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高祖到汉武帝,汉与匈奴共和亲14次,和亲公主带去了成千上万的随员,这些人包括公主都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唯有一人在史册上留下了些微痕迹,他姓中行名说(yue)。中行说能够史册留名不是因为他做了对国家、对民族有益的事情,而是因为做了“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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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中行说做汉奸的事情,还要从公元前174年,匈奴老上稽粥单于(简称老上单于)继位(公元前174年-前161年在位)、汉文帝送公主和亲说起。到汉文帝时,汉匈之间的和亲已经进行过多次了,汉朝君臣对于如何处理已经熟门熟路,从来没有出过大的变数,于是汉文帝安排了人马,准备送公主前往匈奴,变数却在此时出现,指定的随行人员中有一人上书表示不愿意去,这个人就是中行说。史书中对中行说的介绍只有两个词——宦者、燕人,宦者即宦官,是说中行说是汉宫中的一名宦者,汉初的宦官的职能大多局限于侍奉君主及皇室成员的生活起居;燕人是说中行说的籍贯是燕,大约就是现在的北京附近,现在这片区域是政治中心,经济文化发展水平都很高,但在当时,这里是汉匈成员边界,不仅生活条件艰苦,而且连最基本的稳定的生活环境都无法保证,匈奴人不时就会来此烧杀抢掠,中行说幼时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至少也没少从老人的口中听到匈奴劫掠时的惨状。中行说早年的生活肯定很困苦,不然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长安做宦官。因此,中行说不愿意去匈奴的原因就很好理解了,好不容易付出极大代价才从边疆地区进了京城,又进了最为奢华的皇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可能愿意再去塞北吹冷风,更何况匈奴人劫掠的场景估计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总之,中行说不愿意去匈奴,哪怕汉文帝对他很看重,让他“傅公主”,傅字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教导、教育,第二层是辅佐,不管是教导、教育还是辅佐,都说明中行说在公主身边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但这并不能阻挡中行说留在长安的决心,于是,中行说上书推辞。自然,他的请求没有得到批准。中行说便怀恨在心,放出狠话——“必我行也,为汉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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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匈奴,中行说就实践了自己的“豪言”,马上投入老上单于的怀抱,积极为其出谋划策。从此中行说彻底走上了与祖国为敌的不归路。由于中行说来自汉中央,曾置身于汉的权力中心,对汉的情况非常了解,他便利用这一点来帮助匈奴破坏汉匈之间的关系、侵略汉,正因如此,他深受单于的宠信。

中行说在匈奴干的对汉朝危害最大的事情是出卖汉的军事情报,加剧了匈奴对汉边郡的危害程度。中行说不仅告诉单于汉军的边防要害,让老上单于派兵在那些地方日夜侦查,好趁机劫掠。最严重的是,汉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老上单于亲率十四万骑兵攻入朝那、萧关,不仅劫掠了大量的人口、畜产,还杀了北地都尉,又一路南下,直至今宝鸡市西北,火烧秦代建的回中宫,匈奴的探子甚至到了雍县、甘泉一带。甘泉距长安不到100公里,当时空气质量好,能见度高,据说站在甘泉宫可以看见长安城。匈奴的军事行动严重威胁到了汉首都的安全,在此危急时刻,汉文帝为了激励士气,准备御驾亲征,满朝文武都以防止再现“白登之围”的情况劝谏汉文帝,最后,太后出面,汉文帝才表示不再以身犯险。然后,汉文帝派周舍等征发战车千乘,骑兵十万,驻军长安,派卢卿等征调大军,说是要攻打匈奴,其实仅将其驱逐出境,并未与匈奴交战。匈奴大军大模大样的在塞内活动了一个多月,最后安然无恙的回去了,汉君臣对此也无可奈何。虽然史籍中没有明确提及,但这次匈奴的大举入侵与中行说难逃干系。之前,匈奴对汉的侵扰仅限于边郡,这次直入汉腹地,对汉的首都都造成了威胁,若说没有中行说的引导,没有他对汉地形的描述,显然是不大可能的。

在和亲的过程中,汉不仅要送去公主,每年还要送去大量物资。中行说很清楚以当时的实力,汉没有办法反击匈奴,只能任人宰割,于是他有恃无恐,要求汉将最好的物资送至匈奴。他对汉使说,汉给匈奴的粮食、布帛也不用太多,只要质量上乘就好,要是送好的也就罢了,要是不好,等到秋高马肥,匈奴的铁骑必定会南下将汉人的庄稼都损毁殆尽。从这段话不难看出来,中行说已经完全将自己的利益与匈奴融为一体了,言语中充满了匈奴的霸气。

当初刘敬提出和亲之策时,其中有一条是汉派出能言善辩之士前往匈奴,用礼仪教化他们。中行说既然站在了汉政府的对立面上,自然不会不去反驳这些人。中行说利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与汉政府精心挑选的辩士进行了辩论。大抵是这段辩论反映了汉匈两种文化的差异,司马迁将它录入了《匈奴列传》。这段辩论用现代汉语表述如下:

汉使:匈奴的风俗不尊重老人。

中行说:汉的那些戍卫、参军的年轻人在出发时,他们的父母难道没有将自己的衣食节约下来供给他们,让他们吃饱穿暖?

汉使:自然。

中行说:匈奴人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打仗,那些老弱没有办法上战场,因此将好吃好喝的都给年富力强的人,好让他们保卫自己家庭,这样才能保证长期稳定的生活,为什么说匈奴人不善待老人呢?

汉使:匈奴人全家都住在同一个毡帐内,父亲死了,儿子可以娶他的庶母,兄弟死了,可以娶他的妻子,毫无礼法可言。

中行说:匈奴的风俗,食肉喝奶衣皮毛,为了放牧需要不停的迁徙,因此遇到紧急的情况,大家都拿起弓箭,无事的时候都享受生活,生活简单方便,治理国家也是如此。至于父亲或者兄弟去世,娶他们的妻子,是为了不让家庭的财产流失。因此匈奴虽然没有礼法,但每个宗族都能够延续下去,中国虽然礼仪周全,但亲属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有时还会相互攻击。而且,礼仪周全也有弊端,上层统治者与底层的老百姓之间矛盾重重,又要营建宫室,消耗民力。百姓为了生存辛苦耕种,为了自保又修建城郭,既不知作战保护自己,又要承担各种劳役。可叹你们这些自称礼仪之邦的人们,只会夸夸其谈,空有礼仪又能如何。

中行说与汉使的辩论,从表面上看是关于礼仪的争辩,实质却是在打击汉使的优越感,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了汉匈两种文化各自适合其社会发展的需要,无所谓孰优孰劣,汉自然也不要妄想以礼仪之邦自居,更不要试图在文化上压制匈奴,进而同化匈奴,使匈奴能够从文化上与汉分庭抗礼。

中行说利用与汉使的辩论,给匈奴文化在汉匈奴的交往中争取到了对等的地位。在此基础上,中行说又指导匈奴坚持自己的文化不被汉文化所同化。他是这样说服老上单于的:匈奴的人口还不足汉一个郡,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衣服、食物与汉不同,不用依赖汉的供给,现如今单于你移风易俗,转而喜欢汉的衣食,汉只要将十分之二的物产输入匈奴,匈奴就会被汉同化。不难看出,中行说的这番说辞与刘敬当年劝说汉高祖和亲的言论何其相似。然后,中行说给老上单于提供了“破解”之策——将汉送来的东西毁坏、扔掉(其得汉缯絮,以驰草棘中,衣袴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汉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这种简单的方法,虽略显粗暴,效果却是直接有效的,直到东汉初年,匈奴还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文化特色。

在坚持匈奴文化的基础上,中行说又利用外交礼节大肆羞辱汉朝。具体的做法就是在国书上做文章。国书是当时双方交流的重要媒介,其称谓、内容,甚至包括尺寸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当时汉给匈奴的国书是一尺一寸的,以“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开头;为了显示匈奴高汉朝一等,中行说将匈奴给汉的国书改为一尺二寸,又将加盖的印章和封泥的尺寸都增大,并以“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开头。由此可以看出,中行说想尽一切办法表达匈奴的强势与优越,甚至不惜采用他极力削弱其影响的汉文化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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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延相利善剑简:内蒙古额济纳旗汉居延塞遗址出土。根据书写内容的不同,简的长度也不同,最长的三尺简,是用来书写法律的,汉人称之为“三尺律令”,书写儒家经典要用二尺四寸的简,通用简的长度为一尺,故书札称为尺牍,为了突出皇帝的地位,制书、诏书等特用长一尺一寸的简书写,称为“尺一诏”(汉代的一尺合23.086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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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行说在匈奴活动时,汉匈双方是两个独立的政权,虽然有和亲等和平交流方式,但从本质来讲,对立是双方最主要关系模式,而在对立当中,汉处于劣势,以极大的屈辱来换取时断时续的和平。中行说的行为,不仅严重破坏了双方本就薄弱的表面的和平,还帮助匈奴对汉朝进行侵扰,甚至指导匈奴大军长驱直入,威胁到了京师的安全,给汉朝造成了巨大的损害,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积极主动进行的,因此,说中行说是“汉奸”绝对没有冤枉他,而且由于他出自汉朝,“汉奸”一词用在他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从汉文帝选择他辅佐公主,以及他在匈奴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来,中行说确实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汉文帝恐怕正是看中了他的才干,才一定要派他去匈奴维护汉朝的利益。但是,从他的行为来看,他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人,将自己的个人感受完全凌驾于国家的利益之上,毫不顾及公共利益,因此才能积极主动地去做汉奸。

虽然中行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但他的行为还是产生了许多客观的影响。首先,中行说通过一系列的活动,明确了匈奴文化的价值,树立起了匈奴人的文化自信心,从而奠定了匈奴的立国之本;其次,他将汉的统计、管理的方法传到了匈奴,提高了匈奴的统治效率和文明程度;最后中行说利用外交礼仪羞辱汉朝的做法,一方面表明在汉朝与匈奴的交往中,匈奴使用的是汉的文字,另一方面也表明,虽然中行说极力树立匈奴文化的独立性,严防汉文化对匈奴的影响,但又不自觉的在利用和传播汉文化,这种春风化雨式的传播正是汉文化的魅力所在。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