才不可思议地三十分钟跑了一小时的路。不知是开窗呼啸,抑或原本就是电闪雷鸣,只听到“危险”的片断呼吁,乘客脸色发白,司机报以大笑。夜色一瞬,我感到又恐惧,又兴奋,忽明白了“拉风”人生的危险和刺激。

——比如,在极端的天气下,交通工具突变出了设计里不具备的诗意。大学时,老坐回家这趟火车,大多数时候,人满为患,窗外景色乏善可陈;只有一次,恰好在暴雨夜渡过长江,车厢已经不再是个前进中的物体,它就像一个坏了的冰箱,铁壳子被气候敲得叮叮当当,车内罕见没有小孩哭大人叫。在大桥上,窗外已经没有了白日澎湃的远景,玻璃像黑不见底的深渊,像一块沉睡的未充电的屏幕。过江的短短几分钟内,桥上桥下有通明的光线,视野突然被金色的秋雨唤醒了,照亮了,点着了,像一根火柴在不可知的背景上擦出的、一个刹那间才存在的无限的世界。

更多的感悟和你自身的状态有关。十多年前,为了能顺利赶上去荷兰的设计旅行,签个能回美国的证,又不耽误一天之隔的课程,这辈子罕见的一天里,我坐了两次横跨美国大陆(coast to coast)的航班,要走一趟最近的墨西哥城市,从东海岸的波士顿飞到西南角的圣地亚哥,再跨越边境步行去蒂华纳(Tijuana)。经历了各种准备、盘问和无语,从忧虑、畏惧、绝望/生机到满怀希望又筋疲力竭踏上归途。三个城市,无数个小地点之间的关系听起来很奇怪,行程完全没有一般的地理学逻辑,但是这趟 24 小时内的旅行,每一分钟都千真万确,有不同的机场、地铁线路、汽车站和公车亭。体会到冰冷的理性才导致的巨大位移的意义,以及渺小肉体与此有着什么样的距离。

两次跨越三个小时的时差,清晨出发,深夜回家,看到云上的日出和日落。还记得在身心极疲惫时,看见了飞机舷窗外黑暗大地上金色的灯光。忽然回过头来,身边是满满一舱的光明,盛大而脆弱。在那一刻,三万尺下人的世界是如此遥远,而周遭陌生人的欢乐又是那般不真实。一架飞机就像一座歌剧院,不,应该是一座教堂,无论是就它的空间,还是就它带来的感受。

条件适宜,其他的交通工具或交通设施想必也一样。

“城市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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