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见过六月的建筑工地吗？
烈日炙烤着大地，汗水和粉尘浸湿的工装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安全帽下，是一张张疲倦的脸。
粉尘飞扬，机械轰隆，说话要靠吼才能听见。
脏兮兮的工装和工帽下，几乎没人能发现我是个女人。
可能更没人相信，正在扎钢筋的我，曾经是个女大学生。
很多时候，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走到这个境地。
02
1984年，我出生在云南玉溪的一个小村庄。
这个如诗如画的地方，天蓝得像一幅画，洁白的云朵仿佛触手可得。
可因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也没什么支柱产业，村里很穷，我家更穷。
父母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
即便这样，也只是勉强混个温饱。
1989年，弟弟出生了。为了改变家里的经济状况，爸妈借钱咬牙开了养殖场。
可因为没有经验，赔得一塌糊涂。养殖场关闭后，我家欠了十几万的外债。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几乎是天文数字。
这之后，爸妈再也不敢冒险，只能勤勤恳恳地种地。
他们承包了二十多亩地，靠苦力赚钱撑起这个家。
那些田地分布得零零散散。两人，四只手。一锄一锄地刨地，一瓢一瓢地浇水，一粒一粒地播种。
爸妈忙得根本没有时间陪伴我和弟弟。
我能理解他们，搬起砖就顾不了孩子，抱起孩子就搬不了砖。
可我和弟弟也是真的孤独啊，似乎每天都在无尽的等待中度过。
农村的夜里，静谧得没有一点声音。萤火虫和繁星一样闪耀，我和弟弟竖着耳朵期盼爸妈归来的脚步声。
可是等啊等，一觉醒来，也没看到爸妈的身影。
而到了早晨，天蒙蒙亮，他们又出了门。
“晨兴理荒秽，戴月何锄归”是陶渊明笔下的唯美田园生活，可现实却只有沉重的压力。
因为那笔外债，那几年，我家节衣缩食，日子是真的苦。
03
穷人家的孩子，难免自卑。
加上父母长期缺席，我甚至没有学会如何和别人沟通，对人际交往非常胆怯。
而且我是肥胖体质，从读小学就有点胖。初中的时候，身高163cm，体重一直在65KG左右。
这个体重其实算不上太胖，但我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脸特别大。
看人先看脸，我的脸让我胖得格外明显。
敏感和自卑的种子潜伏在心里，慢慢生根发芽，几乎覆盖了所有的明媚。
别人一个正常的眼神，我总是读出嘲讽和同情。
慢慢的，我更加自闭，习惯低头走路，不敢和人接触。几乎没有朋友，也没什么兴趣爱好。
读书时期，唯一的乐趣是看言情小说。
我把自己想象成故事的女主人公，在虚拟的世界里兀自演绎悲欢离合。
对于爱情，我有很多的憧憬。
希望有个人能够免我悲，免我苦，免我无枝可依。
然而对于不漂亮的女生，爱情就是个奢侈品。
我只能把少女的心事和心动，安放在言情小说里。
04
那些年，我唯一的底气和外壳就是学习成绩。
我是老师和家长口中的好学生，顺风顺水地读了初中高中，考了大学。
那是2003年。
本来以我的分数可以去云大，但因为对自己预估不足，填了云南师范大学，自然顺利被录取。
大学是个全新的开始，学习不再是唯一的任务。
只靠成绩，根本刷不到存在感。
班里很多同学开始做兼职，提前步入社会锻炼自己。
我也想帮家里减轻负担，跟风开始找兼职，然而我没想到接连受挫。
我先是去应聘超市里的促销员，可因为不善沟通，直接被淘汰。
我又找了份家教的工作，给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学生补课。
我想着，这是自己的强项，没什么难度。
可试课的时候，因为我和学生沟通得不太顺利，说话也有点磕磕巴巴。
课没上完，学生家长就委婉辞退了我。
那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学校，只觉得脚都是轻飘飘的。
我在学校湖边坐了很久，手脚一直颤抖。
我真的觉得自己笨死了，连个小学生都教不好。
心底那种强烈的自卑感卷土重来，彻底淹没了我。
也是从这时开始，我开始一味否定自己。
整整四年，我都很沉默，安静消沉得仿佛人群里根本没有我。
恋爱这种事，自然也不会轮到我头上。
没人喜欢我，我也不敢去喜欢别人。
05
就这样一直到2007年，我大学毕业，决定考编。
毕竟考试，是我唯一擅长的事。
我顺利通过笔试，可是面试差了两分。
我不甘心，选择再战。
结果第二年，我连原本胜券在握的笔试都没通过。
后来，又考了几次公务员和事业编，也都是惨败而归。
我唯一的那点运气，好像在读书时用尽了。
原本就脆弱自卑的心，屡次失败后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也没有资本一直试错，毕竟家里穷啊，不能再拿父母的钱了。
我决定放弃考编和公务员，直接找工作。
而我总是在面试时掉链子。笨嘴拙舌语无伦次，一次又一次搞砸。
越来越心灰意冷，越来越没自信，也越来越畏手畏脚。
后来总算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了文员。
本想着苟且偷生，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我不擅交际，和同事们沟通总是不顺，常被各种欺负暗算。
说白了，就是真的没什么工作能力。
06
我是在那时候，认识了王博。
那已经是2009年，我25岁。家里开始操心我的婚事。
王博是我爸的一个朋友撮合的，他和我同岁。
虽然只有初中学历，但能力不错，在工地上当包工头。
假期里，我俩见了几次，媒人和双方家长都在场，没有过多说话。
只觉得这个男生长得还挺好看，清瘦俊朗，有点像小说里男主的样子。
过完年，我回了昆明。
又换了份工作，可依然不太顺利，我心里很苦闷。
王博一直和我保持联系，嘘寒问暖。
他说，如果做得不开心就回来吧。离家近点，有个照应。
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
我承认我早就想退缩了，只是需要有个人来个推波助澜，而王博就起了这样的作用。
我像只乌龟一样躲进家的壳里。
加上爸妈也觉得我工作一直没安定，还不如回去，我就卷起铺盖回了玉溪。
其实玉溪的工作机会更少。
我进了一家工厂做文员，工资很低，月薪2000。
王博知道我回来，主动来找我。
每天早晨特意绕路来接我上班。听我妈说我爱吃梨，时常买了送来。
没有吃过糖的孩子，一点点甜就感激涕零。
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对爱情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小说，而书上所写的爱情都是朦胧的，虚幻的。
我甚至以为，这浅浅淡淡的殷勤或许就是爱情吧。
而我爸妈老实巴交一辈子，从来没想着攀高枝。
他们怕找个条件好的，我会受委屈，所以想着找个门当户对，对我好的就行了。
可能有人会说，难道我还有我爸妈都不考虑下学历的问题吗？
很遗憾，我读了大学，赚的钱还没那些打工的多，所以他们包括我自己也渐渐认定读书无用论，认定我就是个能力非常一般的平凡人。
加上我长得不好看，还很胖，能有男人喜欢，还不赶紧得抓住。
在这种背景下，我稀里糊涂地跟王博在一起了。
07
2010年，王博爸妈催我们结婚。
我同意了。
还是内心深处的自卑在作祟吧，我总觉得自己样样都不好，根本没资格挑剔。
而且，心里憋着一口气。
那时候我的同学不是考了公务员，就是当了老师，都是体面的工作，只有我混得最差。
想着他们什么都比我强，如果我能早点嫁人，至少这方面我不算落后。
所以，我就这么嫁了。
现在回过头来看，只能说当初脑子里进的水，总有一天会以眼泪的形式流出来。
谈论婚事时，爸妈想着他家里不宽裕，没提彩礼，也没说买房的事。
王博他爸妈乐得清闲，只是象征性地给了8000块钱。
实际上，我们这边彩礼最低两万。
婚房就是他家的自建房，已经住了十年，很陈旧。
添了些新家具，我明确说了不喜欢那样的款式，婆婆还是按自己的意思买了。
爸妈觉得他们不地道，可是已经订了婚期，悔婚不知道多少人要在背后嚼舌根。所以也只能往下走。
而这段婚姻，终究是仓促了。
08
王博说好听点是个小老板，但其实是什么都要自己去做的包工头。
他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忙，回来就在客厅沙发上葛优躺。
这些我尚且还能忍受，家务我自己多做些就是了。
可婚姻从来不是两个人的事。
起初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真心一定可以换真心。
我也想把日子过好，让大家瞧得起。我用自己的积蓄给公婆买衣服，对他们恭敬顺遂。
我对王博嘘寒问暖，还给他分享一些文章，试图经营好这段婚姻。
只可惜，我得不到回应。
那种感觉，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也像是对牛弹琴，又无奈又心酸。
王博是个妈宝男，对他爸妈言听计从。
他赚的钱都给了他妈，我问他要钱，他一分都不给。
公婆还常常挑拨离间，说我的不是。婚姻成了一地鸡毛。
之前对于婚姻的幻想，在残酷的现实生活里一点点破灭。
09
2011年，女儿出生了。
王博还是只顾自己，根本不管我和孩子。婆婆也不愿意带孩子，我只好辞职。
而王博明知道我没收入，也不给我零用钱。
我问他要钱，他从没好脸色。
我自己已经足够节俭，几乎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可孩子没法省啊，吃喝拉撒什么都要用钱啊。
多次争吵后，我们的关系降到冰点。
我带着六个月的孩子回了娘家。
我妈帮我照顾孩子，我找了份工作，虽然辛苦，但至少不用开口问人要钱。
此时的我已经意识到，我和王博真的不合适。我向爸妈说了想离婚的想法。
可爸妈说，孩子都有了，还说什么离婚。你自己带着孩子怎么上班，怎么养活孩子？
我竟无力反驳。
王博来找了我几次，我不肯回去。
一直到孩子两岁时，婆婆一家来接我，说老在娘家住被人笑话，她不上班了，帮我带孩子。
我在爸妈的劝说下，带着孩子回去了。
但我依旧融不进这个家。
常常都是他们一家人在客厅热热闹闹，我自己带着孩子在卧室。
哀莫大于心死，我也不想再和王博沟通了。
既然不能离婚，那我就努力赚钱。
可赚钱谈何容易呢？能去的企业和工厂基本都去了，工资都只有一两千。
这点钱，根本养不了我和孩子，又谈何独立？
而我也没有离开玉溪去大城市的勇气了，我就是能力不行啊。何况女儿也离不开我。
思虑再三，我决定和王博一块去工地上干活。
工地上也有很多工种，需要专业技能的我也干不了。
王博说，有女的在工地上扎钢筋，一个月能拿五六千块。
这样的工资对我来说，太有吸引力了。
10
我虽然不是十指不染阳春水的大小姐，可这个活对我来说，真的有点难。
不到半个月，我累得瘦了十斤。
但想想孩子，想想在家受的气，我咬牙选择了坚持。
这一做，就是三年。
常年劳作让我的身体越来越差，腰疼的根本无法直起来，还得了网球肘。
可我这样努力，也依旧无法消除家里的矛盾。
我们每月都拿出一半工资给婆婆作生活费，也算是她照顾孩子的辛苦费。
公婆对自己很大方，常常逛街买东西。但对孩子很糊弄，常常做酱油白糖拌米饭。
孩子营养不良，面黄肌瘦。我多次沟通，也没什么用。
可还有更过分的事。有次下班回去，孩子生病躺在床上，呕吐物吐了一床。
而公公婆婆在客厅看电视，不闻不问。
我当时气坏了，和婆婆吵了一架。
而王博，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婆婆一句，有这样当奶奶的吗？
婆婆立马拿了把刀说，我做得不好，你杀了我吧。
那一刻，我呆立在那，很想问问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11
2015年，我意外怀了二胎。
我不想要，可公婆一直想要男孩，劝我留下。
我爸妈也说给女儿做个伴。
那段时间，王博表现得也算不错，我一时心软就答应了。
2016年6月，孩子出生，还是个女儿。
王博在医院照顾我，公婆来送水壶，看都没看孩子一眼。
后来的几年，还有很多鸡毛蒜皮的琐事。我渐渐心灰意冷，下定决心离婚。
王博见我来真的，慌了神。
他其实心里很清楚，他很难找到比我更好的老婆了。至少说出去有面子啊，他娶的是一个大学生。
为了稳住我，他答应我说我们买房，和他父母分开住。
我再次心软。
我想着，也许分开住，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
那是2019年，我们手里全部积蓄只有20多万。
想要买房，首付都不够。
但我真的太想买房，太想改变现状了。病急乱投医，四处找项目投资赚钱。
一个熟人说要拿下一个品牌钢筋的代理权，让我们凑50万和他一起做。
我被贪念迷昏了头脑，借了30万加上手里的20万，全给了他。
结果可想而知，我们被骗了，血本无归。
我像一个赌徒，亏得越多，心里越急着回本。
2020年，听人说企业资质证书可以挂靠发工资，我就盲目地报了一个碳排放证书。
结果证没拿到，又被骗了10万。
我不敢告诉王博，爸妈帮我填了窟窿。
债务像滚雪球，越滚越多，沼泽也越陷越深。
而我越发没法离婚了。
12
2022年的今天，我已经38岁。
又开始在工地上做钢筋工，像个男人一样为了生活奔波。
赚的钱都用来还债，舍不得花一分钱。
两个女儿除了必需品，什么都没买过。我真的对她们太愧疚了。
这些年，我想避免我妈的老路，想给孩子好的教育，好的陪伴。
可实际上，我的书全都白读了。
日子像乱糟糟的毛线团，解不开，理还乱。
人生的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也没有指示牌。我好像从一开始就走错了。
多想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可能是有关大学生最反面的案例吧。
必须承认，我的沟通能力，语言表达能力都是匮乏的，这让我在工作中屡屡碰壁。
之后就形成了惯性，越发觉得自己不行。再到后来，是真的不行了。
而我又因为言情小说，中毒太深。
我以为，结发为夫妻，就可以恩爱两不疑。我以为良缘永结，就可以同心同德，互助精诚。
直到踏进婚姻的大门，才认清现实。
可惜一切都晚了。而我此刻，没有离婚的勇气，也没离婚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