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演进到了东周时代,各地区的语言差异在字词层面上,还有在发音方式上已经有了明显的差异。

我们不妨先看一个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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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雄在公元前1世纪-公元1世纪写作了《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里面记载了当时各个郡国的方言差异,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尚未彻底集权的时代,汉朝各地的方言还保留着大分裂时代的部分鲜明特征,作者对比了同一个含义下,不同地区方言的用词异同:

党、晓、哲,知也。楚谓之党,或曰晓,齐宋之间谓之哲。 娥、㜲,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间谓之㜲,秦晋之间凡好而轻者谓之娥。

这还是经历了秦末汉初大混战之后,人口迁徙和区域族群融合的语言分布,对照《汉书-地理志》的记载,在西汉时代先秦各诸侯国的风俗和政策影响在汉代还有深远的余波。所以,在更早的时代,各地的方言差异只会比这更大。

而在春秋战国时代,文献中这样的语言差别不胜枚举:比如楚国鄂君子晳在听到一个越人船夫唱歌之后但是听不懂:“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经过人指点之后,他才得知其中的含义: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经过对音之后,学者发现这个越人的语言,可能属于壮傣语支,或者南岛语系。

先秦文献中,对于南北方言差异的记载也有一个:公元前666年,楚国司马子元在伐郑的过程中,发现郑人城门洞开,等待楚人冒进深入,最后瓮中捉鳖;但是在司马子元发现了敌人的预谋,于是用楚地方言“楚语”下令楚军有序撤退,这避免了己方的军事口令被敌军识破。其实楚国贵族为了和中原人交涉,其实普遍会讲中原的雅言。可见司马子元是在有意使用语言隔阂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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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离骚》反映出的楚人世界观和宇宙观里,涉及到了诸夏世界共同的神明和历史记忆,但是上古楚语中部分词汇却来自其他语系。比如“江”在古代汉语中基本上也都是出现在南方 , 而不见于北方,“江”的上古音是kroon:南亚语中表示 “河流”的词基本上都是kron或者klon,因此“江”有可能是南亚语借词。除此之外,楚语中有将儿子称为“观-官”的传统,比如《国语》记载:启有五观,这一用法在北方方言中很少见,但是观-官的发音却和缅甸语,泰语,高棉语中的kon的发音有相近之处。

即使是相邻的两国,方言也有差异。比如《战国策-秦策三》记载:“郑国人把没有经过加工的玉叫璞,周人把没有晾干的老鼠肉叫朴。有个周人怀里揣着没有晾干的老鼠肉,从一个郑国的商人门前经过,对那商人说:‘你想买朴吗?’郑商说:‘我想买璞。’东周人拿出朴来。郑商一看,原来是没有晾干的老鼠肉,只好谢绝不肯收买。

相邻两国尚且如此,不同族群之间的语言差异就更大了,比如戎子驹支自己在和晋国贵族范宣子谈到戎狄和中原人差异的时候,就曾表示过:“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

那么当时各国人是如何沟通交流的呢?虽然上述案例中,可能存在跨语系或者同一语系内跨语支交流的情况,各种具体的风物名词存在差异,但是出土青铜铭文呈现出的书面语语法,以及《左传》对于诸侯在外交场合交流的言辞结构大致上呈现出一致性,这说明也许各地方言,特别是非贵族群体,在词汇和语音维度出现了变异,但是在语法语序维度上可以互通。

但是在诸夏世界贵族圈里,先有西周大分封作为前提,后有春秋战国时代数百年间的上层通婚,贵族圈有作为共同语性质的雅言存在;到了战国时代,随着列国间交流的频繁,纵横策士和诸侯君主大致也是用这种共同语在交流。

《左传》中记载的贵族,在集会和会盟的场合需要赋诗,也就是引用诗经中的诗歌来表达当事人的所思所想。《左传》中所载参与“赋诗”者为鲁人、晋人、郑人、楚 人、卫人、莒人、齐人、小邾人、秦人、宋人等,各国赋诗都以《雅》为主。《毛诗序》定义《雅》为:“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赋诗以《雅》为主,因为产生于周故地的《雅》是‘雅言’之中的‘雅言’,‘雅言’就是通用语,标准的同时也就是文雅,赋引《雅》能增强语言的说服力和庄重感。

虽然周平王东迁洛阳,但西周礼乐在春秋各诸侯国依然颇具影响力。诸侯国之间有通行的“雅言”是“赋诗言志”盛行的关键前提,否则以“断章”形式所赋之诗句,就很难在赋诗者与听诗者之间达成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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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言的流行,其实也符合后来通用语形成的规律,一般来说文化重镇或者军事政治上占统治地位的族群的语言容易成为某一政权的共同语,被周人武装殖民者带到各地的不仅有战车,礼器还有周人的方言。正是因为雅言的存在,所以夏姬多次更换配偶,夏姬的情人申公巫臣先后效忠于楚国和晋国,晋楚争霸中的人才争夺,还有吴越争霸中来自楚国人才在双方的效力,以及更早的重耳流亡,还有后来的孔子周游列国,季札北上中原出使的情况,才存在可能性。

也是基于这一点,所以当时的很多所谓的隐士,渔父,能够和孔子,屈原直接对话,其前提是他们也懂得雅言,所以才能在孔子在蔡国故地活动期间以典型的隐喻手法调侃孔子的大弟子子路,并间接调侃孔子本人。

到了战国时代,战国策中多次出现策士亲自和君王对话长谈,或者面对面交流,这些人在游走于列国之间时,基本上没有出现需要翻译的情况。所以可以推测,基于雅言的通用语在当时依旧存在,而且随着人才流通和六国贵族的频繁通婚,当人质,被俘和合纵连横一体化,并且影响到了如中山国这种非诸夏系的诸侯。

诸夏世界内部小异中的共性,为当时的南北交流提供了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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