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士的家在吴县阊门外渡僧桥,位于上津桥边上,他也因此自称上津老人。不愧是江南名医的家,高大的门楣上有一块匾额,上面有两个字:叶府。旁边还有一副木刻楹联,上联是:一手把天下苍生之脉,下联是:二目观百姓温病同源。
叶天士大名叶桂,字天士,号香岩,来祖传医术,民间相传其最擅于治疗温病。
黄元御在古籍中看到有温病的说法,温病其实是南方的病症,乃是外感疾病中除风寒性质以外的急性热病,如风温、春温、暑温、湿温、伏暑、秋燥、温毒等。温病属常见病,其发生具有明显的季节性,大多起病急骤、传变较快,且多数具有程度不等的传染性、流行性。而在北方,则没有温病这一说法。
在张仲景《伤寒论》中,也有对于温病的解释:初起发热而渴,不恶寒……书中还有几味治疗温病的方子,如白虎汤、诸承气汤等,但黄元御却没有用过,他把《伤寒论》中的白虎汤尝试用于治疗北方人的伤寒,发现没有什么疗效,便放弃了。
大门虽然开着,但有两个下人看守,黄元御刚走近前,其中一个汉子大声呵斥道:“干什么?要看病去街上!”
黄元御礼貌地拱手道:“山东昌邑游方郎中黄元御,求见叶家的当家人!”
那汉子听到“黄元御”三个字,认真看了一眼,然后从门后抄出一根棍子,大声喊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山东瞎子,我家老爷已去世三年,与你无怨无仇,为何到处扬言毁坏老爷的名声?”
黄元御听懵了,他什么时候到处扬言毁坏叶天士的名声呢?他看着那汉子的棍子抡过来,急忙闪到一边,大声道:“难道这就是你们江南名医的待客之道?”
从门内走出一个穿着长棉袍的男人,喝住了两个下人。走下台阶拱手道:“黄先生,下人不懂礼数多有得罪,还望海涵,祖父已去世三年,家父在外堂坐诊,黄先生请回!”
黄元御回礼道:“刚才听你家下人说俺到处扬言毁坏叶前辈的名声,俺可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叶前辈的坏话,一定是有人恶意……”
男人摆手道:“说了也罢,没说也罢,叶家并不介意,医者广怀天下苍生,无南北之别。黄先生行走江湖济世救人,为吾辈之楷模。”
说完后,男人朝黄元御深深一鞠躬,然后吩咐下人把门关上。
黄元御上前大声道:“慢着”,说完之后,他从衣服内拿出那十几片竹简。递了过去,接着说道:“这上面的意思,俺有些迷惑,本来想请叶前辈指点。如今叶前辈已经仙逝,那就拿给你们叶家的当家人看看,俺就站在这里等,等着有人来见俺。”
那男人接过竹简,退进了门内,大门缓缓关上。有一个下人沿着石板小道的巷子,往别处跑去了。
黄元御就那么站着,等着大门再次开启。
哪知大门还没有开启,从外面来了一群人,这群人把黄元御围在中间,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有破口大骂的,有大声质问的。
黄元御闭上眼睛,双耳不闻这些人所说的话。
终于,他听到了开门声,睁眼看时,见大门开启,先前那个男人对他拱手道:“黄先生,请!”
他接着对那群人说道:“诸位师叔伯师兄,伯父有言,黄先生千里迢迢行医济世,胸怀坦荡,并未有诋毁祖父之言,此前的事纯属误会。若黄先生有私,断然不会把《青囊经》的残片交给……”
人群中断传来一片惊诧声,作为医者,谁不知华佗的《青囊经》已被牢役的妻子所烧,最后所抢出的残本,也遗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如果谁有一片《青囊经》的残片,那是万金难求。
男人上前对黄元御拱手道:“在下叶堂,黄先生,里面请!”
黄元御背起药箱,跟随叶堂走了进去,自由叶家的下人把他的毛驴牵走。
进门后,迎面是南方特色的照壁,与普通照壁不同的是,上面并没有一个“福”字,而是一幅画,却是华佗的五禽戏。
过了照壁,沿着一条青砖小道往前走,过了一道圆形拱门,到了内宅。黄元御认为叶堂会领他进那一间屋子,哪知叶堂却走向另一道门,进了门之后,迎面是一座假山,还有池塘和凉亭,种植着不少花木,其中不乏有一些名贵的中药。
一个六旬左右的老者,正从池塘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走出来,叶堂走过去,躬身叫了一声“伯父”,接着说道:“这位就是黄先生!”
黄元御一看老者颌下白须飘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急忙拱手施礼:“晚辈黄元御见过叶前辈!”
老者正是叶天士的儿子叶奕章,他拱手回礼,侧身说道:“黄先生,我这屋子里里面养了三百多种草药,不知黄先生认识几种呢?”
望着满院子的花花草草,黄元御不禁肃然起敬,他从医这么多年,所用的药材数百种,但真正见过原株实物的,不过几十种而已,不要说他,就算是药店的掌柜,能够见到药铺中药材的一半原株实物,就算是见过大世面。
黄元御心里明白,眼前这个叶家的前辈,选择在这里见他,就是要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医者不可不知药。
明代的李时珍,为了确信药材与医书上当额药性相符,不惜深入民间,经常像神农那样,亲自品尝草药,以确定其药性,这才写下了宏篇医书《本草纲目》。
但医者万千,真正能够像李时珍那样尝草药的,古今又有几人呢?绝大多数郎中只是按照医书开方子,至于草药的药性,全凭医书,而草药的真假,就靠药铺老板的良心了。
同一种病,同一个方子,所用的黄连,如果药铺给的四川鸡爪连,则是上等的味连,疗效肯定好,但很多药铺以次充好,以云南的“云连”冒充“四川味连”,则疗效就逊色许多。
很多药铺以次充好,那是事实,因此很多名医都有自家的药铺,以确保药材的质量,免得砸了名声。
郎中在学医之时,如何辨别药材的真伪,也是一门基本功。医门世家的子弟,从小就要学如何辨别药材。像黄元御这种依靠医书自学成才的人,在辨别药材方面,自然就成了短板。而像叶家这么种植的草药,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黄元御当即诚惶诚恐地下跪,磕头道:“恳求叶前辈收俺为徒!”
叶奕章微笑着上前扶起黄元御,说道:“在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已经给清河府张大人去信询问,得知了你的情况,你虽然半道学医,但医术却有超人之处,我虽然痴长你几岁,也不敢托大,若要收你为徒,实在折煞我了。你若不嫌弃,可在我家里住上一些时日,我倒想与你相互学习,以求南北医术之精髓!”
黄元御感激道:“叶前辈看得起俺,那是俺的荣幸!”
叶奕章呵呵地拉着黄元御的手:“就冲你刚才磕的两个响头,也知道你是实诚人,并非奸猾之徒!而且你把那价值万金的《青囊经》残片送给我们叶家,叶家愧不敢当啊!”
黄元御说道:“那些残片在俺手里,也没多大的用处,俺听闻前辈叶天士乃江南名医,医术得世人推崇,便想着上门讨教,寻求指点。唉,俺却不知他老人家已经……”
叶奕章微笑道:“我叶家世代行医,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了,图了一些虚名而已。门下分支很多,门人也不少,但并非每一个门人都有医者之风,实在惭愧。往后叶家收徒,定当医德放于首位。”
他这番话,是解释胡郎中的那件事。
黄元御说道:“俺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游方郎中,有时候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实在……”
叶奕章笑了笑,对叶堂说道:“吩咐下去,今天中午我要为黄先生接风洗尘,让他们都来见见这位山东来的朋友。”
叶堂拱手之后,转身离去。
黄元御对叶奕章拱手道:“叶前辈的胸襟令俺佩服,说句不害噪的话,俺还是第一次见到家里种草药的,俺行医多年,虽然也见过不少草药,今儿总算见了世面,俺想请叶前辈带俺认识一下……”
叶奕章笑道:“别叶前辈叶前辈的,我不就是大你几岁吗?叫叶兄就行,我这就领你去!”
说完后,叶奕章领着黄元御进了小屋里,向黄元御讲解草药的种植和药性。就拿黄芪来说,黄芪具有补气升阳、固表止汗、利水消肿、生津养血、行滞通痹、脱毒排脓、敛疮生肌的功效。
而在药理上,黄芪甘微温升补止汗,易于助火敛邪,故表实邪盛、气滞湿阻、食积停滞、痈疽初起或溃后热毒尚盛等实证,以及阴虚阳亢者,均不宜服用。
至于用药,以山西的野生恒山芪最佳,东三省的野生北芪次之,用量上每一剂药不得超过两钱,而南方的黄芪,以三钱为准,至于种植出来的这些,则要用五钱到六钱,才能达到一定的疗效。
对于叶奕章的讲解,黄元御就像一个刚进私塾的学生,一脸恭敬地听着,他在叶家住了半个多月,学到了很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